《隔世绝恋》木歌斐

2、名园（2）

　　成都二零零二年夏清涟园

　　倏忽过了十年。清涟园内窗棂蒙灰、梁柱落尘，一副破败景象。园子西北角上的绣楼更是已经全部焚毁坍塌，荒草丛生。
　　暑假放到第二个礼拜了，那天早上，莫林照例晚起，当她路过堂屋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父亲莫自奕正在里面认真地喝稀饭。她正要视而不见地绕到厨房去刷牙，莫自奕却抬起眼皮跟莫林打了一声招呼。
　　“莫林，快来吃早饭，吃完我们去西藏。”
　　十年前开始，莫自奕不再叫莫林“林儿”，而是直接叫她莫林。这样的叫法在疏远了他们的距离的同时，也让他们都感到自由。十年里他们说的话加起来大概不超过一百句。在这十年里，莫林一天天长大，都说女儿像父亲，这句话在莫林身上得到极好的应验。和她的父亲一样，她身材高挑，面容清丽，皮肤白皙。最相似的是两人的眼神，为极长极密的睫毛所覆盖，平常看起来是冷冷的，偶尔掠过一丝忧伤和迷茫。十九岁的莫林身上，极少有一般姑娘家的撒娇之态，她事事独立，从不对莫自奕有任何请求。升初中，升高中，上大学，她像是自己为自己吹气似的长大，十年中，莫自奕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也没有送莫林上过一次学。
　　莫林听到这一声招呼，便立定在门口，看着她的父亲。
　　莫自奕老了许多，但仍然非常英俊。在大多数女儿的眼光里，父亲都是英俊的。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他的皮肤和牛奶一样白，脸上略微有些皱纹，但不明显。鼻子高挺，眼睛是深灰色的，两只眼睛微微有点往下挂，显得表情有些悲苦。他很瘦，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晃荡晃荡的，近几年来他也没怎么买新衣服，老是穿那件大大的棉布衬衫，洗得发黄。
　　“西藏？”莫林惊讶地重复。
　　莫自奕点点头。
　　西藏是莫林向往的地方。班上有同学去过，非常夸张地描述那儿的雪峰圣湖，以及高原反应。莫林跟住在对面东悦大酒店里的郑家兄妹去过本省的藏区和云南的中甸，都没觉得有什么恐怖。她不大喜欢旅游，尤其不喜欢去那些绿得油腻腻的青山，在那些看惯了一马平川的地方，一块小家子气的土坷垃都能让人吹得天花乱坠，那些山水上方的天空，要么灰蒙蒙的，要么是掺了石灰似的蓝色，如此可疑。只有高海拔地区的美景才令人向往。
　　“什么时候去？”莫林问。
　　“今天。”莫自奕道。
　　“为什么不早说？”
　　“现在说也一样。”
　　“为什么要去？”
　　“你先吃饭，再回屋去收拾，路上我告诉你。”莫自奕道。
　　莫林看了她父亲一阵。莫自奕说完这些话，继续低头喝稀饭，仿佛已经忘记有女儿站在身前。
　　跟这样的父亲是不能计较的。十年前，他烧了小楼之后，便进了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半年。出来之后，辞了工作，大部分时间待在清涟园的地底下，除了吃饭，很少上来。他几乎已经失去了跟人交往的能力，哪怕是和自己的女儿。
　　莫林飞快地刷了牙，三步跨进堂屋，伸手在桌上抓了一个馒头，咬在嘴里，去前边柜台取红景天。此时服用红景天大约已经迟了，但应该也能缓解一点高原反应。
　　才到铺子里，莫林便见好朋友郑璇正从街对过匆匆地赶过来。她是对面东悦大酒店董事长郑孝贤的女儿，和莫林同年、同学校、同系、不同班。她新近烫了一个爆炸头，把她的脑袋撑大了三倍，然而莫林不得不承认，这个爆炸头陪衬她的精致小脸，实在是很时尚。
　　“蒋伯，我要红景天。”郑璇还没进门，便开口道。说完看见了莫林，捂着嘴笑起来，伸手来扯她的睡衣：“你不要每次出现都这么吓人好不好？”
　　莫林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睡衣，真不走运，又穿反了。
　　莫林常能在郑璇身上看见自己。不是说她跟郑璇相像，实在是因为两人没有一点相似。郑璇能在一个月内变幻三种发型发色，而莫林多少年来都是一头清汤挂面的黑发；郑璇的身材凹凸有致，小巧玲珑，而莫林的身板却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郑璇懂得很多男女之事，常来讲给莫林听，莫林便只能瞠目结舌地听着。到现在为止，莫林仍然习惯于把自己包在大一号的衣服里面，走路靠边。郑璇说大概是这老房子影响了她的发育，莫林也觉得未始没有可能。
　　不过好在那只是莫林生活中极小的一个部分，因此看到睡衣穿反，她连一丁点悔过的表情都没有，马上问郑璇：“你要红景天做什么？”
　　郑璇舔舔嘴唇，有点为难地道：“嗯……去西藏。”
　　“西藏？”莫林因为惊奇而笑了起来，“我爸刚刚跟我说，要带我去西藏。”
　　“咦？”郑璇把眼睛瞪得极圆，看着莫林。
　　“你看，我也在找红景天，你也来问蒋师伯要红景天。”
　　“这也太巧了吧？他们是不是串通好的？”郑璇笑道。
　　“他们？”
　　“就是我哥和你爸啊。”
　　“你哥也要去么？”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像他这种满脑子只有账本和人事安排的人，怎么也会有闲心思出门旅游呢？而且决定得这么突然。”
　　“他工作忙，想去散散心，也是可能的。”
　　“就算是吧。”
　　“还有谁去？”
　　“咦，蒋亦超没告诉过你，他也要去啊。”
　　“蒋师哥？”
　　“他是办公室主任，有他在，一路吃喝玩乐都不用愁。”郑璇说到此处，看了蒋泉根一眼，笑道：“蒋伯，别生气啊，我那是对他工作能力的肯定。”
　　蒋泉根淡淡地道：“那当然，亦超能有今天，全靠了郑先生的栽培。”
　　“啊，求你别说这样的话，肉麻死了。”郑璇笑嘻嘻地道。
　　“你爸爸不去？”莫林问郑璇。
　　“他去干吗呀，他一去，那还有什么好玩的？那我宁可就不去了。”郑璇噘嘴道。
　　接着她便向莫林推荐了一款很好用的防晒霜，一款特别防紫外线的墨镜。莫林不知道上哪儿去买。郑璇便道一会儿给她多带一份，接着便催蒋泉根：“蒋伯，有红景天没有？”
　　“煎好了给你吗？”蒋泉根问。
　　郑璇眨巴了两下眼睛，道：“还要煎啊？”
　　蒋泉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树根模样的东西来，说：“小姐，这个东西，不能直接吃。”
　　郑璇鼓起腮帮子，说：“煎了也不好带呀。算了，我到别家药店去买盒装的。”说完这话，大概又觉不妥，嘻嘻笑了一下，捏了一下莫林的脸，才撑开她的遮阳伞，走了出去。
　　蒋泉根看着郑璇消失在艳阳之下，又缓慢地转过脸来，从老花眼镜的隙缝里看看莫林，朝她眨眨眼，道：“有做好的抗高原反应的药丸，你要不要带一些？”
　　莫林看着郑璇消失的方向，笑道：“她在的时候你却不说。”
　　蒋泉根道：“这个大小姐难伺候，还是让她到别家买的好。免得到时又怪这怪那。”
　　莫林笑道：“师伯，你这么对顾客还挑三拣四的，难怪生意做不好。”
　　“我也没这个心了。等你毕业了，这个铺子便交给你来接手，忙了一辈子，我也是时候去养老了。”
　　莫林心中一阵难过，道：“师伯，等你老了，我来养你。”
　　李泉根咧嘴一笑，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莫林的头发。

　　莫林回堂屋的时候，看到蒋泉根的老婆刘兰正在收拾桌子。到现在为止，莫林和她的父亲仍然和蒋泉根夫妇一起吃饭。她总有这样的感觉，莫氏回春堂其实是蒋氏夫妇的，丈夫在外面看管店铺，妻子在里面操持家务。而莫林自已和她父亲，只是寄生在这园子里的两条虫。
　　“师婶，我爸呢？”莫林问刘兰。
　　刘兰把嘴往绣楼的方向一努，继续抹她的桌子。桌子也是老桌子，先前大概是朱红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酱紫色，好多地方都露出了木头本身的颜色。莫林拖过一条凳子，跨着坐在上面，发了一阵呆。
　　舒源当然另有墓地，可是在莫自奕心中，这烧毁的绣楼就是舒源的墓地。大火灭尽之时，舒源的尸身竟然也不知去向。很多人说，这样的大火是没办法把尸身完全烧成灰的。多年来莫林一直相信这一点：绣楼里的梁柱、布幔、家具一起变成了灰，但她母亲的肉身却升了天。这就是答案。对莫林来说，母亲到天上去了，一丁点儿都没剩下。
　　偶尔夜深人静时，莫林会想到十年前火灾的那个夜晚，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躲在那个布幔后面看着她已经死去的母亲。她那时仍然容颜姣好，宛若生前。她想啊想啊，想到头痛，也想不出原因。她应该扑在母亲身上大哭，可是她却站在布幔之后，不愿接近。仿佛不想让母亲看到她，或者抓到她。

　　她想莫自奕结束他的凭吊，自会出来，她本不是黏腻的女孩，便回到房间，换上T恤衫和牛仔裤。又拿过一个背包，将相机和衣物都放了进去。
　　园子里有知了在不停地叫，绿色的枝桠映在窗上。她原先的房间在绣楼的二楼，如今搬到榴厅隔壁的小房间，一样也是精致紧凑。她去关窗子的时候，一阵夏日的凉风吹了进来，她舍不得马上关上窗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此时刘兰正拎着一篮子菜从九曲桥上走过来，朝厨房的方向拐个弯，不见了。
　　莫林想，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园子，离开她可怜的父亲，离开绣楼的废墟，离开死水一潭的园中池塘，离开那些机关暗道。对，机关暗道。莫自奕早在翻修园子的时候，便发现清涟园底下的机关暗道，清涟园地下部分的结构，比之于地面上的部分更加复杂，只是显然多年不用，散发着霉变和陈腐的气息，似乎从前是陈放尸体的地方。莫氏回春堂作为医馆，一定也有医死人的情况发生，也许还并不少。那些暂时无人认领的尸体，便存放在地下室中。
　　也许这次旅行也不是莫林想要的，但起码能让她暂时离开。凡是能让她离开的机会，她一个不落，全部都要抓住。

　　当莫林背着包来到门口时，发现郑家的兄妹俩一身户外打扮，出现在清涟园的门口。郑澍是郑璇的哥哥，比郑璇和莫林都大了十岁。他很少跟她们一起玩耍，不过倒是经常送她们东西。在买东西的时候，他老是买两份，一份给郑璇，一份给莫林。那些东西都挺昂贵，可惜送给莫林，很有明珠投暗的意思。偶尔他也会单独请莫林吃饭，在东悦客栈顶楼的旋转餐厅，可以看见全城夜景。整个餐厅便只两个人，弄得莫林很不自在。她不得不打电话将郑璇叫来，气氛才变得融洽。
　　平常莫林很少见到郑澍，大部分的时间，他坐在一间可以看得见景致的房间里，对着一张巨大的桌子和更加巨大的虚空，盘算着如何将他们的东悦连锁店复制到各地，去掏更多人的腰包。
　　郑家人都有精致的圆脸，大富大贵的面相。郑澍的个子算是中等，比莫自奕要稍稍矮上那么一点，整个人看起来很收敛，像包得很紧的花骨朵，摸一摸，硬硬的，鼓鼓的，让人有期待。但他从不开放。说实话，莫林不了解他。她不了解很多人。
　　郑璇看见莫林，便替她擦上那种防晒霜，并且帮她抹匀耳朵那面那部分。接下来又讨论了衣服、鞋子和裤子的问题，郑璇总能掌握着讨论的方向和重点。
　　正讨论着，莫林看见他们兄妹俩一起往她身后看去，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奇怪的东西一般。
　　莫林跟着往后一看，看见莫自奕的老爷车跨了出来。
　　用“跨”而不用“驶”，是因为那辆老爷车正在跨过那个高高的、磨得非常光滑的榆木门槛。先抬起两只前轮，跨过门槛，着地之后，再抬起两只后轮，跟着跨过门槛。莫自奕为了不破坏清涟园的格局，不修专门给汽车行驶的通道，只好改装他的老爷车。幸好莫氏回春堂的门面修得够大，宽度倒是足够让这辆方头老爷车挤过。这样改装后的车子，既可以跨门槛，也可以爬台阶。
　　郑氏兄妹一时说不出话来，让在一边，让那辆老爷车又跨过了前门的门槛，“走”下台阶，停在他们迷彩的陆地巡洋舰之旁。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金光闪闪的东悦客栈和矮小破败的莫氏回春堂之间，倒像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古怪老人。
　　那老爷车停稳后，右侧副驾驶座旁的门便开了，莫自奕在车内说：“莫林，上车，别浪费时间。”
　　他对于莫林和郑氏兄妹的交往似乎总是心怀不满。但在莫林眼里，郑家是莫家最好的朋友。不管莫家有多怪诞、神秘、忧伤，郑家对莫家的帮助一直不遗余力。每当莫家无以为继，郑家便慷慨地伸出援手。不管郑家施予多少，莫家接受多少，郑家仍然越来越富，而莫家越来越穷。东悦大酒店的大楼越盖越高，莫氏回春堂则越来越破旧。反差难以抑制，越来越大。以至于郑孝贤每次到莫氏回春堂来，都是面有愧色，仿佛他的富裕，成为他最大的耻辱。
　　坐在那迷彩陆地巡洋舰驾驶座上的那个青年男子，正是蒋泉根的儿子蒋亦超。他也无意继承他父亲的衣钵，自大学毕业后便进了东悦大酒店工作，目前已经做到了办公室主任。他和莫林天天见面，但互不了解。他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不知道在等待谁。事实上他身材高挑，长相着实不赖。
　　莫林一坐进她父亲的车子，就听见旁边汽车发动的声音。郑澍摇下窗子，朝她挥了挥手。微笑在他脸上荡漾开来。莫林也向他挥挥手，回报他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