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1、名园（1）

　　成都一九九二年夏清涟园

　　一个寻常的夏日傍晚，晚餐时刻，九岁的莫林在药店之中帮师伯蒋泉根整理药材。
　　“蒲黄、仙鹤草、三七、白芨都是理血之药，理当归作一处。橘皮、香附、檀香、玫瑰乃理气之药，两种别搞混了。”蒋泉根道。
　　莫林点头记住，将药材送入切药机切好。分别归类，装入药柜。店堂里光线幽暗，难得这个九岁女孩做事竟然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她做完这些，转身又道：“蒋师伯，你什么时候教我用针？”
　　蒋泉根笑道：“这却急不得。你若一心想学，从明日开始，便教你认穴。”
　　莫林喜道：“真的？”
　　蒋泉根微笑点头。
　　在成都，莫氏回春堂是响当当的老字号，据说明正德年间就已建立，但其鼎盛时期却是清末。解放后莫氏回春堂渐渐式微，到如今勉强维持着铺面的开张状态，生意十分惨淡。
　　蒋泉根乃是莫林的祖父莫明德的弟子，幼年时蒙莫明德收留，传以医术。莫明德自己生有二子，长子莫自沛，次子莫自奕。解放初期，药店已然式微，只剩个勉强支撑的局面。莫明德留下长子继承家业，却送次子莫自奕出国留学，想是希望家里能够中西结合，以应对局势。孰料□□期间，莫氏回春堂作为“四旧”被查封，莫自沛日日被批斗审讯，不堪其辱，投河自溺。莫明德心伤长子丧命，悲痛过度，双目失明，莫氏回春堂关门歇业，全靠蒋泉根夫妇出门做工维持生计。□□结束后莫明德的次子莫自奕才归国，他其时已是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的博士，于药理却一窍不通。回国后莫自奕在川大物理系做了教授，娶了苏州女子舒源为妻，夫妇二人均不懂医术，因此药店仍是交给蒋泉根夫妇打理。
　　莫林自然便是莫自奕和舒源之女。而此时的蒋泉根早已两鬓染霜，一只眼睛早就瞎了，另一只眼睛的视力也迅速衰退，看人的时候都是眯缝着眼，总是一副研究的神态。
　　门外传来自行车铃的声音。莫林奔出店门，见她母亲舒源正将自行车搬上台阶。莫林跑下台阶，替她母亲抬起自行车后座。舒源笑了，问道：“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莫林道：“还是老一套，认认药材，归归类什么的。不过蒋伯说明天起教我认穴。”
　　舒源正要再说，蒋泉根已从柜台后走过来，从舒源手里接过了自行车的龙头。舒源看了蒋泉根一眼，蒋泉根却不看她，径自将自行车推进园去。
　　母女俩相携穿过店堂，走入店堂后面的园子之中。园子的名称叫做清涟园，除了因为园中有一泓近百平方米的池塘之外，“清涟”还是莫家一个祖先的名字。莫林曾经掰着指头算过，莫清涟是她曾曾祖父莫仁智的女儿，曾祖父莫清波的姐姐，生于一八八三年。就这一点来说，清涟园可以说是专为莫清涟建造的园子。
　　除了那些从书里和电视上看到的偶像以外，莫林最感兴趣的人大概就是曾祖姑母莫清涟。为一个女婴造一所园子，在清朝末年很难想象。而且这位莫清涟据说没有留下子嗣，她独自抚养幼弟，留下无数巧妙药方，等弟弟成人之后又离奇失踪，不知去向。莫林听李泉根讲到莫清涟之事，总是格外感兴趣。
　　此时，母女俩走过照壁，走上廊桥。廊桥架在一泓清池之上，清池之中，莲叶田田，蛙鸣阵阵。穿过廊桥，便是堂屋。堂屋门口种着一棵极大的石榴，故而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榴厅”二字。
　　因为莫自奕和舒源都要上班，家里无人做饭，莫家一家人都在蒋泉根家搭伙。蒋泉根的妻子刘兰也很乐意为这一家三口人做饭做菜，她对于莫明德一直感恩，她如今能得到如此安稳富足的生活，一半靠了自己努力，一半也来自莫家的恩赐。
　　晚餐简单朴素，搭配合理，三个素菜，两个荤菜，一个汤。餐桌上只蒋泉根夫妇和舒源母女，莫自奕最近科研项目较多，多数时候在学校解决晚餐，以便餐后继续工作。蒋泉根的儿子蒋亦超在外地上大学，平时也难得回家。
　　餐桌之上，莫林咭咭咯咯地说着学校中的见闻，说着住在对门东悦大酒店之中的郑璇的糗事，笑话某个老师或某个同学，卖弄新学到的知识。平时舒源会与女儿有说有笑，帮着评点，或提出婉转批评，那日却始终闷闷不乐，偶尔露出笑容，也是极为勉强。莫林对此自是浑然不觉。
　　用罢晚餐，母女俩帮着收拾了，回到所住的绣楼之中。那是一幢二层小楼，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清涟园中房屋甚多，□□时曾经住进来很多人，此后慢慢搬走，终于又只留下莫家和蒋家两家人。蒋家人住在朝东的一排厢房之中，而莫家人则住在从前小姐所住的绣楼。绣楼之中的陈设亦是新旧杂陈，既有旧式的床榻桌椅，亦有新式的沙发和抽水马桶，舒源很会布置，将家里弄得又整洁又漂亮。
　　莫林做作业之时，舒源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画图纸，却只是对着图纸发呆。莫林作业快做了大半，她都没下一笔。
　　此时外面门响，莫自奕回来了，笑着与母女俩打招呼，莫林欢快地应了，舒源却连头都没抬。莫自奕也不问，自去冲凉。莫自奕约莫三十七八岁，高瘦、白皙，相当帅气。莫林那时便跟舒源一本正经地说过，长大要嫁给父亲那样的人。舒源只是笑。
　　做完作业之后，莫林便上楼睡觉。睡了一阵，听到楼下传来父母的吵架声。
　　“你要我说几遍你才能相信？”是莫自奕的声音。
　　“这种事情不是说了就能信的，莫教授。”舒源冷冷的声音。
　　“那你要我怎么做？”
　　“我怎么敢要你怎么做？谣言已经传到我们所里了，你现在好大的名声，知道么？”
　　“我身正不怕影斜。”
　　“可我只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
　　这样的争吵，上个月也有一次。那一次以摔破了一只青花瓷花瓶而告终。莫林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下老旧的木楼梯。争吵的声音越发清晰。
　　“是叫伍雨墨吧？”舒源道，“听说是二年级研究生，可真是青春年少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是你先胡搞吧？”
　　“你……”莫自奕说到此处，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莫林。九岁的女孩穿着粉红色碎花的睡衣，静静地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
　　舒源回过头来，也愣了一下，道：“林儿，怎么不去睡觉？”
　　莫林道：“你们两个好吵。”
　　舒源朝莫林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道：“爸爸妈妈谈点事儿，你先上去睡觉。”
　　莫林道：“你们两个不要吵了，好不好？”
　　舒源勉强一笑，道：“好，不吵了，乖，上去睡觉。”说罢牵起莫林的手，走上二楼，让莫林在小床上躺下，替她盖好毯子，关好灯，才轻轻走下楼去。
　　莫林支棱着耳朵听了一阵，果然楼下没了声息。她不过是个孩子，慢慢倦意涌上，便又睡着了。

　　莫林再次被吵醒，是因为一记巨大的关门声。她猛然坐了起来，心在胸膛里扑腾腾乱跳。她光脚跳下床，奔到窗边。
　　那夜月光明亮，莫林只见母亲舒源穿着白色的睡衣跑上了池塘上方的廊桥。她被廊桥上的顶盖遮住了一小会儿，又在照壁前出现了。接着绕过照壁，不见了。想是进了大堂。
　　这时，莫林看见莫自奕追了出去。她放了一点心，她想父亲追上母亲后，会做一点妥协和解释，他们的日子就可以继续过下去。
　　就在莫自奕跑出廊桥的笼罩，出现在照壁之前时，从园外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刺耳的汽车刹车声和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十多年后莫林回忆那夜发生的事情，确定自己听到了撞击声——莫林看到莫自奕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停在照壁前不动了。
　　趴在窗台之上的莫林，同样一动也不能动。这一声撞击，仿佛把整个园子里的人都撞死了。

　　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莫林都不再能够记得清晰。她的下一个记忆，是她站在绣楼的帐幔后凝视着母亲的尸体。母亲的尸体被处理过了，显得非常美丽，宛如生前。院子里响着哀乐。已是夜晚，吊唁的人渐渐散去，清涟园中只留下了该留的人。
　　一个人走了进来，是父亲莫自奕。莫林心里恨他害死母亲，因此仍是躲着，没有走出去。
　　莫自奕站在舒源的灵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妻子依然美丽的脸庞。然后他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着了灵堂里的白色布幔。
　　火苗迅速上舔、蔓延。火光映着莫自奕的脸，三日未曾合眼的莫自奕刚刚还疲惫、哀伤、寥落，痛悔印在他的眉间眼中，并且笼罩住他的整个身躯。然而这一刻，他显得异常平静，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潭死水。他在舒源灵床前跪下来，握住了妻子的手。
　　屋子里越来越热，火势蔓延到了莫林身前，卷走了她前面的帐幔。她不想逃，静静地看着她的父母，她要和他们在一起。
　　一片燃着的布飘落到了舒源的头上，莫自奕伸手将它拂开，就在这么一抬头间，他看到了女儿正站在离灵床不远的地方，小脸绯红，火光在她幼小的瞳仁之中闪耀，头发因为受到热浪的烘烤而卷曲。莫自奕刹那间愣在那里。
　　外面响起了一阵“走水啦！”“救火啊——”的声音。莫自奕回过神来，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难以决断。这时，用细木搭就的棚子倒塌下来，在父女俩中间落下。一根带火的木条击中了莫林的腿，莫林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莫自奕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妻子，冲过来一把抱起莫林，向楼下奔去。
　　火是从楼上燃起的，楼梯并未损毁，只是须防从上面倒塌下来的房梁和柱子。莫自奕从不断坠落的梁木中穿过，面无表情地跑下楼，将莫林放在地上，转身又朝楼上奔去。他仍希望能和妻子在一起。
　　此时，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横地里插过来，一把抱住了莫自奕。他是对面东悦大酒店的老板郑孝贤。随即又有两个少年跑过来，一个是蒋泉根的儿子蒋亦超，一个是郑孝贤的儿子郑澍，三个人牢牢地按住了莫自奕，令他动弹不得。
　　莫自奕高声叫起来，一声声凄厉无比，那叫声和火光、黑烟一起，在清涟园的上空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