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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呕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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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杰将喝空的易拉罐用力一握,洁白细长的手臂轻轻一抛,压扁的易拉罐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精准的落进垃圾桶里。“啊,真爽!”
张子杰今天穿的很乖巧,和那天机场拉风的造型形成强烈的对比。上半身是一件宝蓝色衬衣,在领口处扎了个小小的领结,下半身穿了件白色休闲长裤,显得腿又长又直。
他将领结松了松,“热啊!真要命!”
蒋庭拿着手里的类似文件的纸张,给张子杰扇着风,满脸的过意不去,“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张子杰抬手戳戳他的脑袋,“真是不听话的小孩儿,要我说几遍才懂啊?哥哥我是自愿的,你要不麻烦我,我才要跟你没完呢!”
蒋庭嘿嘿傻笑一阵,“不过,这和国内的选课制度差的还真多。我在中国的时候,所有的课表都是学校定的,哪用得着学生折腾啊。”
“国内大学这么好?”
“你不知道么?”蒋庭一脸惊奇。
“我在国内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去了美国一年,然后就辍学跟那呆子来了韩国。”张子杰说得理所当然。
“这样啊!反正谢谢你帮我选课就对了。”
蒋庭交换到韩国后被编入贸易学系。因为不懂韩国语,他需要选上英文授课的课程。这学期蒋庭需要修满18学分。忠大英文授课的科目有限,蒋庭左挑右选捡了几门和自己专业还算扯得上关系的课程,其中有一门叫agricultural economics,农大专业课。要命的是他已经过了选课时间,网上显示的是这门课已经满员,暂时无法申请,所以他和张子杰只好转战系办公室。助教给了蒋庭一张签字单,要他找任课老师签字。
“又见外了吧?”
蒋庭嘿嘿的笑了笑,低头看看表,“快3点啦!你不是有课吗?快去啊,别迟到啦!”
子杰也没要动的意思,“你呢?待会儿干嘛去?”
蒋庭摇了摇手中的单子,“我得去农学院找任课教授签字。”
“一起去呗!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蒋庭把他往楼梯口推,“得了吧,你凑什么热闹啊?快老老实实的上课去!”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课,翘了就得了。”子杰满不在乎的说。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第一节,总得给教授留个好印象啊!”
“切!我们院儿还没有哪个老师敢对我良好的形象有异议!”张子杰大言不惭。
蒋庭继续把他往出口推,“知道你厉害!我总得独自面对教授吧。更何况那教授会英语,你根本不用很担心我!”
知道蒋庭的牛脾气,张子杰也不再坚持,“那,回头给我个电话哈!”
“好的咧,快去吧!”蒋庭笑着向他摆摆手。
张子杰一个潇洒的转身,一路小跑起来。开玩笑,今天可是系主任韩老头儿的课,要是在他的课上迟到,他张子杰在英语系的潇洒日子可就混到头了!
农学院比较偏僻,在山的东头,和主校区间连了条曲折的小道。小道的尽头连着块平地,建着教学楼,篮球场,和网球场。可能是开学的头一星期,来往的人极少,显得异常幽静。学院的四周环绕着山和树林,有那么点与世隔绝的味道。
蒋庭拿着签字单走进了教学楼。刚进门,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环顾四周,冷冷清清,只偶尔有几个学生摸样的人捧着书,进出教学楼。蒋庭展开签字单,上面写着教授的名字,手机号和办公室号,224。蒋庭摸索着上了二楼,右手边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他往右拐去,走到了尽头,房间号只排到223。房间前面连着狭窄的楼梯间。蒋庭踏上了阶梯,又上了大概2/1个楼层。楼道右手边延伸出另一条长廊。因为是阴面,光线不太充裕,整个走廊有些暗,再加上人气不旺,有那么点阴森森的感觉。
蒋庭要找的224就在楼梯口旁。门是虚掩着的。蒋庭整了整衣襟,抬起手,叩响了门。里面传来教授的声音,大概是招呼外人进去。蒋庭推开门,走了进去。教授正俯着身子,提笔在一堆文件里勾画着什么。知道有人进来,一时也没抬头的意思。从蒋庭的角度,就看到教授有点儿谢顶的脑门儿。
“Professor lee,would you please allow me a moment?”蒋庭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道。
蒋庭的声音圆润细腻,念起英语来流畅如水,说不出的好听。
那教授停了笔,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蒋庭。
蒋庭这才看清教授的容貌。是一张典型韩国大叔的脸,四四方方,套用张子杰的话就是张电视机脸。
“Are you Chinese?”教授开口道。
“Yes,and i am an exchange student.I am here for your signature because i want to take your class this semester.”蒋庭向前一步,指了指签字单后面的空白处,“Please sigh here.”
教授扫了扫签字单,目光又落回到蒋庭的脸上。他笑眯眯的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指了指办公桌前摆着的靠椅,“Have a seat first。”
也许因为不够充足的光线,也许因为过于闷热的天气,蒋庭觉得胸口腾起一阵无端的压抑,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屋子。所以他没有坐下,只是微笑的递出签字单,“Sorry to trouble you.Please sigh here!”教授个不高,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蒋庭,“Don't worry.I will sign.”他微笑着,推开靠椅,一只手搭上了蒋庭的肩,把他往座椅上压,“Just take it easy!”
蒋庭顺从的坐了下来,将靠椅一转,不着痕迹的摆脱了搭在自己肩上那只爬满皱纹的手。
“Good!Where should i sign?”蒋庭感觉头顶盘旋着股热气,他微微偏了偏头,将签字单铺平在办公桌上,用手指着签字处。“Here!”
蒋庭感觉那人的气息逼近了,好似就在耳边。紧接着,一根又粗又短的手指伸了过来,有意无意的刮过蒋庭的指尖,“Here?”
蒋庭胸口的那股无端的慌闷像找到了宣泄口,直欲从口腔中喷出。
“Ok!”这次声音炸开在眼前,那么近,咫尺之间,呼吸可闻。慌乱中,蒋庭绝望的看到黄昏的光线穿过百叶窗,像一把利剑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
蒋庭在呕吐,是那种掏心掏肺的呕吐。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他的胃依旧痉挛着,胸口照旧收缩着,那股无以伦比的恶心感和厌恶感排山倒海般逼近喉部,在喉头处一泻千里。
蒋庭一边干呕一边支撑着向前狂跑。泛黄发黑的牙齿,潮湿的口腔腐臭,另人作呕的体味…那些邪恶的阴暗的肮脏的东西交织着,一遍一遍的从蒋庭的脑海中跳出来,狠狠的反复的折磨着蒋庭。
不知跑了多久,蒋庭停了下来,扶着棵树,大口大口的喘息。手机响了,是子杰的来电。
蒋庭深深吸了几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这么久才接?事情办的顺利吗?”
胃一阵痉挛,蒋庭缓了口气,“你不是还在上课么?”
“嘿嘿,今天韩老头破天荒找人代课,我不就逮着机会溜出来了!”电话那头洋洋得意。
蒋庭靠着树杆,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脚。
“喂?怎么没声了?蒋庭,怎么了,没事儿吧?”那边声音变得有些急促。
“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晕,可能中暑了吧!”蒋庭抚着胸口勉强答道。
“丫的,叫你大热天的别乱跑。在哪儿?我去接你!”
“我在寝室呢!休息会儿就好。你别瞎操心了。”
“寝室啊?还好!”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
“对了,教授签名办的怎样了?”
蒋庭不想过多的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只淡淡的说,“我突然不想上这门课了。”
“哦,韩国老头儿没一个好东西,不上才明智。你快歇着吧,有事儿晃我啊!”
“嗯!”蒋庭低低的答道,收了电话。
不一会儿,又一个来电。来电者显示的是Ann,名字后面的那个笑脸欢快的跳跃在手机屏幕上。蒋庭的胃又一阵痉挛,他的手颤抖着,按下了拒接键。
至少现在,蒋庭不想和韩国人有任何交集!
对于prince,蒋庭今天这个澡洗的有够长的。倒不是他有闲心观察起室友的饮食起居,蒋庭提浴具进浴室那会儿,安在熙打了个电话给他,问的却是蒋庭。中途又打了三个。他实在是被电话烦够了,眼巴巴的等着蒋庭出来做个了结。
40分钟后,蒋庭出来了。Prince如临大赦般,“Jean,call Ann back.He was keeping asking about you!”
蒋庭长长的睫毛轻轻上挑,对上prince的眼睛,淡淡道,“Prince,i am tired!”
Prince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轻易的相信了这句话的分量。因为说这话时的蒋庭是真的累,不是那种单纯的身体上的疲惫,是那种从精神到□□都散发出来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无力。而这样的蒋庭prince不曾见过。在他眼里,蒋庭是那种总是带着善意微笑的漂亮的中国男孩儿。而现在,蒋庭累的连脸上的微笑都不见了。
所以,Prince起身关了灯,对着蒋庭轻声道,“Don't think too much!Just have a sound sleep!Good night!”
蒋庭很感谢prince留给自己的这片黑暗,因为很多情绪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得以宣泄。
蒋庭躺在床上,手机搁在枕边。一会儿,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蒋庭拿过手机,看了看来信人,也没看短信内容,翻了个身,将手机抛在脑后。紧接着响起了来电铃声。蒋庭身子动也未动,摸索到拒听键,就这么按了下去。过了会儿,来电铃声又固执的响了起来,有那么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蒋庭烦躁的伸出手,摸着拒接键正待按下去,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机移到眼前,黑暗中,那熟悉的名字闪动着,像海上的那么一朵浪尖儿,将蒋庭胸口中那么一团烦躁的火给浇没了。
他按下了接听键,传来那人劈头盖脑的质问声,“靠,你出息了是不是,居然给我耍大牌,还敢拒接我电话,你还想不想混了啊你?靠…”那人声音就着话筒,发出吱吱的响声,冲击着蒋庭的耳膜。蒋庭却没有离远的意思,他将耳朵贴着声音源,几乎贪婪的听着那边传来的每一个字。
那人气势汹汹的叫骂了一阵,见对方始终没有出声,咳了一声,声音瞬时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软塌塌的,“生气啦?哥们儿这不是担心你么?认识这么多年,你哪次拒接过我电话啊?这不一时急糊涂了,才口不择言的么!”
蒋庭将脸埋进枕头,眼角湿湿的,喉咙一阵干涩,说不出话来。
那边开始耍起了无赖,“完了,这会儿事态严重了。拖我出去打50大板吧,不过下手轻点儿,免得到时候帮我上药,弄脏了你的手。”
“一边儿去,谁给你上药啊!”蒋庭低低的说。
“哎哟,还有谁,不就我家庭庭呗!谁舍得我疼,我家庭庭也舍不得啊。”那边开始厚颜无耻起来。
蒋庭的心情忽然就这么好了起来,嘴角上扬成十分好看的弧度,“去你的,真该拖出去,掌嘴!”
那边适时传来一阵类似杀猪的惨叫声。这么闹了一会儿,那边放低了声音,正色道,“你今天有点儿不大对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蒋庭的眼角轻易的就湿润了,他吸了吸鼻子,“没有,你想多了。”
“蒋庭,别在哥们儿面前装,我还不了解你?棒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蒋庭没做声,泪水顺着眼角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
“操,就知道韩国棒子没一个好东西!看老子不掀了棒子窝!…”那边开始发飙了。
蒋庭顺了顺呼吸,尽量使声音变得正常。第一次,他在雷素面前任性了。“那你就来韩国,掀了棒子窝吧!”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雷素温柔的声音,“那我10月国庆的时候去吧,反正也准备和雨亭去哪儿转悠转悠。”
“嗯”,蒋庭破涕为笑。他的心就巴掌点儿大,被高兴塞的满满的,已经腾不出地儿去思考,雷素的到来,究竟是为谁多一点儿。
“雷素,”蒋庭想,就让我再任性一把吧,“我想家了。”
“嗯,我知道。”那人的声音温柔的让人着魔。
“你唱个歌儿给我听呗!”蒋庭微笑着想,自己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嘿,那可就找对主啦,我整个就一歌神!快快点播,保准你,听了一首想两首,听了两首想三首……”
“我想听带点中国特色的。”蒋庭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简单啊,东风破,青花瓷还是中国话?”
“我想听,”蒋庭顿了顿,笑嘻嘻的说,“我爱北京天安门!”
那边立刻清了清嗓门儿,尖细着嗓子,唱了起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
屋里闭了灯,只亮了展台灯。Prince停下了搁在键盘上飞快弹动的手指。于是屋里就变得安安静静的了,只是从身后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唱歌。
Prince侧过脸,借着台灯发出的光,他看到蒋庭的一个侧面。他闭着眼睛,手腕搭在耳际,握着手机,长长的睫毛像被雨打湿过一样,湿漉漉的,眼角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略为苍白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像是在哼着什么。Prince细细听去,那是首很老的曲子,他曾在苏丹的某个角落从某个中国小孩儿的口中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