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初月如觞

3、第三节

　　“骊雎……”尚子幽幽地叫住眼前的影子，“是你吧。你的伤……”她怎么会看不到那影子蹒跚的样子。那是为她受的伤啊！每一滴血都是在为替她赎罪而流的……

　　“大姐，你都知道了啊。”骊雎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原本她只是想偷偷看大姐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已经睡着罢了--无数个夜里她都是在看着大姐睡去之后才回去休息，这次竟被发现了。

　　尚子伤感地摇头。她怎么会不知道，自从骊雎长大以后，夜夜都会来窗下守着她，过了半夜才离去。所以就算是为了她，她也不得不强迫自己结束失眠时的思考。和籽卉相比，自己是怠慢了她的，她从未留她夜宿在自己身边也从未为她的挫折做过什么更加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怀……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十几年来一直辛苦地欺瞒着骊雎，一直违背意愿地疏远她。

　　只因为……因为……她不知道骊雎能不能接受一个曾经充当爪牙杀人无数的女人……

　　做她的母亲！

　　是的，她是她的孩子！十几年来，她最亏欠的人。

　　找回骊雎的那刻仿佛还在眼前：她怀抱着籽卉，叩开一户老农的家……然后看到一个红润可人的娃娃在院子里玩耍。可惜的是她们的恩人不能活下来，被赵王的余党或者还在神出鬼没追杀她的东瀛忍者找到也是死路一条。只有死人才不会把骊雎的秘密泄露出去。于是她怀着感恩亲手杀了那对善良的老夫妻！当她用手拧断他们的脖子的时候，她听见骊雎哭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杀人，也是唯一一次当着女儿的面下了杀手。

　　骊雎能原谅她吗？虽然那时的事她没有一点印象。但尚子以为她不会，至少她自己是这么以为的。多年来，尚子自己从未忘记过，也从未原谅过自己--就像逼死惜泪的母亲一样。

　　“大姐……”尚子久久没有开口，她失落的表情让骊雎的心底有一丝异样的痛楚，“我……”

　　“什么？”

　　“我想叫你‘娘’……可以吗？”骊雎期盼地拉住尚子的袖子，企望她一点点的怜悯。

　　尚子又一次迷惘了。她该点头吗？她不是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吗？为什么机会来了，自己却反而迟疑了？她曾经无数次梦想骊雎能叫她一声娘，听这一声呼唤哪怕马上去死她也愿意。

　　“……不，我不是你娘……”但是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她的罪孽。她是不能用欺骗自己来掩饰曾经犯下的罪行的。当事过境迁，难得自己还有勇气承担当初一时冲动酿成的苦果。这点感情又怎么能融化她早已被磨得坚硬冰得刺骨的心呢？……更何况，自己拿什么颜面去面对骊雎？让她知道她的娘是一个……是一个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刽子手吗？也许这才是她最无法面对的现实--把丑陋的自己曝露在善良女儿的光芒当中。

　　“……是啊。你不是我娘……”骊雎黯然背过身，她单薄的身躯被惨淡的月光沁得更加孤苦无依。

　　“但我相信，我是有娘的。我会用我全部的快乐去感染她，用我全部的精力去孝顺她，如果必要……”骊雎的眼神忽然凝重下来，“我将会不惜一切地保护她。”然后凝重的眼眸忽然滚出一颗泪珠来，“我想让她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喊她一声娘。”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像一个娘亲那么爱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尚子终于忍不住流泪……过了今夜，她也许会把骊雎的话忘记，也许会刻意忽略她话里明了的意味……但至少此刻，她满足了--满足于当一个普通的母亲。

　　漫长的不眠之夜，尚子始终没有合眼。刚有些睡意的时候不觉已是清晨。

　　“大姐早。”籽卉已经穿好了那身青翠的小袄，一手胡乱抓着头发一手揉揉惺忪的睡眼羞怯地冲尚子点头，“都是我胆子小，害大姐没睡好。眼睛还肿着呢。”

　　“不是的，大姐休息得很好。”怎么能怪她呢，是自己哭了大半夜才肿了眼睛。

　　“不，大姐这么疲倦的样子……你多睡会儿吧，早饭我会做的。”籽卉歉意的嘟囔。

　　“过来，我给你梳头。”籽卉遂顺从地过去，让床上的尚子给自己梳头。

　　她的头发真是漂亮……乌黑如墨又柔顺如丝，抓在手里就像掇着一缕云彩。尚子不禁感慨，要是能给骊雎梳头不知道会是什么怎样一番滋味。她的头发也该是这般秀美的吧……

　　“大姐，可以扎起来了吗？你已经梳了很久了。”

　　尚子这才察觉自己保持的姿势已经麻木了，便自嘲地笑说：“只怪籽卉的头发太漂亮，大姐都想起自己以前的样子了，也有你这么一头好头发。”说到这儿便又想起了骊雎，尚子又沉默了。

　　“可大姐现在的头发也很漂亮啊，一根白的也没有！”籽卉笑嘻嘻地撩起尚子的发辫把玩。

　　尚子但笑不语，一手摸索这妆台上的珠花--突然，手指被什么东西割到了。

　　眉头不由得一皱，她抬头去看：妆台上的铜镜里映出一弯寒光闪闪的短刀，刀尖上沾了自己的血迹，刀把上缠了一缕乌线--是头发！尚子急忙慌乱地查看，赫然发现籽卉发脚上的一爿只有半截！

　　“大姐，为什么拆掉了……”头发被拆散了，籽卉不解地转过身，看着尚子直盯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了，梳得很好啊，大姐觉得不喜欢？”她顺手揪起头发扎成一束，“不要紧，只要不麻烦，怎么梳都好。大姐一定是太累了，我还是先出去，你好好休息。”

　　“来了……”尚子之盯着双手念出这样两个字。

　　“什么？”籽卉回过头，却没听到回答，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也就放心出去了。

　　“来了……她来了……”尚子依然紧盯着双手，好像那上面有什么污迹似的。

　　报应来了，只为了那上面曾经沾满的血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天黄昏，尚子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面对惜泪的报复。

　　诸多迹象已经迫使她不得不相信是惜泪在一次次通牒。

　　“你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惜泪眺望着几欲坠落的夕阳，一丝满不在乎的笑容挂在嘴角。

　　“我是问你为什么伤害籽卉……她是无辜的。”

　　惜泪的笑容更加迷醉，籽卉是谁她已经心中有数：“你何必这么在乎她的死活？一个不相干的闲人，值得你担惊受怕？你不是心狠手辣的‘忘姬’吗？真的忘记了吗。”

　　“她是……是……”

　　“你女儿是吧。可怜，居然是你的女儿。”惜泪几乎笑出了眼泪，“那她还算是无辜的？”

　　“这……”尚子犹豫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回答。她应该告诉惜泪真相吗？告诉她其实骊雎才是她想杀的人吗？不……她不能那么做。十几年来她欠骊雎的够多了，还要连她命也要了去？她还只有十七岁啊！但是她能不说吗？那么籽卉怎么办，她又如何面对她的死亡。

　　“可是当初她只是个孩子，她没有欠你们朱家的人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要报仇就冲着我一个人吧，我不会反抗的。我本来就没打算这样瞒一辈子。”

　　“这句话你当初怎么不说？杀你丈夫的只有我父王，而你却逼死了我的母妃害死了我的小妹。你女儿是无辜的，那么他们呢？哼，要不是我一直躲在柜子里也早被你杀了。”

　　“我没有……”她能说王妃的死和她没有关系？她脱不了罪的。要不是她的私欲，赵王妃和郡主们的境遇一定截然不同。也许惜泪还会是当年那个衔金汤匙出生的金枝玉叶，此刻正安享富贵和王妃一同成为万人艳羡的皇亲国戚。她的遭遇难道自己能全无干系？

　　“没话说了吧。‘忘姬’，不，准确说是苏毋尚子，你有今天完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你怎么会知道……你的剑道……莫非你投靠了幕府？我怎么不知道。”

　　“我能什么都让你知道？自从十岁时我得知你的身份，瞒你的事就数不清了……”

　　“是这样……看来我不是个好姐姐。”

　　“你连人都不是！”惜泪的怒火突然迸发，“我投靠他们就是为了杀死你。”

　　“唉……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了。但‘人之将死，其言亦善’，你听我一句，早日离开幕府，沉沦下去你会后悔的，就像我后悔做‘忘姬’一样。”

　　“我的事你少管！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是不是打算拉骊雎下水？是啊，她也许可以救你。”惜泪的脸上带着别有用心的讽刺的神情。

　　“我自然不会让她替我赎罪。”尚子似乎陷入了思考，没有注意到惜泪的表情一瞬间松懈了不少。

　　她的确该想想自己的事了。亲生的孩子舍不得葬送，不是亲生的她也一样心疼……罢了，让她们一起走吧，生死有命。但愿苍天见怜，让她们都活下来。

　　“我有个要求，请求你让我和她们话别。”

　　“好。以我现在的能力也不怕你耍什么诡计。但是籽卉我是不可能放过的。”

　　尚子心里早有打算--让骊雎保护籽卉，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夜里，尚子写好一封信，亲手交到籽卉手里。

　　“籽卉，大姐……我可能很久不能照顾你了。我让骊雎送你去河南，那里有我的故居。”她指的便是那对农户的屋子，找到的话应该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你们住一段时间，我就过去。”

　　“大姐……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有什么事一起做好了。”

　　“不行。籽卉，大姐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有骊雎陪你不会寂寞的。”她把信交给籽卉，“这个东西非常重要……万一，有一天发生很严重的事，就拿出来看……最好是给惜泪看，她看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惜泪姐姐不走吗？她和你一起做事？”

　　“……是啊，你还小。等你长大点就明白了。”

　　籽卉擒着眼泪乖巧地点头，尚子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

　　送走了籽卉，尚子这才开口：“骊雎，出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为什么要我们走？是不是惜泪她……”骊雎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不是，是别的事，不要紧的。”

　　“大姐，我不是籽卉。你的说辞骗不了我的。”

　　尚子仰面苦笑：“是啊，骗不了你了……该知道的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让我留下来保护你。我不会走的，你赶不走我。”

　　“籽卉怎么办，你要她一个人走？骊雎，你眼里不只有我而已。”

　　“这……好吧。我会保护她，但是你一定要坚持住……如果你丢下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尚子欣慰地点头。她很想拥抱一下骊雎，可终究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