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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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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桃花林,妖气弥漫。晏隐之持剑静立,知道自己被引至了桃妖的老窝。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只手伸了过来,从头至脚,将晏隐之层层包裹。
凝神闭目,抱元守一,他知道那些枝丫不过是幻象,若是被扰乱心神,贸然出手,相当于给了暗处的桃妖极好的偷袭机会。
六识皆闭,惟开灵识,慢慢地,灵台清净,幻象都浮于肉身,元灵飘然出窍,于黑暗中感应到一团艳红色的光。那就是桃妖的真身!
断云剑光华大盛,剑身在白色剑鞘里跳动。晏隐之遽然睁眼,把剑朝那亮光处斩去。
“啊——”一个小孩的声音。清脆,惊惶。
凝目一看,止住的剑势下竟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只差了一点点,他那小脑袋瓜就会被劈成两半。
“嘻嘻,你下手呀,你们仙人不是号称六界正统,正义慈悲么?敢不敢砍下来?”是桃妖的声音,从小孩的身体内传出。
看来她逃跑的途中顺手抓了个倒霉的孩子当人质,要杀她,就得先要这孩子的命。
那孩子苦着一张笑脸,满眼的恐惧。
“哼。我晏隐之是你小小桃妖能轻易胁迫的?”
举剑,毫无迟疑地再次朝男孩头上劈去,剑势如电,一个吓呆了的孩子根本不会闪避。
艳红光芒迸出,桃妖自己窜出了宿体,惊疑不定:“你——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如何?以为藏入人体,我便没办法了?”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嘲笑。
桃妖转头再次逃跑,但这回距离太近,晏隐之又有所戒备,哪还容得她脱身。一剑掷出,正中后心。
桃妖“啪”地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晏隐之单手结印,念起法咒,将桃妖的尸体抬到面前。他须得将妖气净化,否则这片桃林无法正常生长。
谁知那桃妖忽然睁眼,一口血喷到晏隐之身上,虚弱地笑了笑,透着一丝疯狂,终于垂下了头。
白袍染血,触目惊心。
腰间铃铛轻摇,似乎起风了。
晏隐之眉头大皱,这一身妖腥味难闻得紧啊,立即念个净水咒,将白衣恢复了洁净,只有铃铛上那一抹殷红无法祛除,像印刻了一朵暗色花纹。
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师父刚刚赐下的东西,这么不小心弄脏了,真不好交代啊……
将妖气净化完毕,他冷着脸正要御剑离去,忽记起那目瞪口呆的孩子,便道:“喂,小娃儿,快回家去罢!识得路么?。”
细看之下,想起他就是不久前在说书人的摊前听得最入迷的那个小孩。
男孩怔了怔,回过神来,突然哇哇大哭,眼泪珠子成串蹦出,阵势可怕。
晏隐之一呆,九迷渊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个个内敛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面对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孩子,他本能地想要默默走掉。可是,问都问了,他虽以哭泣来回答,身为大人总不能没什么表示吧?
“……不识路?那我送你,家在何处?”
男孩抽噎半晌,终于极力压制住哭声,一抹眼泪,抬脚就往前走,将晏隐之当作了空气。
伸手将他一把扯回,尽量放柔语气,像师姐玉容哄她那小儿子一般温言:“小娃儿不怕黑?城里离此怕有三五里地,你走得回去?”
男孩使劲挣扎,意在奔出晏隐之的手心,脸上很是决然。
晏隐之一愕,旋即明白他是在怨恨方才那狠历的一剑。啧啧,想不到这娃儿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懒得跟个孩子解释什么,看他一副自强不须人帮的样子,便也没多说,踏上断云剑,离去。
男孩走了几步,回头,看着那白色的光影极其迅速地隐没入夜空,惊奇不已,但旋即又拉下脸来,迈着小小的步子朝城里走去。
头一回下山,事情还算圆满完成。晏隐之在云端浮上一抹微笑,但他未曾发现的是,铃铛染血的一霎,一缕禁锢了七百年的幽魂冲破禁制,轻烟般钻进了小男孩的身体……
夜空中不知何时走出了一个人影,宽袍大袖,银发如雪,一张血红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有凌厉如刀的下巴,和薄而轮廓分明的唇,在黑暗中也看不分明。他缓缓走到桃妖消散之处,蹲下来掬起一把泥土,喃喃道:“雪桃,你做得很完美啊……”声音说不出的魅惑深沉。
抬脸,看向那小男孩远去的背影,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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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月明星暗的一晚,乃是那小男孩一生命运的转折,也可以说是开局。
本来,他会像街坊邻里的小伙伴一样,调皮捣蛋地长大、去作坊学一门可以傍身的活计、娶个由王大妈说亲的姑娘、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做活做到做不动了便同老婆一起种种蔬果养养鸡鸭、再两眼一闭躺进棺材里,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可是,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谁人拨弄了命运的棋盘,一条截然不同的命途在他面前展开。
本以为抓蛐蛐时莫名其妙被传说中的妖怪抓走已经非常倒霉,谁知更倒霉的还在后面。
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回到家,小腿酸麻,刚进院子就嚷:“娘亲,娘亲,我要吃面!”
无人应声,一向挂在檐下的灯笼蜡烛燃尽,已经灭了。奇怪,平日里同小伙伴们斗蛐蛐也会玩到很晚,爹娘也不至于不等他回来就睡下呀!
男孩心中涌起不详,他年龄虽小,却一向聪明伶俐,此时不由得怀疑家中进了盗贼。
心下害怕,却还是踮着脚,慢慢靠近。
门“咯吱”一声被他推开了。
……
里面的景象永永远远地烙在了男孩幼小的心上,从此长夜梦回,最后的画面总定格在这样的一幕——
娘亲在等下缝补,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爹爹坐在案前,似乎正在擦拭他那些当作宝贝的书简。然而,他们的动作都凝固在那一霎之间,没有下一刻的抬头。
他在外玩累了进屋时,娘亲惯常会放下针线,慈爱地问“乖儿子,要面还是粥”,爹爹则总会护他一句“男孩嘛,就该如此”,而此刻像有无形的寒冰将他们冻住了,了无生气,永恒地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姿势,活像隔壁张大叔雕的木头人……不同的是,木头人不会流血,而爹娘身上的血,已经蔓延至他的脚下,房间里充溢着黏稠的腥气……
爹娘死了!
一个六岁的孩子面对父母突如其来的死亡,应该作何反应?
恐惧到极致,悲伤到极致,小男孩心中只剩下白雪茫茫,像一条无帆的小船,漂荡在黑暗的河流上。想走过去,双脚却不能移动,仿佛成了一滩烂泥。一声哭喊正要破吼而出,却被角落里那一条黑影吓得吞回肚皮!
那是个高而瘦的人,一个隐藏在宽大衣袍里的男人。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嘲笑。
“遗憾。你若走得快一些,便可见你父母最后一面。”
那人影移过来,俯下脸,声音低沉魅惑:“我便是你的仇人,记住我的样子……努力变强吧,让我躺在你的脚下。”
血红色的面具,凌厉如刀的下巴,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银发如雪,在他直起身的瞬间扫过小男孩的脸,触感冰凉,像水藻。
“叫做贺小宇是么?我会注视你的……”他像夜风一样绕过男孩的身旁,走出门去,“一定要快快长大,抓住一切机会变强,来找我报仇。我会等你……”
无影无踪。待贺小宇回过神来时,那个人早已无影无踪,只有那几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响起,如同一个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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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征兆,没有因由的,贺小宇失去慈母严父,失去了温暖的家,成了孤儿。
他那样小,且不说谋生,或是独自去京城外的乡下投靠亲戚,就是将父母收殓埋葬也做不到。
幸而有好心的张大叔张大婶相助,帮忙出了些钱,将贺氏夫妇简单拿草席裹了,合葬在了城郊坟岗里,立了个木牌作数。贺小宇怕写点什么在上面,又识不得几个字,只好画了个小房子,代表从前温暖的家。
贺小宇砰砰磕了几个头,又把坟头附近的衰草拔掉,呆望了一会儿,神色虽然悲痛,却硬是强忍着没再哭出来。
张大叔张大婶膝下无子,怜他孤弱,想将他收做养子,却被他丝毫不做考虑地拒绝。问其原因也摇头不说,只哀求他们帮忙把那间唯一的小院儿卖了。卖了房便没有了栖身之所,张大叔本不同意,可经不住他一再恳求,又见他经此变故却坚强镇定不似一般小孩,终究点了头。
过得几日,拿到了卖房的钱,贺小宇就背起娘亲生前为自己缝制的上学堂的小包,向张大叔夫妇告别。
路过不久前听说书的酒楼前,贺小宇再次停下来。说书老头又在唾沫横飞,却已认不出这个沉默安静的孩子和之前那个吵着要听下回分解的孩子是同一人。
天地浩渺,他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步伐,卑微得如同一粒灰尘,也不知往何处去,只凭着一股不算线索的线索,追寻那个戴血红面具的人。他毫无缘由地相信,自己一定会得到足够强大的力量,以报仇雪恨。
但现实比想象残酷一万倍,六岁的贺小宇才走了不过两天就遇上偷儿,人家甚至根本不用偷,只须一把扯下他的小包,再恶狠狠地将他扔在草丛里就是。他爬起来,仍然没有哭,只是再没能走多远,两天后便因饥饿昏倒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