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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开堪折直须折 ...

  •   墨婉梳妆时,便有小婢通报说公子又来了。
      墨婉只是淡淡的笑过,自第一夜相见算起竟有那么六七日了。以他帝王身份徘徊金陵时间也足够久了,只怕不日便是归期。
      “今日那公子说要带姑娘出城看花呢。”小婢口中不无艳羡。
      那公子形容英伟又通身气度富贵逼人,那戏文上写的什么王孙公子只怕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竟又难得是个情种,一连七日日不落地来寻墨婉,时而听曲时而看舞,时而只是天南海北的聊一些诗词歌赋、逸闻趣事,看来当真风雅无双。只是这墨婉,人家千般殷勤,却一直端腔拿势死活不肯点头。风尘女子人前风光千好万好都不如嫁个郎君从良的好,真不知她是如何作想。
      墨婉浅笑,小婢的心思她自然察觉,只是人各有命,自己选的路罢了。不知我者,自然谓我何求。
      天气已然暖的稍过了些,城中春意日深。正是桃花杏花落纷纷的时节,城外山郊虽没有汴京城内芙蓉竟艳的富贵胜景,但只是些许绿树青山、竹外桃花,就已经足以动人。
      “若是你带了琵琶……”正沿着江边小堤缓缓地走着,公子就这么突然开口了。
      “如何?”墨婉也来了兴致,心中思索着该唱何曲应景了。
      “若是你带了琵琶,现在便可唱一首‘春日游,杏花落满头’。”公子笑得颇有深意,只是盯着墨婉不放。
      春日游,杏花落满头。
      谁家年少,陌上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2)
      又是如此!这样或明或暗的隐约试探真真让墨婉疲于应对,可是当下又不得不小心应付,说轻了说重了的话都是不应该,面前之人万人之上,自己如何能得罪得起?
      “纵然有了琵琶,却不知此曲可以唱给谁听?”墨婉垂首,缓缓地答。
      这话便是说重了。公子脸色立时难以言说。
      “这许多时日,我一直真心待你。”
      这点无以否认,一个人的真心些许时日总是可以看出来的。更何况墨婉这样欢场里出来的名妓,谁人逢场作戏,谁人一片赤诚,一望便知,难以作假。
      “自,自那次后我便未曾碰你。”
      公子诗书教养,讲出这样略显轻薄的言语已是艰难。
      “发乎情,止乎礼。这是圣人讲的道理。”
      墨婉倒不知是这层意思。
      “我是当真重你、爱你。”
      墨婉默然。真心敬重又如何?自己永远无以给他等价的报答。墨婉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纵是心有歉疚,纵是千般不安,这一片伤心已然再也挽不回了。
      “我从未如此喜欢过谁,只希望你能明白这份心意。”
      “墨婉不值得……”聪颖过人的秦淮花魁,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告诉我。”
      “墨婉实无难处。”
      “那又是为何让你如此排斥于我?你可是、有了心仪的人?”将数日来苦闷于心的话问出口来,公子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期待那个答案。无论倾心与否,这个女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公子想起了初见墨婉,其实是秦淮会上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远岸上听得一首隐隐约约的《诉衷情》,待他循声赶去,歌声已止,只余了她跳的半支华舞看。莹白衫子在数十红灯相映下,美得那么惊心动魄,盈盈妙舞,袅袅娜娜。
      却不料竟是惊鸿一眼,毕生倾心。
      墨婉转首去看那一株新开的杏花,素白的花瓣小心的护着几只花蕊,层层晶莹,叶叶精巧。她轻咬下唇,应了。

      “这眼见着都要用午膳了,你说墨婉和公子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那两人一时情浓难以割舍了,那公子留我们墨婉用膳了吧。”嬷嬷捏着手里的丝帕东拉西扯的讲着,不知怎么讲起“这对命定的鸳鸯”。
      柳思只能尴尬地陪在一旁,还要不时拍马逢迎,“还不是嬷嬷好手段,养出墨婉这么个天仙似的人。金山银山也要乖乖自动跑来,更枉论那一个两个富贵公子,早都被迷的神魂颠倒,不知东西了。”
      这番话仿佛当真说到了嬷嬷心里,只见她花枝乱颤笑的好不得意。“这少年公子啊,就是要风流趁早。要不待那美人跟了旁人,自己这边后悔可就迟了。”说着这话,嬷嬷的一双眼直往柳思那里看,似有所指却又似无所指。
      忽见门边出现了娉娉婷婷的身影,原是公子将墨婉送回了画舫。墨婉冲二人盈盈行了一礼,寒暄两句,便向楼内去了,却不知身后一路目光默默相送。
      “柳先生可是往日没见过墨婉,怎么今日看直了眼?”嬷嬷话中半是嘲讽。
      收敛心神,柳思依旧是风流薄幸的模样,眯起一双桃花眼,“美人千看百看可都不厌啊……”
      “千看不厌,自是美人。韶华易逝,你等得起,可不是谁都陪得起。”
      “陪不起的,命中都不是自己的。”柳思漫应道,“归了别人的,就是命中是别人的东西。他人艳羡也羡不来的。”
      “那冬柳呢?冬柳也命中该是别人的?”
      柳思默然,垂下的眼眸里仍是不知是何模样。
      冬柳原是嬷嬷的幺妹。那一年文才人品俱是无双的新科举子衣锦还乡踏马游街,在人声鼎沸里一见倾心。一身风流筋骨的举子弃了功名只求美人的故事也曾在坊间盛传,只不过后来冬柳为权贵迫死,花娘们兔死狐悲,遂不在传唱那段往事。
      那举子便是柳思,这么多年柳思知道嬷嬷不是不怨的,只是未曾听她提起。今日见嬷嬷如此说来,便知道这舫中种种,嬷嬷将一切看得明白。

      “圣上巡游明日回汴京的消息,城里可都已经传开了。”嬷嬷站在墨婉门边,满脸的怒其不争地恨恨说道。
      “多谢嬷嬷费心,我已知道了。”墨婉一边说着,一边将嬷嬷请进来坐着。
      “你说你,难为人公子对你这般上心,你稍稍讨好着些不就是一个人上之人的好出身。你瞧瞧现在,这么多时日赔进去,到头来一丁点好处也没捞着……你,你当真是要气死我了!”
      “墨婉自知愚钝,还请嬷嬷宽心。”墨婉仍旧乖顺地答着。
      “那公子怎么说也是人中龙凤。”嬷嬷依旧不依不饶,“那滔天权势暂且不论,就是人品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是个明白事的都知道巴巴伺候着,争个好前程。你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墨婉不应了,只是斟了一盏热茶递于嬷嬷手边。瞧她乖巧体贴的样子,嬷嬷不由立时红了眼。
      “就知道这时来讨好我了,在那公子面前你做什么去了……我也是心疼你啊,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前程你放着不要,你说,你说说那柳思有什么好的……”
      “嬷嬷!”墨婉蓦然间望向嬷嬷,墨婉一直都明白嬷嬷必定是知道的。嬷嬷早年经风历雨,多少故事都看在眼里,直到冬柳故后心灰意冷,才离了那风月红尘让了花魁名头,做起了当家嬷嬷,墨婉这点儿女心事自然是瞒之不过。
      “都这份上了还要掖着藏着么?你们两个看似聪颖,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实则一对愚人,倒不如嬷嬷我这没读过书的,还知道什么叫做及时行乐。”嬷嬷多少有些看不了两人日日相望不相闻,相近不相知了。并日里便做一副苦命鸳鸯的愁相,也不知到底谁为难了谁。
      “这样也无不好……”墨婉恢复了往常不动声色如远山静好的姿态,“嬷嬷费心了,只是今日墨婉累了,您还是请回吧。”
      嬷嬷从那张平和冲淡的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个中甘苦,只怕只有自己知道。各人各命,他们俩都是宁肯闷死也难开口的性子,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谁也看不明白到底是如何作想,最后苦了自己他人也作声不得。当下也不再劝什么了,站起身来出得门去,却恰见柳思竟在门外,方才对话不知听了多少。
      墨婉也只是稍作抿唇,“先生进来吧。”
      柳思在刚才嬷嬷的位置上坐了,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茶盏,却许久做不得声。
      “我知道先生来是为了什么。”墨婉换了新盏,草草斟一杯半凉的茶。“那公子,他曾说过不嫌墨婉出身,他曾许我一生恩宠,只是墨婉的答案只怕先生也已知道了。既是如此,又何必来?”
      “我怎能知我为何要来,只是若是不来,柳思愧对姑娘……”
      “若是不来也只是一切照旧而已,墨婉不怨。”墨婉舒眉,温婉地答道。
      墨婉不怨。这许多年来,纵使再多怨怼,也在一点一点的等待中生生磨尽了吧。当年那个在岸上夜夜吹萧的男子,从不知道墨婉曾在舫上侯了他一夜又一夜。那时的墨婉还不知柳思是谁,也不知何故吹箫,甚至还听不懂那箫声呜咽里痛入骨髓的情伤,但就是那么爱上了这样一个人,再也无法回头。
      她为他学花娘娉婷的身姿,学名妓精巧的梳妆,学琴棋书画,学歌舞笙箫,她为他去作一个风光无限的美人,只为他垂眸时看得到她的存在。从来从容静好的女子,骨子里却有着罔顾一切的绝决心意。
      一日一日里墨婉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爱着,柳思那么玲珑心窍,又岂能不知。终日里饮酒章台,放荡不堪,也只为了不再爱上。承诺太重他如何给的起。纵使爱了又如何,海誓山盟在三尺白绫面前支离破碎,现实就曾那么不留情面地告诉他无力保护所爱,他就没有资格将此字宣之于口。柳思只能逃避。
      柳思想逃墨婉如何不知,日日沉默,只因她实不愿相逼。愿躲便躲墨婉等你便是,早已将此生付于你,从及笄等到十八,眼见就要等过最好的韶华了,毕生相待,只在你愿意回头时。
      只是……
      “只是先生当真愿意躲上一生么?失去太痛,那么比之从未能得到过呢?”墨婉缓缓问着,看着一双桃花眼云消雾散,渐渐透出可以辨析的痛楚。
      “纵是喜欢……墨婉可知我无力护你。”
      你可知你爱上的人没有为你遮风挡雨的能力,日日见你人前欢笑,却也只能在人后给你微薄的慰藉。这样的人,不值得爱……
      “两心相知,此生足矣。更况且,嬷嬷不是陈娇娘。”陈娇娘也是画舫嬷嬷,出了名的苛吝钻营。当年冬柳正是因身契在她手里,才被强卖权贵,不堪受辱方缢死黄泉。
      “墨婉的卖身契早已赎回,只不过一直等着先生罢了。”等了数年,等的不过是这一朝开悟,两心相知,墨婉浅浅笑了“茶水凉了,墨婉再为先生换上一杯吧。”

      次日的清早,原本难得清净的秦淮上便响着嬷嬷恼恨的骂声,“你这一对天杀的男女,一个我含辛茹苦捧做花魁,一个好歹吃我喝我这许多年,现在竟然说走就走,才给我赚回了多少银子!都是那时哄骗着我要了那卖身契去,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
      风声隐隐,嬷嬷的声音远远传开了去。

      秦淮风月里,多少故事,依旧流传……
      END

      (*2)韦庄《诉衷情-春日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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