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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殷红绽夤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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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微阖着眼,恰巧一片墨云游荡过来,遮住了它俯瞰大地的视线。
暮色之下的满庭,姹紫嫣红的百花齐放,惹来了蜂蝶无数。
一只蝴蝶从一朵花蕊上轻盈地振翅,恰好逃过了两只合捧的小手——这两只小手肤若凝脂,肉肉的看不出指节。
眼见蝴蝶逃走,那一双小手也顺着蝴蝶的轨迹一次次合拢,偏偏每次都差一点点就可以钳住蝴蝶纤弱的翅膀。
受到惊吓的蝴蝶扇动翅膀的频率加大,在葳蕤的草丛中向前穿梭。小孩一跺脚,追了上去,却没注意脚下的蜿蜒的藤蔓,一不小心被绊住,鼻尖就埋进了泥土。
“呜呜……”她一下哭了出来,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絮絮,怎么了?”一个和蔼的声音带着疼惜,一双大手把她抱了起来,拍掉她身上的灰尘,拭去她脸上的污泥。
“爹爹,那个讨厌的小草把我绊倒啦!”小孩边哭泣边指着一条贴近地面的藤蔓。
“絮絮乖,别哭,一会儿爹去把它割了。”那双大手把她揽进怀里,安慰。
“呃?”小女孩看到了他爹身后还有一大群人,个个持刀带剑,看起来并不那么和颜悦色,她不禁向他爹怀里缩了缩。
“别害怕,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不是坏人!”中年男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劝道。
“哼!絮絮才不要陌生的人来胡家!”小女孩一甩手,嘟着嘴。
“絮絮,你听话好吗?最近江湖上很多与我们实力相当的帮派相继灭门,对方是……”中年男子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又微笑着劝,“下一个可能是我们了,我们现在要暂时离开这里了。”
小女孩听到要离开这里时,一皱秀气的眉头,嘟嚷:“不要!絮絮不要离开这儿,絮絮要和蝴蝶一起玩。爹爹那么厉害,有谁想害我们,爹爹就把他打跑!”
“爹爹没有这个能力呢……”中年男子苦笑,一抹忧郁滑过他的眼底。
“我不信,爹爹骗我,娘说爹爹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怎么会有爹爹打不过的人呢!”小女孩又开始哭闹,眼泪鼻涕连成一片。
中年男子见她如此,无可奈何。
“你叫絮絮对吗?你跟着你爹爹离开一段时间可以吗?不用太久,几天就足够了。”一个轻柔的男声传来,像微风拂面的惬意。
小女孩仰头,看到一张俊朗的面孔,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让人暖洋洋,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回答了:“好。”
“絮絮是个好孩子,这一段时间不要任性,要好好听话,答应哥哥好么?”那个男子蹲下来抚摸小女孩的脸颊,笑容不减。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破涕为笑,脸上两个深深的笑靥装满了纯净的甜蜜,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那样明媚的笑容和熠熠的眼神,让四周景物都为之失色!
“楚澜。”
“你是来帮助我们的人,那你比我爹厉害,那你就是最厉害的人咯!”小女孩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不是的……”楚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楚澜哥哥,我很喜欢你呢!”小女孩拉着楚澜的衣角,摇晃着身子撒娇,“等以后我回来了,楚澜哥哥可以经常带我玩吗?”
中年男子见她这样,一把拉过她:“絮絮,你别任性!楚少主事务繁忙,哪能把时间浪费在陪你玩上面!”
小女孩听到爹这么说,马上又瘪起嘴,眼里盈满泪光:“不嘛,不嘛,絮絮不依。”
“好,我答应絮絮,以后我多来找絮絮好不好?”楚澜抚摸着她的头,小女孩又换上了笑容,在他的抚摸下像个听话的小猫咪。
“说好了,我们击掌为誓,违反的人会死得很惨,而且会死无全尸!”小女孩微仰着头,一脸正经,伸出一只短小稚嫩的手。
楚澜和中年男人皆是一怔。
死无全尸?这么狠毒的词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口中说出就脱离了原本的残忍,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简单平常,偏偏说的人还十分认真,以为自己把这个词的精髓融会贯通了。
“絮絮,太胡闹了!”中年男子大声叱道,然后转头客气地对楚澜说:“楚少主,小女冒犯了,请您不要见怪。”
小女孩不解父亲为什么突然厉声喝斥她,眼泪又一次在眼眶内打转。
楚澜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击上了那一只小手。宽大厚实的手和短小稚嫩的手相击,显得很像闹剧,但两个人脸上都是认真的表情。
“嘻嘻……”小女孩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一般,痴痴笑着,突然眼睛放光,“楚澜哥哥,这个东西好漂亮,可不可以送给我。”
小女孩伸手去抓住楚澜的剑穗,两只肉肉的手握住了几枚形态独特的贝壳,那些贝壳颜色鲜亮,像是小孩的玩具,挂在这柄宝剑上或者说作为楚澜随身携带物——万分突兀!
“这个东西……”楚澜收起了笑容,神色凝重,“对哥哥很重要,下次哥哥给你更好看的东西行吗?”
虽然看出了楚澜的在乎,不打算夺人所爱,但小女孩仍是舍不得闪闪亮亮的贝壳,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
“絮絮,你先去后门找到你娘,爹一会就来。”中年男子手贴在小女孩的后背,将她向前轻轻地推了一下。
“嗯。”小女孩点头,蹦蹦跳跳地走出几步,回头挥手:“楚澜哥哥,我爹说最近很危险,你也要好好保重哦!”
楚澜眼里淌过了一丝复杂,这么单纯得没有杂志的灵魂,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孩才能拥有,竟然会相信他们单薄的约定——违背诺言的人数不胜数,若天有眼的话,岂能容他们横行于世?
尽管自己是善意的谎言,但是她知道了之后也会伤心难过的吧!小孩的心思就是细腻得可怕,什么都要认死理,才容易被伤害和利用——利用?自己竟然会想到这个词!
“楚少主,我没想到楚屹城竟然会对微不足道的胡家施以援手,大恩不言谢!”中年男子行了一礼,他对这个比他还小十多岁的男子有着绝对的恭敬。
“不用言谢,武林同道之间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楚澜回了一礼,“楚屹城的消息也不一定准确,我更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
从三个月前到如今,已经有十多个帮派被灭门了吧!惨绝人寰的现场除了留下一片由桑叶和梓叶粘合的叶子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线索。
最可怕的是,所有受害者都被割下了头颅,悬在门前。很长一排头颅像展览文物一样陈列出来,一路观览过来,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表情——惊恐、绝望、彷徨、平静、乞求、仇怨……
无论生前伪装得再好的人,在这一刻,心底的感受也会纤毫毕现——对死亡的态度,就是一个人最深沉的本质吧!
或美好或丑恶,一览无遗。
“若侥幸逃得一劫,以后胡家将归属楚屹城麾下。”中年男子一拱手。
“我们这么做不是相让贵派归属我们,请不要误会。”楚澜苦笑,曾经有一段时间楚屹城想让胡家归属,但因为胡家一直不允而作罢,现在对方肯定会认为自己是有所图谋才会相助的吧!
“在下明白楚屹城必不会趁人之危,这是在下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望楚少主不要拒绝。”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在下得走了,一切有劳楚少主了。”
楚澜点头,眼里尽是落寞。任凭他再怎么解释,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故作姿态!大家都习惯了江湖利益之争,没人敢相信真诚善良的存在——那个小女孩发现自己失信了之后,会不会也学着用虚伪和利益来保护自己?
再善意的谎言也都是谎言,即使有裹一层甜蜜的外衣也无法消弭它深层的毒性。
一辆简洁的马车疾驰在凹凸不平的古道上,颠簸得形似不倒翁。
拉车的马儿是纯正的千里马,跑了几个时辰速度也不减。
“娘,能不能停下休息一会儿,我想吐,好难受。”小女孩依偎在妇人的怀里,一只小手放在母亲的手里,另一只手捂住嘴巴,不停地干呕。
妇人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她的丈夫。
中年男子也有不忍,但没有心软:“絮絮,忍耐一下,到了就好了。”
“呜呜……我不要再坐马车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小女孩见父亲不依她,便开始又哭又闹——这是她的杀手锏,每次这样,父亲都会温言来哄她高兴。
“哭什么!平时胡闹可以惯着你,但关键时期容不得你胡闹!”中年男子有些不耐烦,一路上他都一直紧握着手中的铁鞭。
小女孩愣了一下,从小疼她的爹爹从未这样凶地对她,如今既然……
“别这么凶,吓着孩子了!”妇人将怀中被吓得木然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疼惜顿生。
中年男子看着小女孩惊呆的模样,神色柔和了许多,但还是没有哄她,将头看向车窗外——月华如练,已然半夜。
“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呢?”妇人关切地问。
“还有一会儿,在下山的路上。”中年男子随口回复了一句,看着飞速后掠的树木发了神。
要杀他们的真的是那个以神秘著称的组织吗?
彼此无冤无仇。
若是事实,那么楚屹城又从何得知这么机密的消息呢?前面灭门的几个帮派为什么惨遭屠杀却无人问津?
这一切巧合也太多了!
或许……或许只是楚屹城的一个伎俩,逼他们屈服罢了,竟然用这种龌蹉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还以恩惠他们为借口!亏那个少主看起来一表人才,不料却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竟是自己一念之差为家人招来了杀身之祸吗?
风在耳畔嗤嗤磨砂,扰得他心笙愈加混乱。中年男子瞳孔收缩,风的声音不对!耳边呼啸而过的风里夹杂着另一种声音——比风更快、更利的破空的尖锐声!
这个声音的方向是……
“小心!”中年男子大声喝道,刚掀开车幔,一股灼热的液体就溅到了他的脸上,浓郁的咸腥。
“啊!——”
伴随着车内刺耳的尖叫,中年男子看到车夫的身体和脑袋仿佛两个平行的空,相交错开。马车上的身体依旧笔直,两手紧紧地握着马缰,头颅在翻滚了几圈之后不知落到了哪个泥淖里。
如柱的血浸染黑幕,红雾霎那弥漫了整个夜空!
中年男子一把将车夫的尸体丢下车,自己坐到了驾车的位子,控制着马车的方向,对马车里的人说:“别害怕!”
他的语气笃定,有着坚定人心的力量,大家惊惶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中年男子手腕一动,铁鞭重重地甩在了马儿背上,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疯狂地奔跑。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还是有人追来了?对方怎么会知道他们逃走了?
他心里豁然如明镜——果然所料没错,这是楚屹城的卑鄙伎俩!
“我们这么做不是相让贵派归属我们,请不要误会。”——多么冠冕堂皇的托词!
不要归属,就是要铲除吧!
这条通往楚屹城的小路,却不是先前他以为的那般是救命的避风港,反而是危机四伏的不归之路。
杀气!有脚步靠近的声音!中年男子压抑住心里升腾的愤怒,铁鞭再度扬起,马儿的背上绽开了一道皮肉翻卷的口子,基本疯了似的狂奔,背上的伤零星飘出些血花。
似乎意识到情况的危急,车内的人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保持着压抑的寂静,无尽的恐惧在满是血腥的空气中游弋。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中年男子手臂向后一挥,铁鞭缠绕住什么东西,然后是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
“呜……”小女孩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但是也只敢低声抽泣。
无数利刃穿空的声音!这次居然是多人同时攻击!
中年男子来不及多想,手起鞭扬,不敢有一丝松懈。
“絮絮乖,不要害怕,有娘在。”妇人紧紧搂着小女孩,把她的头埋进自己怀中,但却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因为担心而变得沙哑颤抖。
“嗯,爹爹会赶走那些坏人的!”小女孩小声地说,但却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没底气,她的爹爹不是最强的人么?
“唔。”妇人闷哼一声。
“可是絮絮还是害怕,爹爹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对絮絮那么凶过。”小女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寻求妇人的安慰。
“为什么会有人来杀我们啊,爹爹是很好的人啊,和我一起玩的朋友的父母都这么说,他们说爹爹宽厚大方,待人陈恳,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好人应该人人喜欢才对啊!”小女孩不停嚅嚅,仿佛这样才能排解她的恐惧,“书上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时’,我们都是好人,肯定会长命百岁的吧!那些来害我们的人都是大坏蛋。”
“那个楚澜哥哥人也很好呢,他答应以后带絮絮去玩,他要是也在旁边,絮絮就不会这么害怕了啊!”小女孩感觉母亲抱着自己的手从后背滑了下去,便反手抱住母亲,却觉得双手触摸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触电般缩回了自己的手。
这一双手是自己的吗?好多好多……红色的液体……比傍晚的火烧云还要红。
殷红似火的液体……顺着手心的纹路流淌。晚风袭来,手中液体转凉,像是一朵绮丽的花蕾,未开即凋。
“爹……爹!好多血……好多血……”小女孩终于受不了了,放声大哭。
浑身浴血的中年男子钻进马车,二话不说,把小女孩夹在腋下就走,丝毫不顾小女孩大声呼喊:“爹,娘流血了,娘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
中年男子早就看到了妇人的背后插着一把飞刀,血浸湿了整个后背,没有伤中要害,还有救。
若带着她,他们三个都得死在这儿,若不带她,还可能杀出一条血路,将女儿送出去。中年男子本身已是强弩之末了,最后的时刻,他只能放弃他的妻子了——他知道他的妻子不会怪他,她一直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女人。
他脚下不停,穿梭在一片森林里。这一片森林是他熟知的,小道曲折复杂,极易迷路,或许可借助缓下敌人的步伐,多几分逃离的机会。
“爹爹,娘……娘在马车里啊,她流了絮絮一手的血。”在中年男子腋下的小女孩独自嚷道,拿起自己的双手看了一眼,突然大哭,“好讨厌的血,我讨厌这血!”
她抓住中年男子的衣服使劲擦拭着双手,可已经干了的血迹根本擦不掉,那一抹殷红刻在手心,像是宿命般的烙印。
中年男子根本没听到她在嚷嚷什么,全神贯注地观察周围的情况,跑了不知有多久,体力渐渐不支。
小女孩也因为惊吓过度,没有力气再吵闹,失了魂一般任凭推搡。
还好……那些黑衣人没有跟来。
出了森林,不到一个时辰就到楚屹城了,絮絮就安全了……他本来就受了伤,加上拼命赶路,现在的脚只是机械地移动。
再加把劲,就到楚屹城了!
“九洲的人都这么残酷吗?曾经陪伴自己度过艰难时期的人,到灾难来临时,成了拖自己后腿的弱者,就如弊履般抛弃吗?”
一个悠远的声音响彻在林间,若不是语言里隐隐透露着莫名的情绪,谁都会以为这是神的声音。
是谁?中年男子心中一惊,环顾了四周,除了飘来荡去的声音,他根本感觉不到有人在附近。
若不是山魃鬼蜮的话,那个人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什么地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曾经的伉俪情深,不过是浮华应时造就的闹剧,过眼即忘?”
那个声音忽远忽近,带着嘲讽、悲戚,仿佛有霍乱心智的魔力。
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对方声音蛊惑,中年男子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身体的神经麻木,不受他控制。
在一片黑色为底的暮色下,头顶是直插云表的参天大树,身侧是繁密厚实的灌木,高低错落的树木之间,各种昆虫附和而鸣——哪里才是对方的藏身之地?
“反正都逃不过一死,你何必要展现你这么无情的一面,在阴间重逢之时,又该怎么面对日夜相拥而眠的枕边人呢?”
那个声音很淡很轻,甚至有憩在云端的慵懒气息,但却像一块磐石般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何方妖孽?”中年男子大声喝到,不停地在原地观望四周,警惕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
“神鬼之说本就荒谬,不过是人们心灵的影射而已。为什么要怕鬼呢,难不成你心里有鬼?”
“啊!”中年男子一个转身,一个蓝衫女子霍然出现在眼前,两人相隔不过一尺的距离,那一双即使在黑夜里都亮如明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明灭不定。他吓得退后几步,出于防卫,他将铁鞭朝对方甩去。
然而,手中的铁鞭却如同击中虚空,没有一点受力的感觉,蓝衫女子仍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
那个女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配上她恬静的容颜,本应该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但他只觉得是无比凄凉的景象——那样的笑容,是用厚重的外壳堆砌起来的防御,带着强烈的保护意识。
“你是从大道上就一直跟着我的?我明明用了障眼法,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中年男子问道,这个女子武功深不可测,若贸然出手只是自讨苦吃,不如静观其变,或许不是敌人。
“那些人在你身上撒了追踪香,你的障眼法根本没有用。”蓝衫女子的声音很轻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什么!”中年男子大吃一惊,感到不可思议。
蓝衫女子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当然是我引开的咯!”
“你?你到底是敌是友?”
蓝衫女子轻微偏了偏头,笑着说道:“敌。”
“那为什么帮我们?”中年男子手中的铁鞭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出击。
“我可没有你们正道之人自诩的悲天悯人之心……”蓝衫女子突然转了话题,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小女孩身上,“你还没有丧尽天良,没有忘记女儿。”
她的意思是说,被自己遗弃在马车里的妻子吗?
“丧尽天良的是你们吧!别忘了你们才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你们胡乱屠戮与你们无冤无仇之人,又怎会有那么多生活得好好的人一夜之间尽数死亡?”中年男子越说越慷慨激昂,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将心中的愤懑用言语发泄出来,“造了这么多杀孽的人,就不怕被你所害的冤魂来索命吗?”
笑话,死人还有思想?
逝者如斯,而活着的人却需要肩负死去之人的遗愿,靠着曾经的美好和现今的仇怨滋养这颗摇摇欲坠的生命之树,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尽管这理由为世人所不容。
那份孤单和落寞,又岂是一个出身高贵受惯万人膜拜的武林翘楚能体会到的?
他们能体会到的,不过是狭缝求生之人的狠厉、决绝,甚至是麻木不仁,然后挑一块俯瞰众生的高地,满是不屑地撇清彼此的关系,打着除暴安良的旌旗,进行一场实为巩固地位的扫荡。
这种事,在这个利益扑鼻的浮世还少么,她可是切身经历了一回!
蓝衫女子心思百变,表面仍是晏晏:“背负了多少血债,是靠杀过多少人来计算的?真是肤浅的计算方法呢,你难道都不知道有些人杀人是无形的,摧毁一个人的心智比扼杀一个人的□□更可恶?”
“真是可笑!我还妄想和你们这种人讲道理,真是有辱我们正道之人的身份!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邪佞,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中年男子放下小女孩,也不顾什么时机了,此时一腔豪情热血,就算殉身也要拼一死战!
那一节铁鞭化作一条灵动的蛇,尖啸着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攀上了蓝衫女子袖中滑出的竹笛。然而竹笛在蓝衫女子的手中旋转一圈后,无数细针从笛孔中射出。
中年男子大骇,连忙用左手去接细针,就在此时,那节竹笛就刺入了他的胸膛——快得目不能见!
“爹爹!”小女孩大叫,向这边跑过来。
中年男子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女儿,感动和担忧同时诞生,唇齿间挤出微弱的几个字:“快跑,絮……”
小女孩并没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她只看到了疼爱自己的爹爹脸上的痛苦表情,便不顾一切地冲向这边,小小的身躯和踉跄的步伐显得分外滑稽。
“你以为你是正义的使者,居高临下地指责别人?”蓝衫女子抽出竹笛,冷哼了一声,“满以为自己看到了曙光,结果又重回黑暗的滋味不好受吧!”
像他这样的自恃清高和自以为是,只适合唬唬胆小瑟缩的宵小之辈,对着一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人摆出一副高尚的姿态说教,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安逸的生活居然可以将人的思想腐朽到连自己的斤两都掂不清吗?
小女孩跑到了蓝衫女子面前,手脚并用地捶打:“你是个大坏人,为什么要害我爹爹,你们这些大坏人,死了之后肯定会被丢进油锅!”
蓝衫女子不满小女孩将污渍蹭在自己衣服上,随手一挥,小女孩就跌了出去,竹笛一旋,几枚细针也紧随其后飞出!
“那你就在我下地狱之前,争取当上处置鬼魂的判官。这之间,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此刻的她面带浅笑,清秀的面容闪现出几分不屑。
小女孩跌坐到地上,惯性地向后速滑,而细针却距离她越来越近!
细针在空气中前进了一丈左右,准确无误地钻入了一尊身躯——却是那个中年男子的身躯!
不知何时,地上命不久矣的中年男子居然凌空跃起,为自己女儿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那尊重伤到几近衰败的身躯在身后弱小身躯的陪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如同一堵矗立的高墙,即便是残破到将要坍塌,也带给人强烈的震撼。
“求……你,放了……絮……”身受重伤的中年男子蓦地抬起头,失血的嘴唇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眼中焕发明亮的锋芒——那是一种弥留之际最深层的渴望!
蓝衫女子看着脚下已经死亡的人,眼神捉摸不定。
刚才还义正严词,对她嗤之以鼻的人,在濒死之际却抛弃了所有的自尊和理念,只为了保住自己没有反抗之力的孩子……
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教会她的么?为什么在这一刻还是有说不出的滋味?
小女孩蜷缩一团,耷拉的眼皮裹着强烈的仇恨和隐约若现的畏惧。
这就是他的女儿么,的确也是可造之才啊!虽然此时还有一些懦弱和退缩,假以时日,她心中熊熊的仇恨之焰必会让她有惊人的进步,留着绝对是个威胁。
她举起竹笛,凌空刺下!
“楚澜哥哥,你在哪儿啊?”小女孩闭紧了眼睛,大声喊道。
蓝衫女子的竹笛就在小女孩的眉心生生停止!
“楚澜哥哥,没有人可以救絮絮了,只有你了,你在哪儿啊?”小女孩不敢睁开眼,口词不清的嚷嚷,她五指胡乱抓捏地上的土壤。
楚澜哥哥,你在哪儿啊……
楚澜哥哥,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你说过在我遇到危险会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为什么没有来……
楚澜哥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楚澜哥哥……
这些话魔音般的占据了脑海,那是心底深埋了多年的秘密——那片蓝色和红色交错的梦魇,奇异的香气和浓郁的腥味四溢……
四周都是凶神恶煞的阎罗,带着鄙夷和仇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衰竭到连睁眼都没气力的孩子,一柄剑垂直地落下……
逃无可逃!
脚下的小女孩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无助且倔强……是这样的情况么?是这样的感受么?是这样的眼神么?
她才七八岁的年龄……也拥有一颗纯净的心和一双澄澈的眼睛。
小女孩许久都没听到动静,挣扎着起身,看着蓝衫女子眼神迷离地呆站在原地,拔腿便跑。
这么强烈的求生欲,也跟自己蛮像的呢!蓝衫女子默默地看着那一个趔趄的背影,并不打算去拦下她。
跑吧!……跑了就不要回来,至少在你没有足够复仇的力量之前学会忍气吞声。
那一片貌似是曙光的地方其实也深藏着无尽的黑暗呢,失去了家人的你再也不会得到那么无私的关爱了,只会感受到江湖腥风血雨的残酷。
一场大难之后,死者将长眠地底永无纷扰,幸存者却要独自承受亲人逝去的哀恸,在优胜劣汰的江湖里学到赖以生存的本领。当疲倦得进入梦乡时,不知会在多少个午夜里大汗涔涔地惊醒,不会再有人分担你的委曲和伤心,只能一个人在充满阴霾的空间跋涉——无论有多苦,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
要么在某个时刻承受不住前功尽弃,要么就练就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正当蓝衫女子思维涣散的时候,一道剑光跃入了她的视线,将她涣散的思维全部拉了回来。
不好!蓝衫女子心中一沉——那一道剑光光芒极盛,与天际的皓月交相辉映,朝着小女孩的方向飞去,迅雷般的快捷!
小女孩已经离她已有十几丈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拦!——可恶,那个人就是瞅准了这一点吧!
蓝衫女子拼尽全力飞速地跃过去,纵然她身怀卓越的轻功,速度却远远赶不上剑光的速度!
一声肉质的撕裂声,一道血箭从小女孩心口窜出,她还不及哼一声就栽了下去。
蓝衫女子连忙赶到小女孩身旁,探了探她颈间的脉搏,虽然这一击凌厉非常,但还没有立即切断心脉。她手掌贴着小女孩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的心脏,眼瞳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那双光亮胜过宝石的眼瞳里仿佛有什么物质流动,竟慢慢褪去了原有的黑色,变为一种诡谲的蓝色!
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流动在小女孩的体内,她的伤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然奇迹般的慢慢愈合!翻卷的血淋淋的皮肉像恶瘤扩散一般迅速地长出了新肉。
小女孩呻吟了一声,恢复了一点神识。
一双手覆上了蓝衫女子的手,有一股力量从那双手中渗出,突然生生截断了她,伤口的生长也随之停止。
“别拦我!”毫不留情地,蓝衫女子将竹笛刺向那个阻碍自己的人的方位,却被对方提前闪过。
“恻隐之心对杀手是大忌,就算她与幼年的你相似,她也不会因为你放她离去而感激你,你不过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夜中人一边躲避她凌厉的攻势,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
“再阻拦,休怪我不客气了!”原本有林下风气的她而今却变了一个人,狠厉毒辣,招招逼人。
对方好像十分了解她一般,无论她的出招再怎么变化无端,总是能预测到她的下一招,轻而易举地避开,却不反击。
趁一个间隙,对方避过了蓝衫女子的攻击,辗转到小女孩的旁边,手中的利剑准确无误地挑断了小女孩的心脉!
“谁叫你杀她的!”蓝衫女子怒斥,俯下身去查看小女孩的情况,被挑断了动脉的小心脏安静地呆在胸腔里,再也没有了动静,那张稚嫩的容颜上还保持简单的怨恨和本性残留的懵懂天真。
而今以后,她将保持这种不谙世事的姿态,直到尸腐、化水。
这样也好,逃离了这世间的人心险恶,不用背负仇恨的重担在浮尘罅隙中苟且,也毋须在残月的夤夜为了缓解疼痛一遍又一遍舔舐周身无法治愈的旧伤。
她比很多人幸运。
弹指间,蓝衫女子的愤怒就完全消散,淡淡地说:“为什么要跟来,我没有要你帮忙,这次的任务我完全可以从容的应付。”
“我担心,你面对某个人的时候……下不了手。”夜中人的语气里带着道不明的情感和隐讳。
黯淡的月华勾勒出一个刚毅笔挺的轮廓,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比阴冷的晚风还要让人寒意顿生!
然而,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人比肩而立,却形成无可挑剔的契合之感。
“涣夜,你多虑了呢,关乎性命的事,我自然会拼尽全力。”蓝衫女子的眼里有几不可查的微妙,转瞬即逝。
她的声音就像穿梭山峦之间的悠风拂面,说不清的清爽惬意,若没有看到她的杀人如麻,任何人听到这样天籁般的声音必然都会浮想联翩的吧!
涣夜没有接话。
“为什么要杀她?”一样的清越之声,只是少了一分和煦,多了一分冷冽。
涣夜侧头看了看地上的小女孩,她不过才七八岁的年龄,紧抿的唇线揭露了她心中的不甘和怨怼。
一个生长在优渥环境的小女孩,在生死之际却没有嚎啕大哭,而是拼尽一切方法为自己谋得一个生存的机会,这已然超越了一个小女孩的心智——或许正因为身临绝境,才激发出了她潜在的性格。
在那尊小小的身躯躺在蓝衫女子的脚边,恍惚间,像是蓝衫女子在月光下的影子。
“她活着,对你百害而无一利!”涣夜的语气凌然,留着这个小女孩,难不成让她长大后来报仇吗?
“那是我的事。”蓝衫女子微仰着头,她缓缓将左手搭在涣夜的右肩上,五指聚力。
“喀嚓”一声,紧接着,是剑落地的声音——涣夜的右手被生生拧断!
蓝衫女子出手很慢,像是明确对方会不躲不避。
涣夜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折断的不是自己的手,笔挺的身躯毅然直立,只有清脆的骨碎声和手中剑落地的声音彰显着不可更改的事实。
两个人只是默然对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是注定会丧生在刀口下的,迟早而已!”蓝衫女子冷冷的说道,没带一点感情成分,“你难道还妄想在这片土地上安乐终老?这样的梦,你敢做吗?敢吗?”
是的,不敢。
从涣夜有意识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世人眼中的异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
他们能活到如今已经是上天对他们莫大的恩赐了,又怎敢奢望像平常人那样平凡地生活到老?
到某一天,任务失利而亡,或者被正道之人围剿,这就是他们的结局——生于血雨腥风的人,必然也会死于刀剑之下。
“我怀疑我们的组织里有内奸,要不然怎么会让楚屹城知道这次行动的时间和目标?”蓝衫女子打破了沉寂,沉吟了一会儿,换上释然的表情,“算了,这不是我和你担忧的范畴,只要没有妨碍我们任务的执行。”
涣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蓝衫女子衣袂一挥,一道寒光闪过,地上的中年男子的头颅就到了她的手中,她又凝视了小女孩半晌,最后还是切下了小女孩的头颅。
人生在世,最珍贵的就是生命,若连生命都没了,徒留个全尸和五马分尸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死人也没有感觉,生者何苦要在意这些没有意义的仪式?
一手提着一个头颅的蓝衫女子就形同一个与世无染的天平,掂量着人世冷暖。
“下次任务之前,我会帮你‘治愈’。”清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一抹蓝影隐匿在黑暗的尽头。
涣夜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剑,望着那只不能活动的右手,不禁苦笑——这是对于自己擅自做主的迁怒,还是为了不让自己干涉接下来的事情?
她去胡家大院解决剩下的人时,必然会遇到那个人。
十年没见的故友,再见到之时却是截然相反的立场,彼此直取对方性命的武器会不会被曾经的感情缠绕,反指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