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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海与陆地 上 ...

  •   天还很黑,我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出了门。

      雪已停,空气里有种冷冽的味道,有点甜。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舔井沿的情形。那时年纪很小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仿佛乐此不疲,不论大人将我责骂或是吓唬几回我还是会继续那样做,感觉舌头接触到冰凉的金属很有趣,直到有一次真的如大人们所说的把舌头不小心黏在了上面,向妈妈求救很辛苦才脱离,又被妈妈责骂了一通,被罚很久没有零花钱,那以后似乎才终于不会再去犯傻了。那是小小的自己还觉得自己很可怜,只不过是太单纯,单纯到还不了解那时国内弥漫的残余悲凉。

      我出生的时候二战刚刚结束不久,历经了战争带给这个国家人民的萧索与打击,整个国家正艰难而又坚定地恢复着。东京街头存在着大量的美国士兵,有很多的人依旧在为当初那场世界大战而争论不已,人们刚刚从巨大的悲痛中勉强缓和过来,而面对世界的指责与美国的占领,国内的党派也是壁垒分明。那是一种怪异的有序。

      我的爷爷是一名随军记者,人生最后的阶段在中国战场度过,当天皇最终的一纸声明在国人的支持中将战争结束,我们的军队到底离开了他人的领土回到家乡,我的爷爷却自尽身亡——没有用切腹的方式,没有为自己的死亡冠上任何的荣耀。

      当时的爷爷托一名可靠的朋友将一本日记捎了回来,那上面记载了战场的血腥与罪恶,还有爷爷对人类自身无时无刻的探讨,以及他最自己灵魂的逼问。我至今都记得他对一场屠杀的描述足以让我有一阵子食欲不振,不知亲历的他又会有什么反应。

      “我相信,满洲人民是善良的(注:战时日本习惯称中国为满洲国,对华的侵略战场也被称为满洲战场),至少每一名被杀的百姓都是无辜的。他们与我们家中的亲人一样有血有肉,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有他们对自己祖国无比的热忱。站在他们的面前,面对他们仇恨的眼神我经常会感到战栗和无地自容,我不是才明白我们并不是救世主,我们是侵略者,我们的到来才是这个民族最大的梦魇。在这里的每一秒,利用照片的每一次记录,得到的都只有对我自身是恶魔的认知,而没有身为军人的荣耀。

      “我确定我无比热爱我的祖国,但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族人中会有一些人有这样残酷的想法——日本的国旗不应由他族人民的鲜血与冤屈来染色。战争血腥,残酷,与暴力的属性规定了失败的一方要负起全部的责任,然而胜利者又得到什么?我们一度以为我们的胜利是一种必然,但到最后我们才发现,面对牺牲超过我们数倍民族的胜利我们无话可说,除了认罪与尽全力的补偿。

      “我是一名罪人,也许这场战争中的每一名日本军人都是,而我的罪在于我曾亲眼看着死亡到来,灵魂泯灭,却又无法伸出援手。我们的大地会将最终审判我们的灵魂,但也许我们的罪太深厚,那片土地已然承受不起,那么,就让我葬在这家乡的彼岸,用我永世的渴望与眷恋来偿还我的罪业,匍匐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大陆,聆听她的悲哀,接受她的谴责,以下跪的姿势祷告,乞求原谅。

      “总得有人担负起这场战争的责任,与灵魂的苛责。”

      这是爷爷日记上最后的文字,留给了我们这个家庭,留给了这个民族。

      我在上了大学后才被获准翻看这本日记,那时的家里只剩下,父母亲和大伯,还有我年幼的弟弟次郎。大伯母早在我记事前就离开了当时的大伯嫁给了一个美国大兵,后来听说他跟随那个美国大兵回了美国,而她和大伯并没有孩子。当时父亲与大伯合开了一间五金店,一家人生活得很平静,也都远离政治。很明显我们对公民政治权利的实现没有多热心,失去爷爷的我们只希望生活可以安恬地持续。当年爸爸的断腿让他远离了军队,而从当时的苏联战场强拣下一条命却又失去三根手指的经历令大伯也不愿再回想那些血雨腥风,更加上爷爷的日记,这让我们这个家庭的一些视听系统早早地退化,直至世界也归于沉静。

      毕竟,生死的事情是如此的沉重,喧嚣与盲从永远不应该为难生命,我们宁愿在喧嚣中沉默。

      也许我的人生真的很尴尬,承接了那么重要的历史时代却又不能完全地渗透进那种历史氛围,但很庆幸,我并不疯狂。有一件事我一直清楚,那就是有些事我必须明白,尤其是当许多人正在盲目地陷入仇恨,迷惘地互相谩骂伤害之时,我必须明白那本日记每一个文字的意义,那是爷爷自愿走向死亡的原因,那是一个灵魂最大限度的自救。

      回过了神,周围依旧清冷的不像话。

      不知为什么会突然之间联想到这么多,难道是因为昨天被解雇时有同事骂了我一句“法西斯”的缘故?

      苦笑,已经来到地下室的入口。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收拾,简直像是一只巨大的老鼠。幸好一直以来我也没什么钱来添置东西,值钱的更是没有,除了日常必备用品其他的简直不存在。惟有一件木制笔筒是临来时菜菜子塞给我的,她亲手雕刻的冬蔷薇的花纹样式,不很精致,却看得出来雕刻的极为认真——可惜我只有一支钢笔。

      所有的东西都被我勉强塞进了一只大旅行箱里,我掏出昨天被公司打发掉时开给我的不足额的工资,从里面分出了一半的钱放在了那张因常年不见阳光而逐渐发霉的桌子上,再将钥匙压在上面,虚合上了门,离开。

      就这样结束了躲藏房东追讨声与讽刺声的生活,暂时也不必考虑睡在街头会不会冻死的问题,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生活有时候戏剧得就像掺了很多调料的白开水,味道总会让你哭笑不得。

      努力地拖着行李箱走在厚厚的雪层上,幸亏鞋子够厚才不会增加我对寒冷的感触。行李箱的一只轮子早就不好用了,卡在那里死活都不肯动,于是我拖得很费力——一方面由于它自身的重量,另一方面是我对行李箱平衡的笨拙调整。如果此时有人出来取早报那他就一定会看到:冬季里一个寒冷的早晨,天刚蒙蒙亮,一个绝对说不上优雅的东方男子正费力撅着屁股去拖一只深棕色的旅行箱,而旅行箱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细细的蜿蜒的深灰色轨迹。

      有点落魄呐,搞不好还会被当成小偷。

      自我解嘲地笑笑,没有任何方式改变现状的话就只有加快速度在街上热闹之前赶回Mr.D的家。

      真的是很冷的天气,我感觉到鼻腔里的水气凝结成了薄薄的冰层,这让我鼻子紧紧地很难受,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有点疼,继而便有一股热流涌出来,代着我这付躯体的热量——应该是出血了。没有再去理会的时间和心情,用手帕顺手擦了擦便又专心搬我的箱子——反正到最后血液也会冻住的,况且从小愈合力便极强的我对这种事也很少放在心上。

      待到我终于回到了Mr.D先生的家门口时街上已经出现了步履匆忙的行人,人们一语不发地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这不吵,反而为这个灰蒙蒙的早晨添上了一层令人心慌的静谧。

      是Mr.D开的门,他将我迅速地让进屋,又用他那副大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轻轻地打量了一下我——简短而友善,精细而和蔼——然后对我笑道:“去吧孩子,把东西放好久来吃早餐。对了,小心地板,把雪水滴在上面会让苏蒂对你咬牙切齿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是,很抱歉出门时没有和您说一声,那我先进去了。”的却这样做不论就东方还是西方的礼仪都是不合的,但也总不能说这么早出去就是为了偷回行李。虽然打算一有钱就给房主送去还清剩下的房租,但现在的行为怎么说都不够光明正大。何况……现在的钱还真的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呢……

      Mr.D冲我宽容地一笑,有些孩童样的狡黠,然后便拿着手中的报纸回去饭厅坐下,叫苏蒂的菲律宾女佣正在厨房忙活,她是个很柔和的人,昨天晚上就是她为我们整理好了床铺。

      将箱子拖回了房间,把为数不多的东西分别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突然感觉依旧疲惫的身躯中竟又似充满了活力。是的,现在,前不久还摆在我面前的重大问题已解决了大半,剩下的似乎就只有没有后顾之忧地努力,再找一份工合作,坚持并继续拼搏和奋斗,完成自己的梦想。

      曾经仅仅是一句笑语的梦想,单纯而清晰——“我要到美国去,赚很多很多钱,娶菜菜子当我的新娘!”少年的我,就曾这样承诺着。然后这句话的意思也包括,我要变得很有力很坚强,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推门走出去,正对着的就是饭厅。清新温暖的阳光投洒在桌面上,也投射在苏蒂忙碌的侧影上。厨房里洋溢满汤和吐司的香气,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的Mr.D将他的视线越过眼镜上方点向我,微微一笑:“看我们的日本男孩。来吧孩子,苏蒂快完成了,尝尝她的手艺。”典型的美国式问候与美国家庭式早餐,有些随意,又有些杂乱的忙碌。

      我不曾享受过的亲昵,在这座城市。

      我坐在他身边,看苏蒂来来回回地忙活,吐司和汤很快就上了桌,为Mr.D和我盛好汤苏蒂又开始收拾厨房。

      “嗯……孩子,不知道你对一份短时工作有没有兴趣。”Mr.D喝了口汤突然这么开口向我问道。虽然感觉有些错愕,但现下的危机时段能找到工作简直是得来不易,于是并无犹豫便道:“请您说说看,是一份怎样的工作呢?”

      Mr.D思索了一下道:“刚刚我一个私交很好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是本来是做木材生意的,退休以后一直活跃在收藏界,对日本也很有兴趣。他自己有一间私人图书馆,都是一些孤藏珍本,而他尤其偏爱东方的手抄本。现在他有一批日本手抄本需要送往日本修整,而在修整之前他希望可以有人尽可能多地替他将一些书本手抄下来。他希望我可以帮忙介绍一个合适的,值得信赖的日本人给他,我想孩子,你也许可以胜任。”说着吞下了一口吐司,再次喝了一口汤。半秃的头上仅在头顶周围存在一圈稀疏的银发,在初明的晨光映射下显得柔和且富有生机。

      我放下了吐司,冲Mr.D感激地点头:“实在是太感谢您了,这个机会怎么可以错过呢?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虽然只是份临时的工作,而且工资也并不会高,但对于囊中羞涩而且正在待业的我而言总比没有要好得多,至少在找到下一个正式工作之前维系一下生活——总不能真的就白白住在Mr.D家吧?

      Mr.D笑了,歪着头,很高兴的样子,又用刀在吐司上抹了一些花生酱:“那我一会把地址给你,再写一封推荐信,你下午就去开始工作吧。记得把字写清楚漂亮点。”又喝了口汤,表情颇为得意:“今天我的书可以将第七章的内容进行完,孩子,如果晚上回来还有力气就来我的书房聊聊吧,有牛奶和曲奇饼,苏蒂亲手做的。”说话间苏蒂冲我回头友好地一笑,而他的视线从镜片上方投过来,有些像西方文化中的巫师模样,真是一名可爱的美国老头。

      我笑:“好的,我了解了,如果晚上回来还有体力就一定会去打扰的。我想和您聊天一定会非常的愉快。”

      Mr.D得意地耸耸肩。而苏蒂则终于全忙活完了也准备去吃饭,临走解下围裙冲我们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配上她深褐色的漂亮皮肤显得那么健康又有活力。

      “稍后见,先生们。”她这么说着转开身去。白色的印了淡绿色小花的裙摆干净而清新,冬季的早晨陡然生出夏日的味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海与陆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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