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纽约的冬天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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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请先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吧，这样对身体很不好。……先生……还能起来吗？请问您没事吧？”
平和温缓的女声，似乎又是从哪里听到过……
对了……是那个刚刚帮助了我的人。
“对……对不起……因为身体太疲惫所以睡着了，很抱歉。”有些挣扎地坐了起来开口道，对女人歉意地笑笑，却因为身体突如其来的麻痛而栽歪了一下，只好又尴尬地笑：“失礼了。”
女人微微一笑：“哪里。还是先吃东西吧，好恢复一下体力。”说着替我盛了饭放在我面前：“请用。”
摆在面前的是米饭和生鱼片，还有一碗鱼汤，外表干净，气味清新，透着一股令人感到熟悉的、温暖的味道。
“是家乡的东西啊……”我情不自禁地这么说着，旋即又有些难为情。对方倒是丝毫都不在意地笑道：“手艺不太好，您请用。”
这种情况只能真心地接受帮助了。
“非常感谢。”
伴随着身体反映出来的疲劳和饥饿以及刚刚升腾起的舒适感我很不客气地吃起来，中间女人又为我填了两次饭。看着她天然去雕饰的手捧着米饭是一种令人舒服的视觉享受，又想起菜菜子手上也是没有任何的修饰，但那是我对她的亏欠。
这家酒馆很容易让一名日本人想起家的味道。温暖而且柔和的气息，有一点不拘小节的散漫，炭火手炉是小时候见过的，曾经祖母总是在秋冬的时候抱着这种东西，现在也被抱在怀里。突然有些思念已经去世七年的祖母，那个传统严厉、只穿着和服辛勤管家又疼爱我的女人。
“多谢了，我吃饱了。”放下碗有些尴尬，抬眼才发现对方果然是个地道的东方美人。精致到完美的五官，温柔的表情，肤色是比象牙还要纯洁晶莹的透白，唇色是粉红而饱满的蜜一般的润和，不经修饰，却是极为古典美妙的味道。
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至少从外表来看。
但她的眼眸却又如此深邃，固然她纯黑的瞳孔为她增添了精致与神秘感，但那幽深的程度却不单是色彩所能提供。是经历过什么吧。经历一些足以让一名妙龄女子的眉宇间显现出飘渺忧愁的事情。
有些心酸。
“还以为你会吃不惯，我的手艺不是太好呢。”女人一笑，却也只是让笑意淡淡地在周身流转，柔和，柔和到静谧，极富传统的高贵典雅，娴和而美好。
我连忙摆摆手：“其实很好吃，您太客气了！味道有些特殊呢，但又不会让人产生隔阂感……是加了什么料或手法上做了什么改进吗？”的确和日本本土略微不同的气息，但又可以很明确地感应而不排斥，没有沾上美国食物的怪异滋味，相反有些怀念。
女人依旧维持着笑容：“只是沿用了古老的宫廷做法，并不是创新。”说着暂时将碗收拾好端到台子里，又为我们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那么……我可以先问一下先生的名字吗？”她用充满笑意的目光望着我，我的脸却一下子烧起来——受人相救却连姓名都不主动相告，实在是失礼。
“对不起！我叫高桥名善，来纽约三年了，曾经是一名证券投资员，现在……刚刚被一家证券公司开除，是无业游民……”心很虚。从这家店的装潢规模和器皿格调来看它的主人一定拥有不少钱，她又是一个年纪似乎比我还要轻的弱女子，竟然已经在纽约这片热土站稳了脚跟。而我只是个无业游民，这样的身份即使是在日本也要遭嘲笑，何况……是在远离故乡的美国遇到了同为日本人的女人的帮助。
还真是窝囊啊……
很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
“原来是高桥君。您可以叫我弥子。”将茶壶放在一边，弥子向我友好地伸出了手：“同在异乡，还是不要如此拘谨了吧？”
我赶忙将手伸出和她的握在一起，笑笑，心头有些温暖：“是的。”
放开手，她伸回，安静了一会儿却又不显出尴尬了。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窗外门灯下雪花纷扬的景象，眼前茶水的雾气氤氲起来成一股温暖的沁香。
“高桥君，您离乡有多少年了呢？”弥子突然轻声问道，声音很有梦幻的感觉，那么柔和，近似呢喃。
放下茶杯我一笑：“从日本出来就来到纽约了，一转眼也已经三年了。记得刚来时我还是个毛毛愣愣的傻小子，现在却似乎已经成倍地衰老了。也许是对这里不熟悉的一切都不太能容纳消化吧。话说回来，时间过得也真快，不是吗？”
手炉里的炭火突然发出一声声响，在空寂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弥子回过神低头一笑：“是啊，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呐……
“那么高桥君来纽约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抓抓头，有些尴尬：“还好吧，和其他初到纽约的年轻人相比我已经算运气很好了，毕竟到现在为止才被逼到要去睡管道的地步，况且还有些工作经历，算是好了。”只是到现在依旧无法养的起自己，因为经济危机依旧无法容易地就业，也无法将未婚妻接到纽约来完婚，甚至落魄地昏在了街上接受了她的帮助……
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话说回来还是弥子小姐比较厉害，身为女子却在纽约开了这样一间酒馆，还是日本的酒馆，很了不起呢。”我笑着，打从心底佩服着这个日本女人。这也许和日本二字没有什么联系，但我相信任何一个地方的女人可以做出这种成绩都应该受到人们的敬佩。
弥子笑笑，依旧是淡淡的，找不出假意的谦虚更没有凌人的姿态——就只是淡淡的——“也许是我的运气好而已。”
这个看起来比我年轻的女人我猜不透、看不清，却心甘情愿地想要去相信，虽然从相遇到现在连半个小时都不到。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魅力？
“对了，高桥先生刚才似乎是说……虽然这么问有些唐突……但请问您现在是没有地方住了吗？”弥子又开口，眸中凝着关切。
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迷茫，心里又变得有些沉重——今晚依旧是没有着落啊。但依旧维持了脸上的笑容：“虽说很丢脸，但的确是如此。”“无家可归”和“失败”不免重合，也许我真的是个失败的男人呢。我想。
菜菜子，如果你知道我在美国的现状一定会很失望吧？在你心里我可是你想要依靠一生的人啊。
无奈又自嘲地笑笑，手心微微出汗。
“其实……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我认识的一个客人是美国的社会学家，一直在研究日本的社会形态，并将这个大课题作为他整个学术生涯的轴心。他从我这里了解了一部分的日本社会，年轻时也曾亲自去过日本，是个认真而且优秀的人。但说来惭愧，我离乡很久，对现在的日本现状不是很了解，加上近期就要离开美国，他也拜托我帮他找一位日本的房客，可以帮助他的研究。至于房租当然是相当的便宜，即使不给也没太大关系。房间是他儿子以前用的房间，状况很好，但房客最好明白日本历史……我在想如果高桥君擅长历史的话就更好了呢。”弥子轻轻一笑，诚恳而轻松。
我一下跪坐起身：“简直太好了！家父正是一名历史研究员，在下自幼时便受到家父影响，对历史还算在行。简直像是为我准备好的契机一样呢！实在是太感谢您了，不但救在下脱离了冻饿，更加帮助我摆脱了窘境……但是弥子小姐为什么要离开美国呢？”到底反应过来，我问道。
弥子轻轻一笑：“这个以后有机会说的，我到年末才会离开。夜已经很深了，请先和我去Dr.D家吧，就在前面那条街，这个时间依照他的习惯应该还没睡。”说着她起身，我也站起来整理一下自己，在玄关穿上鞋等着她将裘衣披好，又取了把油纸伞。
“另外，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不会开张，只免费接待日本人，所以说，高桥君如果想念家乡的味道或者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请别客气随时来找我。”开了门撑起伞走出去，我接过伞撑着，弥子锁上了门，转回身来冲我一笑，便并肩走向下一条街。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风却小了许多，灯光下方有人经过，脚步声音明显，显得神秘而安静。不掺杂暧昧的相遇，故乡泥土的清新与怀念将生命相连，那种亲切，信任就如此蔓延滋长，温暖的感觉。
一路上没有过多的言语，我配合着弥子不疾不徐的速度行走在雪间，直到叩响一扇房门，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Dr.D的友善笑容让我第一次感到这座城市也可以如此美好。
Dr.D先生将我留下，拒绝了我口袋里仅余的那点钱，并带我看了看我即将入住的地方。他的儿子两年前因为躲避参加越战的兵役跑去了加拿大，至今没有消息，房间也因此空了下来。
送弥子离开的时候她和我说了一些话。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多回故乡看看吧，高桥君。”弥子站在门灯下，灯光照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光洁的额头上，她目光中翻涌着的悲伤就快要将我湮没。那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就在飘飞的衣袂间绚烂绽放，令人也经不住悲伤。
“因为有些事情，有些地方一旦错过就是一生的追悔……有的人也是如此。”她呢喃开口，声音依旧淡然。
“是的，我记住了，请放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我如此坚定地回答，连我自己都惊愕。
“那么再见了。”弥子弯眼一笑，撑着伞转身离开，而我忘记自己到底有没有和她道别，只记得黑夜中雪和灯光将她修长纤弱的背影染得愈发孤寂和美丽。
像一只冬天里濒死的蝶，也像深海里绝望的人鱼。就如她给酒馆起的绝美的名字——
“人鱼酒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纽约的冬天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