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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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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女红裙娇石榴,双双荡桨在中流。
憨妆又怕旁人笑,一柄荷花遮满头。
云长雍第一次见到夏南星,就是在越国的峫溪。
峫溪实乃江中湖泊,盛夏时节浩荡百里,早已是水面清圆,风荷一一的景致,大皇女云长雍嗜荷,且年少好奢,皇命一下,明州雪窦山脚即由此建成不系园。
不系园取自《庄子》中的“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系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此时云长雍正眯着眼,躺在掩映在莲畔荷影的小舟中,脑袋枕着胳膊,信手一朵莲叶扣在脑门上,翠色蔽目,她深吸一下鼻子,满足地哼了声,耳畔尽是蛙鸣鸟过的寂静。
不料,少顷远处隐然漫过靡靡丝竹弦乐,直到声音渐渐真切,她才意识到居然真有狗奴才胆子大到这种地步了。
云长雍正想把半夏款冬嚷来,却想到自己随舟飘荡,怕已是靠近湖心的再秀屿了。正想着,小舟的另一端哐啷当一声,舟身猛得一摇摆,似是从天而降的什么大物什。她怒气一冲,扒开脑门上覆着的莲叶,刷得跳起来,张口呵斥:“何人?!”
舟另一端,立着位手执羽扇的红衣少年,含笑濯濯。
“大胆!你谁啊?”云长雍岁数活得不长,但最厌烦靠美色一身得瑟劲的男人,她轻一点舟板,在空中翻个身想压住少年。谁知少年郎乘机用内力改变了舟的驶向。
云长雍纵身下来时,衣袂翩翩潇洒如风,可惜一头栽进了水里。她还未反应过来挣扎,已被一把捞起。
少年抱着湿漉漉的云长雍,一脸得意的模样。
“笑什么笑!你这还未束发的小儿!”云长雍立马从他身上跳脱,低头忙整衣裙。
“碧染罗裙湘水浅。”少年启扇,连叹“佳人,佳人。”
“不想活了吗!”云长雍拽开湿透的纱衣,掷在一边,怒气冲冲瞪他。
“听闻殿下美姿容,重风仪。”少年谦恭地垂头,将身转向一边,别有深意道“果不其然。”
“咳咳。”云长雍有些尴尬地瞄他,方才是一下子把礼数丢到脑后了,太有失风范,她理理裾裙,缓缓道“公子神姿高彻,朗朗不凡。不似私闯皇家园林,以下犯上之徒,有理可谅,无理”,云长雍放下湿发挽干,侧身瞥目,“当斩。”
“在下汝凌人士,人称弄玉公子。”少年挑笑,走近云长雍,递出方才她滑落的金钗,“听闻不系园风荷无双,故探之。”
“大胆!”云长雍不会自己束发,胡乱用金钗别住,“这里岂是你说来便来的地方!”
“不然。”他作出个调皮的神情,“殿下想把我怎样。”
“啊?”云长雍心下觉得吃惊又好笑,四视周遭,莲荷避影,远处云水遥遥,确实不能把他怎样。再瞧他肤白貌美,心忖不能白白被人戏弄,便故意上前,勾起少年的下巴,细盯了几秒,见少年猝不及防终于露出些破绽的模样,方笑道:“长得倒是细嫩。”
下一刻少年已别扭地把头偏向一边。
“怎么样,不如留下陪殿下我。”云长雍撩过他肩上的一缕头发,笑说。
“哼。”少年甩头不应,一瞬便以轻功踏着莲叶,回了远处的雕船,只留下一句散在空中的,“后会有期。”
羽衣翩跹,云长雍望着远去的赤红一影,不以为然地转身跳上再秀屿,“小样,道行还浅着呢。”
细想来,那正是及笄那年的夏天。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两年之后的正殿之上。
云长雍玄衣高髻,端立帝侧,听宦臣尖声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丞相之子尚书仆射夏南星德才兼备,文韬武略,封为御瑥候,赐地千顷,现指婚于大皇女云长雍,此乃天赐良缘,四泽同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此刻皇帝突觉困乏,便提前退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声,云长雍认出了跪在首的夏南星。他乘着众臣俯首之时抬起头来,正视前殿。
夏南星束发星颜,双目闪闪若岩下电,笑得肆意,道还是初见时无遮无拦的模样。云长雍平静地看着他望过来的目光,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待到底下大臣有了嗖嗖的响动,她才开口道:“都散了吧。”
“谢殿下,恭祝殿下大婚。”
“省了省了,许久不见各位,这下我一来汝凌,就要给大伙破费了,到时各位可别吝啬了大礼啊。”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长雍转身退殿,余光见众大臣纷纷向夏南星躬身致贺。
众闻大皇女不喜步撵好步行,故大殿至东宫的这段路皆用云锦铺垫,两旁宫婢列整侍应,华盖相连,风起如遮天蔽日一般,猎猎作响。云长雍缓步踏行,宫服厚重,环佩琳琅,众人皆垂头默驻,只她一人走着。
她踏着瑰丽的云锦,望向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的东宫,心下凛然,在北有东凉,西北有西番大燕,西南有齐纳的虎视眈眈下,逐月帝国内部分崩离析,各侯国蠢蠢欲动之时,此刻她眼前的,竟然真是,帝王的城池,逐月的皇城,这动荡而奢靡的汝凌,这只知安于一隅享受短暂繁华的怯懦臣民,这在暖风中似是醉死在了酒楼上的王朝,这摇摇欲坠的,怕已是没有了明天的,帝国。
逐月国立国三百载,早年也有过炎武同治的真正盛世,但风雨间,门阀之毒已是入骨,官僚腐朽,贵族豪奢,百姓贫贱,再加上各大门阀已到了自立诸侯国的境地,中央皇权早已是岌岌可危。苟延残喘的,只不过是那么一口气。
云长雍的生母是越国云侯爷独女归鸿郡主,越国经济繁荣,逐月国多年遭受海贼及琉球高丽等藩国骚扰,全靠越国海防,重兵在握,名震一带。全国八个诸侯国,还无能与越国的财力与兵力相抗衡之辈。
逐月国民风开放,男女平等之风已久,凡皇后所生嫡长子,不论男女,皆立储君。归鸿郡主在生下皇女后,便于皇上和离,回了越国继承了候位,云长雍自然跟着母亲回了故乡,虽身为大皇女,可她一年也就进一次汝凌罢了。
东宫的后面是汴河,倚着汴河的是远黛山脚下是一片平坦的河床,此时正是水草丰茂,群莺飞舞的季节,皇室那些贵族们就极爱在这儿作“曲水流觞”。
云长雍自也是乐衷于此,在越国的时候每到休禊时节,引水分流,因流设席,激水推杯,至席前取而饮之,伴以乐舞,酒阑赋诗,人生快哉。
她乘楠木舟过汴河,一下舟楫,逐月国的汝凌贵族们全在岸边静候,扫视一周,人倒是很齐,她入帝都方才两日,以云长泽为首,云权芝,韦天就,阮梅生,李令容等一干重要人物,皆没有好好见过。
“殿下千岁千岁......”还未等众人行毕,她便道:“大礼不必了,今日觞酌流行,丝竹并奏,各位就位吧,此等酒酣耳热,仰而赋诗之快意时刻,不要因我耽搁了。”
众人散开,长泽缓步上前,宽袍博带,衣袂翻飞,行了礼后,道:“皇姐你总算是来了!”
云长雍莞尔,换上木屐,与长泽等人一并盘腿入座。
云长泽是她异母兄弟,皇帝少嗣,年近六十,仅有长雍长泽两个后嗣,长泽还未及冠,但少年持重,她又长年不在汝凌,朝中事务实则多由他处理把持。
姐弟俩刚问候了几句,云长雍把手一挥,示意款冬把人都带上来。一瞬功夫,十几个弱冠青年便从舟上步下,各各行步顾影,步步生莲。
云长泽淡然瞥了眼她,觉察周遭的氛围有些微妙。
“哟,这些傅粉何郎真是宛从天上来啊。”李令容和云长雍的表姐云权芝,显然是满意极了,招呼着两个坐到她们边上来,权芝朝云长雍眨眨眼睛,道:“殿下永远都是那么懂人心思啊。”
一旁的阮梅生和韦天则是气定神闲地斟着酒,饶有兴趣地听着其中一位伶人唱汲水调。
这瑶林琼树般的伶人显然点燃了宴会的氛围,贵族们皆是副迷醉的样子。逐月国好男风,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一片莲叶被水波推至云长雍的跟前,她顺势撩起,上面的曲水诗题为“秉兰草,拂不祥”。她皱皱眉,边招呼伶人过来,边自顾自罚酒三斗道,“什么酸题,雪育过来,给殿下唱段《玉簪记》。”
她枕着瓷枕,在水磨的腔调中,闲适地伸出脚在汴河中晃荡。瞥眼一边候着的云长泽则不太安分,身上似是长了跳蚤般,挠挠这边,抓抓那边,又隐忍着不发一声。
云长雍斜睨着眼,放一块绿豆松糕入口,漫不经心道:“五石散这东西,要少吃。”
云长泽立马红了脸地抬起头来,“臣弟没,没有。”
“紧张什么,吃就吃了呗。”云长雍盯着缠在她一只脚上的水藻,“在场这些人,怕没几个不吃的吧。”
“臣,臣一时。”
“看你红光满面,走路轻飘的模样,有什么好赖的,我只是提醒你,那东西,耗损身体,要不是父皇喜欢,你们这些人……”
“皇姐!父皇最厌恶别人议论这个。”云长泽正声打断道,“隔墙有耳,殿下说话需慎重。”
“御瑥候到。”
云长雍还没意识过来是谁,侧过身子半倚在伶人身上,便见夏南星大步踱来,神情散朗,明丽若巍峨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