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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画楼春莺啭 ...

  •   金陵自古繁华地,秦河两岸脂粉艳。天光晴好,邀好友于画舫之上,宴饮作乐,吟诗赋词,将水中与岸上胜景尽收眼底,是大宋士子间数得上的风雅事。

      “此等风物,若得二三佳丽相陪,岂不美哉?”一人击节叹道,满脸不胜开怀的样子。
      “嗳,有晋卿兄作得好词,即若美人在侧,岂不更妙?”另一人满面红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立时有人附和:“自然是妙!读来仿如已窥得丽影一般,实在是妙!”
      也有嬉笑:“我还闻着那美人香了呢!”
      “你们这些不着调的,成日美人美人的喊,也不怕倒了公主府的葡萄架!”“哈哈哈……”读书人的酒后言语,也不比市井街巷高明几许。

      这班士人中间坐着的,便是宝安公主驸马王铣,字晋卿,封左卫将军、驸马都尉,人称小王都太尉的。
      今日他喝了不少,人都赞一声海量。曾经清俊的双眼蒙了淡淡一层血丝,发冠不乱,微皱的袖袍下,依旧一介风流公子模样。毕竟上了年岁,此刻有些晕泛,却不与周围戏谑,只安静地拿着自己方作成的词看,不时吟哦叹息:
      “小雨……初晴,回晚照……”

      忽而轻风起,似有香雾袭来,王铣眯起眼,迷迷登登见对畔一艘小画舫驶近,装饰淡雅,不像普通花船一般富丽花哨,却也非同寻常,琴声隐约可闻。
      便有那浮浪好事的喊将起来:
      “是哪家的姐儿?来给爷们唱一个!”
      “难怪道这么香,果然有美人儿!”

      王铣欲开口制止,那画舫却正正当当靠了过来,琴音渐消,舱内步出一名娉婷少女,碧衣小髻,容貌清艳,向众人纤纤一礼:
      “奴婢萱如,见过诸位大人。”嗓音柔润,娇脆动听。
      美人当前,醇酒士子们均有些飘飘然,即有人相邀。
      萱如闻言,掩口一笑,俏脸上梨涡隐现,声音婉转得愈发要教人酥倒:“嗳呀,诸位大人,奴婢家姑娘正在制谱,还请恕个不便。”深深福下。
      众人惊讶、惋惜、议论,这少女容色甚美,几乎算得半个花魁,还不过是个侍婢,那正主该是如何仙姿?更有人想道,这女孩儿说话如此好听,让她唱上一曲,必也极销魂了……

      “萱儿过来。”一声轻唤从船厅内悄然而出,柔柔拂过每个人双耳。

      此时秦淮河上,一丝风也无,平和的水面镜波微澜,将怅怀愁绪漾入心间。王铣念着“倒影芙蓉沼”,忽然一顿,方才听到的,分明是仙音?若是凡间,何曾能有这般缥缈解语?既让人相思至死,又觉宽怀解忧,直如幻梦,不可停留捉摸,氤氲而去。应是醉了罢。

      众人亦滞住,呆呆看那萱如应声入舱,不一会又领命出来,仍是甜甜地道:“倾闻左卫将军王大人文采,姑娘要奴婢代为问安,谢大人赠诗之谊。”

      听过“姑娘”的只字片语后,侍儿的声音便显得有些甜腻,待她再拜离去之后,才有人醒悟过来“左卫将军”是哪一位,顿时七嘴八舌:
      “晋卿兄风流,江湖皆知啊。”
      “这等妙人儿,早被小王都尉约下了,可惜可惜!早知我也做他几百首诗去赠佳人!”
      “不约王兄约谁?就你那酸诗,还是留着给家下厨娘吧,省点儿柴也好!”

      这一位“王将军”则恍恍惚惚,哄闹中抬头,只见那画舫渐动,近身畔时,教一阵乖风吹起了舱上玉帘,尽眼看去,依稀有个绝世玲珑影,绰约仙姿貌。他不由怔住,心里不知是醉还是痴,或各付半分,直到佳人远去,方才发觉手中写着那一首《蝶恋花》的澄心笺早已不见,如流水般迢迢而东。

      数日后,宝安公主府正厅。
      赵琛双唇紧闭,浓眉深锁,盯着跪在地上的中年婢女一言不发。
      “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果真有七个?!”
      “回殿下,还没算上那些个歌舞伎人,七个,只少不多!”这妇人见赵琛并未恚怒,又添上一把柴。

      “田妈妈,你且起来回话。”赵琛忽然表情放松,捧起蜜水轻呷一口,又抚抚肩上小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给本王,完完整整,一丁不漏地,全说出来。”
      田氏如蒙大赦,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开始一五一十地诉说,神情哀切。她是先帝英宗第二女宝安公主的乳母,公主贤惠,婚后跟随驸马王铣离开汴梁,来到这金陵城,太后和皇帝怜爱,又赐大宅第一座,足够安置从宫中带来的上百仆众。按理,驸马也该住这儿,然而他却以侍奉寡母,老人家体弱不宜挪动为由,不时回自己的府邸居住,其实是为了和那里的一干姬妾鬼混作乐(田氏语)。

      “咳,田妈妈,你注意着点,什么混话呢?也敢在我们公主面前说!”听她言辞不雅,赵琛身后一名秀气的大眼睛亲兵不悦道。
      “是,是奴婢失言了,殿下见谅……”田氏正说得吐沫横飞,一时竟忘了,面前这位打扮帅气的“郡王”原是个有正经封诰的娇滴滴公主,虽然如皇子一般养大,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不由惶恐。
      赵琛倒不以为意,放下杯盏,温言道,“妈妈无须害怕。你本是皇姊的乳娘,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我知你最忠心不过,除却先帝、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兄,实则最疼她的人就是你。本王从小野惯了,说话不讲究,只这点与你一般,都希望皇姊过得开心顺遂。皇兄虽不能至,然我三人一母同胞,自小亲厚,如今皇姊离京,少难见面,他必也是这个念想,故此时常遣我探望,聊以安慰。”
      一番话说得田氏鼻酸眼红,两泡泪水在眶里打转。自己年轻时便入宫为宝安公主乳母,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幼儿长成花朵般的金枝玉叶,十七岁大婚,无论深宫闺戏还是婚后远嫁,始终都伴随左右。公主美丽聪慧,性情温和,深得下人钦慕,却遭驸马冷落,十年来仅有过一子,三岁便夭折了,如今还被那些贱婢抵戾,教她这乳母如何忍得下气?方才赵琛说她“最忠心、最疼公主”实是让她又心里熨帖又难过。公主性慈,什么都做不下手,她可是怎么也要替公主出了这口气!
      打定主意,田氏抹了抹眼说:“谢殿下宽宏。上次殿下回宫后,驸马爷的母亲卢老夫人病情忽然加重,公主便亲自到都尉府侍奉汤药,至今未回呢!”
      赵琛瞪大了眼睛:“皇姊去侍奉汤药?他们也受得起何敢如此?!”
      田氏大着胆子继续说:“其实公主到金陵这些年,因着卢老夫人不宜搬动,多是住在驸马都尉府的,每次殿下有信儿说要过来,为着不让殿下忧心,才又搬这府里与殿下相聚的。至于老夫人的病,听说也有起色了。”
      赵琛忍住气,点点头:“难怪每次过来,都不见那驸马王铣,本王还道是外戚不便相见,或公务繁杂,原来他竟不住公主府!”环顾下厅内众人,又问,“那么皇姊去他府里,可有带足人手物件?”

      这一问可好,一众大小丫鬟仆妇都跪了下来,呼啦啦一大片。未等赵琛反应过来,站着的田氏也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不住磕头,边哭着喊:“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赵琛阴着脸,紧按着手里的青釉盏,早有人上前喝止:“田家的!怎么回事?!”
      田妈妈抬起头,富态的脸皮上泪水纵横:“公主去都尉府,只带了四人。”
      “两名车夫,两名侍女。”

      “喀!”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赵琛将釉盏递给身侧的亲兵,后者接过后感到手心湿润,汤汁正不断溢出,忙掏出锦帕欲擦,釉盏却忽地裂成几片,啪嗒掉到地上,彻底粉碎,吓得他娇呼一声,另一名刚才呵斥过田氏的亲兵白他一眼,拉过他手查看有无伤口。小白鹰傲慢地摇摇头,巍然不动。
      赵琛不理会他们的勾当,只狠狠地道:“说!”

      一名丫鬟膝行上前,哭诉:“都尉府本就不大,公主为照顾卢老夫人,带着两位姐姐住在她隔壁的一个小院子里,那院子又旧又破,坐南朝北,一点儿阳光也没有,冬天特别冷,夏天又最热!”宫中旧人都称呼驸马母亲的娘家姓氏,从不叫她“老夫人”,以示疏离。
      另一婢女也哭道:“那地儿小,吃得也差,厨上两位大娘自己跑去要为公主办膳,被都尉府的管家赶了出来!说他们自己有厨子,天晓得公主怎么咽得下那种菜!”
      见赵琛不阻止,一时告状的人纷纷,从小妾给公主请安不行大礼还出言讥讽,到他老娘躺在床上安然享受公主的服侍,驸马的种种恶行恶状简直罄竹难书。

      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了,田氏感受到赵琛的目光,不敢抬头,只跪在那里,说:“是老奴该死,老奴惹了驸马的厌,带累这许多宫人,教他们无福侍奉公主。”
      “你究竟如何得罪了驸马?”
      “奴婢曾经,曾经劝诫过驸马,不要当着公主的面和那些贱……”田氏看一眼赵琛,见她身后那个方才叱责自己的大眼亲兵表情严肃,还咳了一声,忙改口斟酌用词,“和那些狐狸精嬉戏!驸马因此憎了奴婢,连其他宫人也不待见……”

      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对赵琛身后的大眼亲兵耳语了几句,他听后面色不改,又俯身向赵琛转述。
      “哦?不在都尉府?”赵琛胸中其实极忿,怒而反笑,赞道:“玉泽,你动作倒是快,知道本王想干什么。秀澜儿,多学学。”
      叫做“玉泽”的亲兵微微一笑,不骄不横。“秀澜”则捂住帕子包着的右手扭捏不语。
      “那么本王还想知道,这位老母卧病在床的驸马都尉左卫将军王铣王大人,游荡到哪里去了?”

      一时厅内无人敢回答,玉泽也神情尴尬。赵琛吸口气,任肩上小鹰跳到她怀中,似同它聊天一般,道:“雪莹,你说咱们去哪里找这个姐夫呢?”
      雪莹自然是埋头不吭气,玉泽见状咬咬牙,又探身对赵琛耳语。
      “……婵月阁是什么地方?”
      玉泽顿时又羞又悔,大恸:“殿下,您怎能这般说出来!”秀澜原先呆呆地,忽然醒悟了什么般地,“啊”一声捂住了脸颊。
      赵琛奇道:“本王这姐夫既去得,本王如何说不得?走!咱们便去这个婵月阁会会他!你表情为何这么奇怪……”
      玉泽知道自己主人决定的事难再改变,已无可挽回,只好心里痛骂王铣,一面悄悄叫过秀澜,道:“你给殿下再添一下眉妆,等下千万别化了!”

      说到婵月阁,金陵人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地方,它依水而建,青砖白瓦装点绿柳绛梅,雅致无双,不是平常子弟能去寻欢的。但房舍再精美,也不过秦楼楚馆,姑娘再天仙,也只是粉头歌妓,说穿了,风月场而已。可这名字取得着实富含诗意,赵琛乍一听还当某处风景名胜,哪会联想到妓院。若是叫个“丽春院”、“怡红院”的,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决不会搞错了。
      似王铣王晋卿这般的头一号雅人,普通的酒女诗妓自然入不了眼,然而才子天性风流,一肚皮花花肠子无处泄怎行,数天前秦淮河上的相逢,已教他相思无限,好容易打听得佳人所在,忙赶来再续前缘。

      “你可听清楚了,确是这里?”王铣斜靠在竹凳上,打量厢房内装饰,柳老的字,吴大家的画,虽是赝的,也显得书卷气浓浓,环视四周,只有桌上的一根红烛不那么清淡。
      小厮忙答:“可不就是这吗!小的听苏学士家的小高说,‘妙音女郎’就在这一家……”
      王铣眯起眼,摆摆手道:“行了,出去吧。”小厮恭敬退下。

      不知是帘动还是风动,或是心动,王铣觉得一阵香风飘来,沁入他五脏六腑每个毛孔,无不舒坦,未饮先醉。接着竹帘微动,琴音渐近,果然,又是那天上人间未闻之音。
      “小雨初晴回晚照。
      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
      杨柳垂垂风袅袅。
      嫩荷无数青钿小。
      似此江岸无限好。
      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
      坐候黄昏人渐悄。
      更应添得朱颜老。”

      曲毕,王铣朦胧中忽讶然,这不是自己那天,在船上做的那一首《蝶恋花》么?明明已经被风吹入流水了呀……是什么样天人,用她的香喉玉口演转这绝世调?这般教人醉……
      帘轻掀,一个碧衣小丫鬟引出了那绝代佳人。
      王铣恍恍惚惚,见那紫衣佳人抱着琵琶深深向他一欠,无限柔媚地道:“奴家燕宛,见过将军。”
      “将军”得见梦中玉人,自是酥了,只痴痴地看向她,忘记了回话。
      燕宛轻笑,将琵琶递与萱如,从锦袖中取出一张澄心笺,娇羞道:“那一日,风儿将大人的诗作送到奴身边,奴不才,擅谱成曲,望将军莫怪。”
      王铣这才如梦初醒,对呀,素日人都称他“都尉”,“驸马都尉”的“都尉”,然而他也是左卫将军啊,这“将军”也是叫自己呢。那飘走了的魂儿又回一半到身上,忙将佳人扶起。
      你侬我侬,原来前缘早定。却谁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画楼春莺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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