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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少争春风 ...

  •   时人知,宋都有八大胜景,分谓艮岳行云、夷山夕照、金梁晓月、资圣熏风、百岗冬雪、大河春浪、金池夜雨、开宝晨钟。各具妙处,千秋有别。位处内城,便能赏到夜雨、晨钟这一双。
      此时天光了五六分,淡淡的月影仍依稀映于云丛,朦胧旖旎不愿离去。东京城最大的馆驿前,已立了三匹骏马,次第而列。后方朱漆大门洞开,顶悬一匾,上书:都亭西驿。

      门后转出一名守吏,回转躬身道:“二位殿下,如此实太匆匆,不若待小人禀知……”
      “刘兄弟过虑,我等乡野之人,来去便宜,不必劳烦寺卿大人。”答话的是个白衣青年,他微一诺,便抬脚迈过槛木,亲自去牵了马,举止洒脱。身后两人跟上,亦各向守吏别过。
      “这些时日多亏刘小哥照应了,异日若有缘到大理国,朱某定全情全力招待,小哥务必赏光呵!”三人中最年长者,一作文士打扮男子笑道。
      小吏慌忙揖下,“朱大人如何客气,本是份内之事,这么说不是折杀小人了。”
      “允臣言之极是,我兄弟俩为寺卿大人和刘小哥备了谢仪,还望笑纳,”另一名皂袍青年开口道,边目光询视白衣青年,见对方眼含肯定,便取出包裹并一封书简,微笑着双手递于小吏,“待寺卿大人回来,此信尚要劳烦小哥交予他。”
      小吏忙接过,瞅见信封上潇洒一行字,虽不认识,却晓得是好字,想起大理国使在馆驿数日勾留,均是行止有礼,法度谦谦,不由叹服,谁说四邻都是夷狄蛮子的,看面前两位殿下,学识礼义,仪表人才,与中原豪门世家别无二致,兼之待人亲切,出手大方,啧--口中自是称谢不止。

      这君臣三人,便是大宋南境属国,大理国皇太子段延庆与其堂兄段寿辉、护卫朱允臣。此番奉上德帝旨意,携香料、马匹等入贡大宋,示好中原,得天子嘉许,敕封上德帝为金紫光禄大夫,云南节度使并大理国王,赐黄金锦绣等,并下令于城中建造瞻云驿,便于以后专门接待大理来使。又见寿辉忠厚稳重,兵法娴熟,与延庆太子友爱十分,故封大理国镇南王,良将忠臣之喻,亦含为宋廷安定南境之意。因此他兄弟二人接了诏书,便要回国复旨。

      段延庆拍拍马背,向二人道:“二哥,朱兄,咱们这就出发罢?”三人中他年纪最小,大理君臣之礼远不如中原森严,故常与属下等作兄弟称呼。
      朱允臣应声是,也去牵马。
      “等等,四弟,允臣,有人往这边来。”段寿辉道,表情忽然专注起来,凝神倾听。

      似乎只是片刻功夫,东方晨曦的微光中,渐近驶来一辆高高的马车,并数骑随后,卷起道旁沙石。

      尘埃落定,锦帘轻轻掀开,现出一张年轻的面庞,玉冠华服,眉目英挺,笑向众人,自下了马车稳步走来。

      “敢问几位,可是大理段家人氏?”
      待他走近,段延庆才发现这公子气质沉稳,年纪却是稍稚,约十三四岁模样,身形尚单薄,颈上挂了串熠熠明珠,仪态端方地向自己见礼,便也拱手还礼。
      “在下便是大理段延庆,这是家兄和好友朱大哥。”

      年轻公子闻言难掩惊喜之色,“阁下就是延庆太子?听皇兄说棋艺十分高妙,”又转向寿辉,道,“这位便是镇南王了?”

      两人一听,面前这少年竟是大宋天子亲弟,非寻常贵族,遂相视一眼,寿辉便也行礼道:“承蒙圣恩,青眼相重,在下段寿辉。”

      “太好了!不曾想还能得遇二位,”年轻公子兴高采烈道。身后一名侍从上前:“吾主乃当今皇上十七弟,陛下亲封的卫王。”
      “听闻太子、镇南王到访中原,郡王殿下一直希图一会,奈何昨日方得抽身,今早五更便命属下等备马赶来。”

      “现时终于如愿。”卫王笑嘻嘻地道,“本王钦慕二位武功已久,如今也不多客套,只问可有缘一见?”

      话音未断,段延庆已扬起右臂,疾厉指向空中——

      卫王一个“见”字还停在嘴边,就见他发招,指尖一点银光溢出,心说还真是不客气,果然江湖中人豪爽。

      “四弟!”段寿辉手腕急一转,两指向上。

      怎么一个两个都指天,这便是大理段氏绝学么?卫王正暗思量着,猛然见上方一团黑影冲己而来,忙欲躲闪,那物却“嗵”地一声于他头顶炸开。

      众人大惊,几名侍从救护不及,俱吓得面如薄纸,段寿辉急将卫王扑到,以袖覆住他面部,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哈哈哈哈!酒囊砸饭袋,真是痛快!”一阵粗哑大笑声从半空传来,语调生涩扭曲,偏又极响,震得众人皱眉,更有人直接掩住了双耳,仰面看向墙顶。

      “乞讹埋,你当这是在你西夏蛮国么?此乃大宋京城,少来鬼鬼祟祟!”段延庆淡淡地道,眼皮也不抬,伸手去扶地上二人。

      卫王给酒液泼了一头,又被扑倒,鬓散颜乱,玉冠也歪在一边,登时大怒,左右早上前搀扶,其中一名侍从大喝:“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暗算我们郡王,滚出来!”便要拔剑出来。

      “滚你老子的!骂哪个是狗?”一条巨汉从房顶跃下,轻轻落地,怒目瞪视。

      这名可怜的侍从只觉眼前一暗,立了个身宽三倍于己的胖头陀在对面,脸大如盆,鼻孔贲张,双眼分明欲喷出火来,袒胸挂了串骷髅,几乎没有脖颈,活像话本里吃人的生番。他心里立时一颤,按住剑不敢答话。

      “乞大人,切莫误会、切莫误会啊!这位是宫里的卫王,您息息、息息怒啊!”丞驿如梦初醒,慌忙劝解。这番人乃西夏使属下的一名武官,性情凶恶,当面决计讨不了他的便宜去,况他国兵力强盛,历来为患大宋,连当今天子见了西夏使,都要客气几分。若今日由着他撒泼蛮缠,要挟朝廷多增岁币,百姓岂不又多苦。

      “呸!便是宫里皇帝来了,老子也不怕他!”乞讹埋眼珠一转,狠狠丢出个银闪闪小物件,指着段延庆大骂:“老子不过打个瞌睡,叫你们吵醒了,还拿铁钉扔老子!你这小子忒毒辣!”接着一串叽叽哇哇。

      他这一番话背后,却是深思熟虑颇多。西夏出使中原,从来不是简单的君主互道安好或商贸往来。一为探听虚实,两国暗战已久,虽明面上还未动手,私底却早各有折损;二为显威示赫,赵宋惯来软弱可欺,滋些事端,吓吓这些南人,不但可借机多索金帛,也能起到打击弹压之效。西夏人外表粗豪,内里却多狡诈简化,这乞讹埋在房顶正滴溜溜生着主意,却教段延庆一颗钉射将过来,刚提起来的一口气差点运岔开去,幸而这钉似力道有限,才被他侧身接住。

      “呵呵,不过是这马鞍上一颗废铁,在下随手扔了,原以为哪里的野狗挠墙,不想居然是副使阁下,嗳——”段延庆道,嘴角勾起笑容,真挚无邪。

      “你——”乞讹埋勃然大怒,忽而瞥见正转身整理发饰的赵琛,又眯起眼顿了顿,“你给老子记着!大理臭小子!”言毕转身大步迈向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寿辉望着那背影,似有担忧:“四弟,这番人……”

      段延庆点点头:“恐怕他想算计的,并不是——”

      “并不是你兄弟二人,而是本王。”未待段延庆说完,整理好衣冠的赵琛便回身说道。

      见二人均面露讶异之色,赵琛略有几分自得,抬手止住想要上前的左右,继续道:“方才那西夏人看似是被你们突袭而失手砸了本王,实则却是有意的,大约是想探探本王武功如何,再伺机行事。”言毕微微一笑,沉着淡定。

      段延庆也回他一笑:“果然高明。敢问殿下可还有其它吩咐,若是没有,在下兄弟便先行一步,就此拜别了。”

      赵琛正欲挽留,却见段寿辉正友善地望着自己的双眼——上方?咦??怎么……伸手一抹,雪白的手指立刻沾得黑漆漆,立时大惊,左右急上前递送锦帕,小心翼翼道:“殿下……”

      “这班奴才!何不早提醒我?!”赵琛又惊又怒,气得几乎跳脚,完全不顾形象地尖声叱道。原来他今日起得极早,眉画了无多时,本来宫中的研墨也不易化,偏遭烈酒一沾,便慢慢地溶开了,酿成惨祸。

      一时空气凝滞,无人开口。

      半晌,朱允臣低声道:“太子爷,王爷……”

      段延庆与段寿辉交换个眼神,前者向卫王等做了个告辞手势,也不说话,便与朱允臣一道策马离开了。

      这时轿帘忽然张开,扑棱棱飞出一只雪白的小鹰,拍着翅膀径直停到段寿辉伸出的掌上,轻啄他手,十分亲热。段寿辉抚抚它羽毛,笑容温柔:“原来你是到了卫王殿下这里,想必伙食极好,又长大不少。”

      赵琛“咦”一声,抬头问道:“原来你认识雪莹?”

      段寿辉点点头,答道:“这鹰原生在我大理境内雪山上,性子有些孤僻不沾人,这一只曾在宫内养过,故而识得我。”说话间小白鹰又抖抖翅膀,啪一下跳到赵琛肩膀上,牢牢站定。后者给它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中的锦帕掉到了地上。

      “看来它与殿下投缘,十分喜爱‘雪莹’这名字呢。”段寿辉道,仿似压根没注意到对方的斜挺大浓眉已然变作两道弯弯柳叶,弯腰拾起帕子递还于“她”。

      赵琛凝视他片刻,粲然一笑:“你这人也挺有趣。”映着初升的日头,明媚可爱。
      ……………………

      那边厢,一君一臣正会同了已等候多时的侍从众人,马上闲话。
      “太子爷此番来中原不虚一行,陛下闻知,必然开怀。”说话的正是段氏四大侍卫之一的朱允臣。
      段延庆低头应和。

      朱允臣见他口不应心,似有所虑,心里遂一动,问:“殿下可是在想那卫……公主之事?”
      “嗯?”
      “都说中原女子纤弱,这公主倒是有几分男儿气概,若不是那酒,几乎被她蒙了去。”
      “……呵,天色未明罢了。”段延庆感受着腕间的沁凉,眼前闪过赵琛那串长长的珠链,明珠刻凤,髓玉雕龙,“朕为卫国长公主亲制成链”,原来长公主还是个不爱红妆的半大女娃儿,有些想法,此刻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朱允臣不知这一节,继续说:“王爷一贯好心,见不得女子受委屈……”
      “岂止女子?”段延庆一哂,眼神冰冷,“若不是他这个菩萨心,那番人便早料理了,江湖规矩,也怨不得我们。”
      “嗳,不过毕竟是使节,小心为妙。”朱允臣接道,面前这位大理储君文才武略都是第一流,行事却有些狠厉,不若镇南王那般慈心仁善。做臣下的,应不时劝诫一下。
      段延庆点点头:“这倒也是。”他虽性子有些决绝,却不狭隘,能理性地听取属下的建议,说不上从谏如流,也是来者不拒,此乃帝王天分的一种。
      ……………………

      “原来大理是这般有趣的地方!”赵琛骑一匹小红马,既羡慕又钦佩地对段寿辉说。
      方才她从雪鹰的饲养方法直到段氏武功的流派,叽叽咕咕问个不停,段寿辉也一一作答,一路上聊个不停,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前方就是顺天门了,出了这汴梁城,便不好再相送,心里颇有不舍,嘴上则不停叮嘱对方,一定要再来。

      “段二哥,下次再来东京,一定到郡王……公主府找我呵!”赵琛与对方相得,满肚皮的话说了一半,称呼也才改亲热了,十分不舍。

      段寿辉停住马,含笑点头,双手抱拳朝她行礼,又向她肩上的小雪鹰挥挥手,待要出发。

      赵琛心里难过,忽地又想起一事,大声道:“城外有个金明池,到时我带你去那游玩呀!”

      秋天的日头起得晚,此时方完全就位,夜雨后清冽的空气中笼照着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初现娇美,一个英俊宽和。雄浑的晨钟响起,段寿辉双手合十,仍是笑着:“殿下,有缘——再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年少争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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