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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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时希睡得越来越少，霍子宁就睡得更少。后来整晚他睡不到一个小时，干脆坐起来两个人一起看月亮。
他有时候会发高烧，昏厥，抽搐。霍子宁开始不那么害怕，她都奇怪自己的冷静，打电话叫医生，喂药，擦身。已经慢慢接受了死亡的威胁，开始不那么迷惘，反而有了要一起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的勇气。
他忘记很多东西，忘记人，忘记事。忘记刷牙杯放在哪里，后来甚至忘记怎么刷牙。他上完厕所会忘记洗手。于是她买了很多便利贴，到处贴起来，提醒他应该做什么。他甚至忘记水龙头哪边是热水，开起来滚烫的水，却感觉不到那水的温度，皮肤被烫红了都不太知道痛。霍子宁充当着他的记事本，他的记忆，他的脑子，他的导向。他依赖着她，两个人就像不会分开一样彼此依偎着，天荒地老，地老天荒。
可是仲时希没有撑到夏天到来。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告诉她，买了一条船，要带她出海。
白色的船，很漂亮，上面写着：宁希号。
仲时希说：“我答应过带你出海的，还有捕鱼……我们可以在上面钓鱼……”
霍子宁扣着他手腕，却发现一只手已经环住一圈有余，心里一悸，强笑着：“出海钓鱼一定比在海边钓钓有些意思。”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当然。”
医生说就在这两天了。他时常昏迷，醒来的时候也不是很清醒。霍子宁不停地喝咖啡，困极也只是盹一盹。她不敢睡，真的不敢睡。
仲时希去的那天显得格外清醒。他和她一起看了仲言西寄过来的儿时照片，两个人笑个不停。
霍子宁忽然想起了什么：“照片上为什么总是你和丹夕？”
仲时希歪着头想了想：“我有点记不起来了。”
心抽了一下，霍子宁笑着说：“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耍脾气，不肯和别的人拍。你和丹夕的感情当真是特别好的，好得我都嫉妒了啊。”
仲时希摸着她的头发：“不用嫉妒，有了老婆忘了妹是很正常的现象。”
霍子宁窝在他的颈窝里撒娇。
然后仲时希说：“我想起来了，以前爸妈都在国外做银行业。大哥要读书，大嫂身体不好，他要匀很多时间去照顾她……大哥在北京。我和丹夕在上海，我们总是两个人在一起，所以照片里就没有别的人了。”
霍子宁抱紧他：“嗯。”以后不会叫你一个人。
仲时希说：“我们出海吧。”
霍子宁拼命把眼泪忍回去：“嗯。”
他那天走路特别稳当，一步一步，不需要她搀扶。上船的时候他甚至很有力量地拉了她一把。霍子宁差点以为他好了，跳起来去抱他说：“时希，你看起来好多了，以后我们经常出海。”她以为是海把他的生命力找了回来，但是心底却压抑不住地泛起恐慌，那种恐慌勒令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一步也不想松开。他的手很有力量，紧紧地回握着她，那种力量是就要失去前最后一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想要放手，不想要放手。
霍子宁在甲板上吹风，仲时希去上厕所，她跟着。在门外好久，他都没有出来。她开始发慌，觉得两眼一黑，自己要昏了过去。她大力地敲门，最后跌跌撞撞把船员招来开门，路上跌倒了四次，手肘上擦破了一大片皮。终于到门口的时候，厕所门已经开了，仲时希微笑着让船员先离开，温言道：“没事的，我有点累，不小心盹着了。”她紧紧地抱着他说：“累吗？我们去睡一会吧，这样你就不那么累了。”
他摇头：“不用了，我不想睡着。我怕醒不过来。”
这句话品着叫人无限凄凉，霍子宁这才知道什么叫心痛得无法呼吸，真的很疼很疼，那种无力泛起的绝望深深吞没着她。
她啐他：“仲时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蠢话么？怎么会醒不过来？我们……我们还要一起看日出。海上的日出啊！”
他亲吻她的额头：“嗯，海上的日出，我们一起看吧，就今天。”
霍子宁借了船上的厨房。仲时希就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看着她做饭。她已经很熟练了，一边翻炒着一边叨咕：“将来啊我要烧给小仲时希同志吃饭，你也要吃饭，不管我做得好不好吃……”回过头看着他，他在椅子上睡着了。霍子宁慌忙把火关掉，手抖抖的要推他又有点不敢推，先自伸手在他的鼻息下面量了一量。手却被仲时希抓住了，他笑了：“我还活着。”霍子宁脚一软，跪到地上，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良久有两颗眼泪掉下来，她很急地擦掉，然后也冲他笑笑：“我去做饭。你要累，就睡会，我一定会叫你的。”
他点头：“好，你叫我。”
她喂他吃饭，很认真，一口一口地喂，还张开嘴巴哄他：“啊，吃饭，吃饭。”
他忍俊不禁：“真的把我当小孩了？我可告诉你，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把我当成小孩子，这样哄过我。”然后又彷佛回忆一般，“我以前好像也这么喂过谁吃饭。”
霍子宁心狠命一揪，于是笑得更加开心，提醒他：“你真的得了老年痴呆了呶！那可是丹夕啊，你怎么就忘记了？真是的，仲时希，我们已经老啦，就这样都不记得了。你比我先忘记，我都不嫌弃你。如果我比你先忘记，你会不会嫌弃我的？”
仲时希笑着：“是，我怎么忘了，是丹夕。子宁啊，要是你比我先忘记了，那也是好事。你要比我先忘记。”
她依然笑：“是，我比你先忘记。”
不，她永远也不要忘记他。
晚上两个人坐在甲板上，海风吹过来，冷冰冰的。她拿厚重的毯子把两个人都包裹在里面，然后一直靠着他，给他讲从小到大的故事。
她有时候会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不要睡哦。”
他迷糊地应一声：“是，我不会睡。”
实在太累了，这么多年她总共睡不到三十个小时，真的太累了。她提醒着：“不要睡哦。”可是她已经开始不住点头。
他温和地说：“你睡一会好吗？”
她摇头：“不用了，我不想睡着。”和他一样的话，不过，她怕他醒不过来。
仲时希又说了一遍：“我还活着。”
“我知道，我不会让你死掉的。”霍子宁伸手摸他的脸，感觉他脸上那些胡茬。这些胡茬很久都没有长出来过了，化疗让他很难找出毛发。她温柔地看着他，“老公，我知道你会一直活着，一直一直，好好活着。”
仲时希被她唤得笑起来：“老婆。”
那天熹光来得很慢。霍子宁有些盹着了，把头靠在仲时希肩膀上，感觉到太阳初升的温暖与光亮，她高兴地直起身子，身上的毛毯滑落了，她用手去推仲时希，高兴地喊着：“老公老公，你看你看，太阳出来了，我们看了一次日出了耶——”
可是仲时希被她推得倒在地上，人依然保持着僵硬的坐姿。
霍子宁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他扶正，眼泪拼命汹涌，她来不及去擦，她紧紧抱住他：“老公，我们一起看了一次日出了——”
她去抚摸他已经冰冷掉的脸上的胡茬，怔怔地，怔怔地：“日出了你知道吗？日出很漂亮，很漂亮，这是海上的日出……你说你要带我出海的，我们一起打渔，我们还没钓鱼过呢，可是日出了啊，我们今天就可以钓鱼的啊……”
“日出了……”
“日出了，你怎么不看了呢？”
END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