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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巷 ...

  •   初到东京时,已是灯火阑珊的夜晚。

      雨后反常的大雾使得机场停机坪变得拥挤不堪,登机通道全满,乘客们抱怨着,在乘务员的引导下直接沿着舷梯缓缓走下,才一下飞机,便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包围了。

      好冷啊!我迟钝地想起了行李中不多的几件单薄秋衣。宽阔的跑道上的工作人员——他们都穿着厚重的工作服。相比于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机舱,室外简直冷得不像话。

      走进温暖的候机大厅,我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好像直到现在我才切实感受到这样一个事实:我,举目无亲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日本。

      竭力分辨着四周轰乱的日语,望着坐在候机大厅中那些神情漠然的日本人,孤独感油然而生。同时在心中艰难地诘问自己:
      “我为什么来这儿?”

      我为什么来这儿?逃避吗?我不由得苦笑。现在的我已想出了一百种更好的逃避方法,绝不包括这种:把自己丢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我一定是疯了。

      “筠!”有人叫我。

      是修?我眯眼向前看去。

      修正站在那儿冲我微笑呢。

      ※※※※※※※※※※※※※※※※※※※※※※※※※※※※※※※※※

      中野修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修回到了日本继承家业,而我继续读研。三年下来,他已打理着他家企业的半壁江山,只是至今没有一个称心的女朋友,常在电话里向我述苦:“在中国待了四年,已经不能习惯日本女人了。”

      想到他这句话,不由得连带想到,我和修已做了七年的朋友。也就是说,我已经二十六岁高龄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这么老了?

      我转头看向车窗外的夜景,顺势瞥了一眼倒车镜中的自己。

      光洁的玻璃倒映着闪烁的霓虹灯,灯影中是我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还好,似乎看不出什么可怕的老态。但是夜色往往最迷惑人,我不得不承认,年过二十六的肌肤是经不起明媚阳光的考验的。

      东京的夜色很迷人,可说白了也和上海差不多,同样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霓虹灯海,只是换上了一些七拐八折的日文而已

      “你能来日本太好了。”修微笑着说。

      “是吗?”我淡淡的说,“请专心开车。”

      “是。”修立刻危襟正坐,随即又笑了起来,“真奇怪,你总有种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被你控制着。”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看向窗外深邃幽蓝的夜空。

      车停了下来,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状况,车子排成了一条长龙,窗外的视线忽然模糊了起来。我摇下玻璃窗,微风吹来,细细的雨丝飘入头颈,凉凉的,湿湿的。原来外面下起了迷朦细雨。

      目光放低,正瞥见一对情侣牵手慢慢地走着,丝毫不在意随风飘落的雨丝。

      这样多好……我忽然心中一痛。

      如果没有他,就算我能控制所有的人,又能怎样?……

      “晚饭怎么样。”修将我的思绪拉回。

      “糟透了。”我皱皱眉头,想到那包在盒饭外锡纸的味道就不由得反胃,“还好我也没指望飞机上会有什么好东西吃。”

      车窗外的空气有种奇特的味道,湿湿的,像是芬芳的泥土……可这儿是东京市区啊,不是郊外的什么地方。我迷惘地望着窗外。夜雨中的繁华街道让我恍恍惚惚地想起了那个淮海路上的寂静深夜,我仿佛又看见了微风细雨中轻轻摇摆的梧桐树下,那个我梦萦心系的高大身影……细雨飘在脸上,缓缓流下冰凉的一行,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筠。”修轻声唤我。

      “嗯?”我看着窗外,借着理头发,用袖子抹了抹脸。

      “筠。”修又唤我。

      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我也转头看向他。

      修是极帅的,一米八二的身高和脸上那棱角分明的线条使他男子气十足。无论是用中国还是用日本的眼光来看,他都是一个英俊有型的完美男人。

      和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自信自己对他有一定的免疫能力。

      可是此刻他神情却有些怪怪的,当然不至于让我“怦然心动”,只是,那种眼神却让我心头一痛,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他……

      “修……”我强迫自己慎定下来。修一定是无意的,我不能破坏这七年的友谊,我故作轻松地笑道:“请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会让我以为我是个美女。”

      “难道不是吗?”修依然看着我,声音低沉。

      我忽然注意到修身上的香水味,沉沉的香在狭小的车厢中蔓延开来。

      “你当然这么说,我们是朋友嘛。”我有意在‘朋友’上加重了语气。

      修今天是有点怪怪的,我还不想远嫁日本,所以还是保持一定距离较好。

      当然,最好是我多心了。

      车子缓缓移动着。

      “筠,”修换了种轻松的语气,“来东京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我轻吁一口气,确实,我还没想好呢。

      “那么,加入我们如何?”

      “嗯?”我有点诧异地看向他。

      “我们公司计划在明年进入中国市场,只是,”修笑了笑,“缺乏这方面的专家。”

      “可我又怎么能算是……”我看着修身后的窗外怔住了,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车窗外狭窄的小巷里,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斜靠在墙上,他挑眉看着我,那一脸不在乎的神色让我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沉。

      “筠?”修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呃,没,没什么。”我摇摇头,清楚地看到那个美得出奇的男人冲我嘲弄地笑了笑,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忙移开目光。

      “筠,”修的声音很诚恳,“你不快乐吗?”

      我一下子怔住了,胸口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大锤重击了一下,几乎无法维持我固有的镇定。

      不知怎么的我不受自我控制地微微一笑,反问道:“谁又真的快乐呢?你吗?你快乐吗?”

      修看向前方。

      一路无言。

      ※※※※※※※※※※※※※※※※※※※※※※※※※※※※※※

      躺在松软的床上,我了无睡意,只能瞪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奶黄色的天花板在黑暗中变成了一种浓稠的乳白色,像冲得过浓的奶粉。

      房间舒适而又充满异国情调,处处体现了日本作为一个高度发达国家所应有的现代化。

      这儿是修的家。

      尽管修一再说没关系,我还是决定一找到工作就搬家。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感到极度的疲惫,可却偏偏睡不着。

      轻叹一声,我下了床。

      修住的是高级公寓,与东京电视塔遥遥相对,有着一间大得不可思议的客厅和三间卧室,其中一间改成了书房,装修得十分雅致。在寸土如金的东京,这套房子可以是天价。

      看来修的日子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惨不可言嘛。

      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我低头凝视着窗外如星光般的灯影,过去的日子如同幻灯片般地由眼前一一滑过……

      陨辰,这个我爱了整整二年的男人,留给我的,似乎只有心头那撕裂般的痛楚……

      我紧咬着下唇——不,我决不再想他,在他那样对待我的时候,我便已决定要忘了他。

      那时真想到什么深山老林里隐居,把自己藏起来。

      正巧许久不曾联络的修忽然来电,不知怎么的,我就说我要来日本看他,修在电话那头大喜过望,也动用了一切关系来帮我办理那些繁琐却必要的离境手续。

      仅仅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我便顺利的东渡到了日本。

      我给了自己一年的时间。修曾问我为什么不多签几年,我的工作签证因为有日方大公司的担保,一般来说可以签五年。

      可我不想在日本待太长时间,毕竟我不属于这儿。几个月前,在我最伤心的时候,我是有过这个打算。可现在,我已经平静下来了,依然伤痛,却不再冲动,我已学会面对现实。

      那么,有一天我回到上海,如果遇见陨辰,我想,我会试着对他坦然相对,哪怕心中,依旧不能释然……

      我看着脚下灯火灿烂的东京,忽然想起了小巷中的那个男人,虽然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我却仍觉得他──美艳逼人。该死!一个男人!也许他是一个Gay……可是,他不像呀。

      那个男人很漂亮,绝顶漂亮,可却不失英气。而且他看上去比修还高半个头,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呢……

      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那种锐利的目光,看得人心中发寒……

      天哪,他只是一个过路客而已,我又何必想得太多,也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良少年罢了。

      想着那张让我嫉妒的美丽脸孔,我忽然想到,如果他是同性恋,那说不定他看的是修呀……想像着修和他在一起的情景,我不由得轻笑出声。

      修?

      怎么可能呢……

      ※※※※※※※※※※※※※※※※※※※※※※※※※※※

      “那么……是那个中国女人吗?”

      一个略带沙哑的慵懒声音由电话中传出。

      “不要多管闲事!”一向温文尔雅的修没有丝毫风度的低吼。

      那边沉默良久。

      修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厌倦了?”嘲讽的语气中有一丝期待。

      修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

      那边好像松了口气似的,“那么,结束了。”

      修怔了怔,唇边浮上一丝残酷的笑容:“舍不得我吧?请放心,我没有那么绝情,而且,我不在乎施舍。”

      那边死寂一般地静了下来,随后“嗒”的一声挂掉了,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修把电话轻轻放下。

      他点起一根烟,暗红的烟蒂在黑暗中像鬼火一般一明一灭,冒出了冉冉青烟。

      ※※※※※※※※※※※※※※※※※※※※※※※※※※※※※※※※※

      我沮丧地走出了真元里,拖着疲惫的身躯转向下一个目标——福井书画社。

      在日本找工作真难,我已经把要求降到最低了,只要能维持每天最基本的一万元即可,对工作本身,只要正当,我都会考虑,可是……

      想到真元里那个肥肥的猪头老板的眼神我就感到恶心!他以为我是什么人?陪酒女吗?我想我还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

      走进福井印画社,一股清新的油墨味扑面而来,米色调的装潢赏心悦目,墙上挂着一些看上去很古朴的工笔画,木制的橱窗里整齐地放着图书和像带,不大的店堂布置得素净典雅。

      “欢迎光临。”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我忙转过身。那是一个大约六七十岁的日本老人,身穿灰色细条纹的和服,脚上则是日本传统的木屐。

      “我是福井,小姐需要什么?”他微微笑着。

      “呃——听说贵社需要一名书画采编,所以……”我有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福井目光严厉地看着我,使我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他终于开口了。

      “里面请。”他说。

      ※※※※※※※※※※※※※※※※※※※※※※※※※※※※※※

      “中国人?”福井老板面无表情地跪坐在茶几后面,冷冷地看着我。

      “是。”我直视着面前的这个老头儿,清楚地看到他太阳穴两边的血管在隐隐跳动着,干瘪的老脸上,皱纹的纹路统一向下,嘴角松驰,脸颊上的肉便像著名的沙皮狗一般下垂着。

      典型的日本人,怕是二战的遗老吧……

      我泄气地明白这个工作没指望了。

      可我得坚持,不能在气势上输给这个顽固不化的日本人。

      “这个工作不需要美女,”福井老头儿沉着脸,嘴角愈发向下撇,“我们需要勤劳贤惠能干的日本妇女。”

      “你要明白,”我高昂着头,被这个该死的老头儿气得快要爆炸,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呢,“中国人从来都并不只有外表出色而已。”

      “是吗?”老头儿笑得有些阴险,简直跟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一模一样,“中国人是丑陋的,你们有一个作家写过一篇文章揭露了这一点,我个人很欣赏这本书,你认为呢?‘丑陋的中国人’?”

      我不怒反笑,“很高兴我们有了共识,我一向欣赏柏杨先生写的‘丑陋的中国人’,敢于承认自己缺点的民族是有希望的,总比成年蹲在小岛上自吹自擂要好得多了,不是吗?”

      福井面无表情,一双三角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我则不甘示弱的回瞪他,一边想像他脸色发青,暴跳如雷的样子。

      一瞥间,我注意到他身后的神龛前放着一把刀——传统的日本弯刀,不由得有些害怕,只好暗自给自己壮胆:没什么,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小老头罢了。

      老头儿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我却吓了一跳。他——该不会受刺激过深吧。

      “您的名字是?”福井微笑着问道。

      “沈筠。”我心中惴惴,不知他要干什么,可事到如今也只有死撑下去了。

      “好吧。”福井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我不安地跟着站了起来。

      “明天早上九点。”福井说着,为我拉开门,微笑着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怔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不动,福井又笑了,“怎么?你今天就想上班吗?”

      我瞠目看着福井那满是皱纹的老脸。

      我有工作了?

      ※※※※※※※※※※※※※※※※※※※※※※※※※※※※※※※※※※※※※※※※※※

      “我回来啦!”我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这么唤了一声,在玄关处把鞋拖下,修从内室迎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回来啦?”他躬身替我把鞋放好,我不由得受宠若惊,修可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日本男人。

      “修?”我这才注意到修的打扮,他竟在腰上围了一个围裙,而厨房里飘来了阵阵香味──修是在做饭呢!

      修像个大男孩一样调皮地冲我眨眨眼,“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经常自己做饭吗?”我不置信地看着修。

      “当然。”修详作生气地瞪着我,“小瞧我吗?”

      “哪里。”我走向沙发,“我都快饿死了,请快点吧。”

      “好的。”修用生硬的上海话说道。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同时觉得自己的胃正在消失之中。

      修终于端出一盘看上去很香可是又很少的咖喱饭,总算他很识相地给了我一大半。

      “你够吗?”我大声欢呼地接过饭碗,一边不很真心地问道。

      “够了。”修笑了笑。

      虽然他的笑容很值得研究一下,不过我心情很好,决定原谅他。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我向坐在对面的修说。

      “嗯?”修诧异地抬起头。

      “在赤坂街,离这儿不是很远。”我语调轻松地说。

      修看着我不语。

      我假装没注意到,一口一口地吃着我的咖喱饭。

      “修的手艺真不错啊!”我赞叹道,“是最拿手的菜吗?”

      “当初说好的。”修放下碗。

      “嗯?”我瞪大了眼睛,说好什么?

      修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冤枉死了,我真的不知道啊!

      “加入我们公司,你答应过的。”修急了,那表情活像我欠了他一百万似的。

      “什么啊,别自作主张,我什么也没答应过。”我挥挥手。原来是那个,我答应过吗?

      修站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失望:“我还以为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修,”我无奈地看着他,“你当然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可是却被出卖了。”修赌气地说。

      “修,”我走到他身边,双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正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信任你,所以才来日本,可是我不能依赖你,我得有我自己的生活。”

      修看看我,无奈地垂下了头:“算了,我不勉强你,反正每次总是你有道理。”

      “我就知道中野君一定能理解我的。”我松了一口气。

      “当然了,中野最好了。”修故态重萌,得意了起来。

      我摇摇头,不去理会。

      “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我把桌上的碗筷收好,向厨房走去,身后传来修受伤的叫声。

      “你要搬走?!”修追进厨房,声音提高八度地质问。

      我将碗筷放进洗碗机,打开电源,回头看向修:“多摩源二公寓,我和物管处的人磨了一下午呢,很近的,你可以常来看我。”

      “太无情了!!”修冲着我直嚷嚷,“你什么都决定好了,只是通知我一声而已,你知道吗,这让我觉得,很──很被动。”

      我拿着抹布走到饭桌旁,修也跟了出来,“你不能搬走!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再怎么说也是我让你到日本来的,我得管着你!对你负责!”

      我无奈地看向他,“可我总不能一直住在你这儿呀。”

      “为什么不可以?多摩公寓哪有我这儿好!那种地方──,谁知道都有些什么人!你为什么非要搬出去和陌生人住在一起呢!”

      修似乎真的生气了。

      “可我已经付了定金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果然,修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钱不是问题,我可以补偿。”

      我放下抹布就往房间走去。

      “筠?”修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又来了!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我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明天一早就走。”

      说罢,我回头从床下拖出箱子。

      修似乎怔住了。

      我一边费力地把衣物往箱子里塞一边说:“不是因为舍不得定金,而是你让我觉得,你是在施舍。”

      “我……”修欲说什么,我打断他,“而我,最不要别人的施舍,特别是朋友的施舍。”

      “这怎么能说成是施舍呢!”修气恼地大叫。

      “别说了,”我疲倦地抬头看着他,“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别为了这个争吵。”

      修面色僵硬地看着我。我自顾自地理着行李。

      他忽然转身而去,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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