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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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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坦诚
时间回到当下。
西提躲在被窝里,今日下午那几个村民的对话仍在耳旁回荡。眼见秦简大赫赫坐在床沿,却对那马贼头子不假辞色,语气中更是少有的倨傲。那马贼头子却仅是神色无奈。
他握紧了小刀,只要那马贼头子胆敢对秦简图谋不轨,他便会立即揭被而出,取了他的小命。
多罗卡无奈的笑着对秦简说道:“你这么会折腾人,我哪有精力天天和你这么玩。”西提却不知所谓的“折腾”,是秦简让多罗卡接连睡了七天的地板,外加一个深夜冷水浴,附带数日拳脚相向。
秦简嘲笑了多罗卡一句后,他也只能更无奈地笑。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西提觉得如五雷轰顶,只听得多罗卡说:“唉!算我栽了!我活了近三十年了,哪次曾像这样被女人虐待。你说,这几日来我身上被你弄得多了多少青紫,结果你还……”
西提却不知,那所谓“虐待”,是真正意义上的虐待,那所谓“青紫”,也不是来自于西提想象中的事情所留下的痕迹……他只能强自定下心神,不让一时的冲动毁了整个“擒贼先擒王”的计划。
秦简背对着西提所在的方位,淡淡地说:“你推托也没用,该开始的还是得开始,你直接上吧。”
他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又不是猴子,你这样天天耍我有什么好玩?我被你恶整几日还不嫌够么?”
“这几日你哪天不是乐此不疲的,怎么今天就转了性子?你是看破红尘了还是真得不行了?莫非……是哪些宵小在打富腊夫绿洲的主意?”秦简只是笑,话中透露出的了然却让多罗卡心头一阵狂跳。
在埃及沿尼罗河的国土以外,西方的利比亚沙漠中存在着几个并不统属于法老管辖的绿洲。离得最远的就是锡瓦。即使熟知地理方位,又用的是最快的骆驼,日夜兼程地赶,也要花上七八天的时间才能穿越沙漠到达锡瓦。
从锡瓦向东方偏南快行三天路程,是巴哈里亚绿洲。同样是从锡瓦出发,同样是三天快行路程,向南偏东的方向,则是富腊夫绿洲。三个绿洲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形成互相支援的形势。
其实自古以来,利比亚沙漠一直处于埃及法老的统治之下。只是先任法老艾赫那吞在位时期搞得全国大乱,不但尼罗河三角洲以北的附属国纷纷叛乱,就连西方沙漠里的利比亚人也蠢蠢欲动,终于趁埃及人焦头烂额之际攻占了巴哈里亚、富腊夫绿洲。算来至今也不过二十年时间。
除了这三个绿洲之外,埃及现在尚掌握着南方的哈尔加绿洲和达赫拉绿洲,以及北方的法雍绿洲,这三个绿洲正好成为埃及人进攻利比亚人的据点,而且都掌握在上埃及宰相的手中。
多罗卡也是今天刚接到来自底比斯的秘密情报,说埃及军队正在做准备,将要向富腊夫进发。他立刻告请长老会议,提出要援助富腊夫。然而老头们却以形势未明、不能损耗锡瓦实力为由作出了明确的拒绝。
今天下午刚发生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这里,多罗卡退开一步,脸上露出质问的神情。
很好,没有和她尔虞我诈,而是直接探寻。秦简有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几天的相处还是能让人稍微相互理解的,她正色说道:“就算我知道得稍微多了一点,但对你们绝对没有恶意。”
“你怎么证明?”
“如果有恶意,你现在还想活着和我说话?”这句话不假,几天的比拼,秦简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多罗卡。
“不杀我也不能证明你没有更阴险的计划。如果你的目标是整个绿洲,杀了我一个又有何用?留着我做人质不是更合用?”
秦简一哂道:“如果我的目标是锡瓦,用巫术不照样可以杀了全村人?何必要那么麻烦,还要成天锻炼你的身手。”尽管她并不想让自己和巫术扯上关系,但是在这个时候提起神秘难测的巫术,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多罗卡毕竟也是一方统领,刚开始只是因为秦简是他所倾心的女子才乱了方寸。紧接着一想,便也觉得秦简说得不错,如果真的有所图谋,不早就行动了吗。
秦简见他沉吟不语,忽地笑了,说道:“如果你还觉得不可靠,那我还可以再找一人来和你对峙。”
多罗卡一奇,抬头对上秦简的目光。西提听她那语气不对,立刻心知糟糕。果不其然,秦简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西提,你怎的还不出来?”
听到这个名字,多罗卡全身剧震。一双警觉的眼睛四处扫射这房间,最后紧紧盯着靠墙的那一堆毡被上。在马贼堆里摸爬滚打了近三十年,最后还干脆统领了一堆桀骜不驯的沙漠男儿,多罗卡的本领自然不容小觑。他本来就是个十分警觉的人,但是竟然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躲藏了这段时间而不被发现。
西提并不想一出去就引起冲突,只能将手中的小刀插回腰带,苦笑着推开身上的东西。他坐起来时顿感空气凉爽,比蒙在一堆毡被下的感觉舒畅多了。
“你……”多罗卡不知该如何开口,让他如此惊奇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居然有人能够潜伏于距他三步之内而让他无所察觉,还有西提这个名字,也让他立刻联想到了另一人,现在看着眼前这浑身汗湿的年轻人,越发觉得像是传闻中的那人,于是问道,“孟斐斯的西提?第一支战车队的队长?”
西提看看秦简,见她不置可否,便知她是在考他的判断力和决断力,当下再不犹豫,诚恳地说道:“正是我,以前多有得罪,还请莫怪。”这一段时间以来,秦简与他们假名相称,就是因为他们的真名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建立了一些功业。毕竟在这三年到处游历的过程中,有时会被郝廉姆赫布或普拉美斯叫回去帮忙,即使想要默默无名,最终还是做了一些不得不提的事情。
比如说那所谓的“第一战车队队长”。埃及的兵制,仅将军队划分为陆军和水军。陆军中不是没有战车兵,而是这些战车兵都是混编入了步兵大队里面。行军打仗时发挥不了战车兵迅疾如风的优势。
就在前年时,恰逢临近吉萨的一个小型沙漠绿洲水源骤减,居于此处的利比亚人倾巢而出袭击劫掠下埃及各州。尽管各州步兵队队长积极出兵,却无法遏制那群匪徒。正逢秦简一行刚从西奈半岛的矿山回来,郝廉姆赫布便抓着他们不放,说什么也吃定了这次免费的劳工。
其他人都十分不负责任地拍拍屁股走人,丢下西提去面对热情满满的孟斐斯士兵们。临走,塞兰还不忘落井下石地对西提说道:“我们这次准备逆流直上努比亚。行程是很长的,速度是很慢的,所以你尽可以慢慢和利比亚人磨蹭,最好磨到我们回来为止,我们不介意,啊哈哈哈哈!”说罢就很不义气地与其他两人辞别了郝廉姆赫布,丢下西提继续行程。
面临这样的生死关头,西提虽然怒火中烧,却终于人急生智,迅速改变了孟斐斯步兵的编队形式,划分出了明确的战车兵、轻步兵、重步兵、辎重兵队伍,依靠战车兵的闪电作战,多次在匪徒进行劫掠时及时赶到,逐步歼灭了这股匪群。现在想来,当时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繁杂的编队工作、快速地结束作战行动,被塞兰引发的怒火在其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当秦简和迪兰兄弟在努比亚的一个黑人部落里进行货物交易、接受酋长的接待时,西提也终于累得不成人形地赶上了他们。三人自是大奇,当知道他所作的事情后,塞兰好兄弟似的拍拍西提的肩膀道:“哈哈,你能有这番成就,还不快多谢兄弟我的栽培!”
秦简却哭笑不得,因为虽然她的世界史学的并不好,却也知道这么一件事——古埃及的战车兵编队从步兵编队中划分出来的时候,正是新王国第十八、十九王朝左右。这么一来,她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尽管她不愿对历史插手太多,却因为丢下西提这么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而造就了历史的进步。
只有西提是暗自盘算如何能够扳回一城。果然在后来,当下埃及需要一名机智能干的年轻人来统驭秘密组织克格勃时,他狡猾一笑,大大方方地出卖了塞兰。
废话休提,此时多罗卡了解了一直被称为“悟空”或“猴儿”的年轻人的真正身份,愣了愣,突然哈哈笑道:“你这个利比亚马贼的公敌,竟敢在我面前泄漏身份,就不怕我杀了你们?”
“我倒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利比亚沙漠中的公敌。难道当年被歼灭的匪徒不是和你们敌对的?”西提知道多罗卡只是在试探他的深浅,那年他所灭的马贼性格凶残好杀,常常得罪居住于同一片沙漠的其他绿洲的居民,并不被其他利比亚人视为同类,于是他语气十分轻松写意地和多罗卡侃侃而谈。
“好好,果然少年出英雄,当年我刚出道的时候,可比你逊色多了。”
西提却不骄傲,低眉顺眼地回他:“哪里哪里,您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想来当年必然是迷遍天下女子的美少年,在下哪里敢与您相提并论。”
秦简听得出他恭顺的语气中含着的淡淡的不服,却什么也没说,回头看着多罗卡,说道:“尽管算是国家机密,但你不该不知道上下埃及间的冤仇纠纷。现在占据着达赫拉绿洲的是阿伊的军队,我们却是下埃及的人。就算我们真的有所图谋,图谋的对象也只能是上埃及。”
“就怕把锡瓦卷入你们的倾轧中去了。”多罗卡也不是笨人,尽管面对着中意的女子也不会混乱他的判断力。
“锡瓦地处偏远,只要能够自富自强,便能稳守。我不求你们帮助下埃及对抗日益坐大的阿伊,只想你们能够不被阿伊吞并,别让他再度扩大势力就行了。”
秦简说的这番话其实非常无理。如果是一些心眼狭小、避讳颇多的人听了,保证勃然大怒,骂她诅咒锡瓦会被吞并。然而多罗卡却是一个务实的人,自第一次见面以来,十数天的相处让他知道了这群人的能力和智慧,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疑虑:“你想让锡瓦安定强大,难道就不怕锡瓦强大后反而进犯下埃及吗?”
“还是和锡瓦的地理位置有关,这片绿洲地处偏远,所以这么多年来埃及一直没能攻打到锡瓦。反之亦如此,锡瓦想要进犯下埃及也十分艰难。现在阿伊逐步侵吞周边的绿洲,所以锡瓦越来越岌岌可危,但是如果你们强大了,却能轻易抵抗越过沙漠到达这里的上埃及士兵。我们并不担心你们对下埃及不利,却不想看到上埃及春风得意。”
听罢,多罗卡不再追问,放松了心情,却转头向西提笑道:“原来你就是西提,我还以为你也和那些埃及兵一样是颗光头呢,怎么却长发飘飘?”
西提但笑不答,只是决定了待会儿定要问明他究竟和秦简算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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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秘密协议之后,待遇自是大不一样。第二日,迪兰和西提就搬入了多罗卡的独立院落。
秦简收回抚在迪兰额上的手,喝下西提配的香草茶,他已经睡得熟了。她转头还未站起,视线就落入一双清澄的眼眸中,那里面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她也只能笑笑,说道:“迪兰的身体还是有些不行。平时看起来健康,长途跋涉后却消耗这么大,等他好了看我怎么给他再加强加强,哈哈”
西提不答,只是静静地看她。
秦简突然觉得被他瞅得心里发毛,却放不下面子,干咳一声,拿起摆在床头的药碗,待要拿出房间拾掇。
与西提擦肩而过时,却突地被他捉住右手。她一惊,竟觉得一股火辣辣的情绪沿着被紧贴的皮肤蜿蜒向上。脸上却控制得极好,只是淡淡地回头看他,问道:“怎么?”
西提仍然没说话,也只是深挚地注视着她。看她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才轻轻地问道:“你和多罗卡……”顿了顿,却没有再问下去。
秦简本以为他终究忍耐不住,想要责怪她这几日贯彻到底的神秘主义,却看到他终是在最后一刻停了下去。如果西提心中毫无顾虑,直直地问了下去,也许数年来辛苦维持的相处模式就会被打破了。尤其在她似乎停止成长般地维持着年轻样貌的现在,如果不时时坚持,西提很快就会把她当成同龄人,甚至小妹妹来看待。
她心中稍松,脸上却逐渐紧绷,冷淡地说道:“你越来越不把我当师长看了,我的事是你随便可以过问的么?”
西提一僵,便松开了握着秦简的手。一得脱离,她便甩手,开门离去,留下西提愣愣地留在安静的屋中,脸上渐渐流露出苦涩的笑。
很多人说秦简会巫术,他却一直不信。今早就连多罗卡也抱怨她的巫术厉害。
巫术么……也许的确是巫术罢,要不然又怎能把他的心如此牢牢地攫住?
秦简走出屋去,没有看到门后那名年轻人苦涩的笑,只是仰头看天,脸上秋水不动,心中却一片翻腾。
西提的心事,聪明如她,就算刚开始没发现,久而久之却又何尝不知?人非无情,孰能无视。但是她却不能坦然地接受年轻人的心意。西提有情,可惜这对象却是错了。
说他错,并不是因为他与图雅的婚事。秦简是自一早就知道这婚事的,但是也不认为算是个天大的事情。她适应力超群,深明妻妾成群才是正常——在这个时代。
之所以一直躲避着西提偶尔流露出的温柔,一直岔开他将吐未吐的表白,却有她的心思。
她不同,和其他人都不同,自然也和西提不同。
就算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西提能够接受吗?就算西提现在接受了,能保证以后不会后悔吗?当他年年苍老,而情人却始终年轻如一,当他看那逐年远去的年华,当他看那逐年相远的年纪,他还能平静如昔么?他也许会整日忧心苦恼,怕她抛下自己离去;他也许会为了留下她而费尽心思;又或者会忍痛逼她离开不再年轻的自己……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会选择怎么做呢?
秦简记得汉武帝和李夫人的典故,很幼小的时候,父亲常在床头给她讲故事,这两人的事情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原因无他,只因这两人一生恩爱,而李夫人在年老将亡之时,却力拒武帝渴求相见的愿望……现在想来,李夫人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记得曾有同学问过她:“什么样的境界才叫做一生无悔、终生幸福?是前半生叱咤风云,却在临死前感到孤苦无依?还是前半生辛酸痛苦,却在最后一刻觉得不枉此生?那种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她选了后者。
死前那一刻的思绪、感念,定格的是一生的幸与不幸。即使她愿做那痴情的汉武帝,却不愿让一手带大的西提成了孤老而终的李夫人。
她喜欢西提清澈的眼,喜欢他时而顽皮的恶作剧,喜欢他缠在四周时的热闹,喜欢他呆在身边的安宁……有他在身边闹腾纠缠的这几年,让她真正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外来人。所以……年老的孤寂、彷徨、担忧……现在能规避就规避了吧。她是只能辜负那个年轻人的深挚温厚了,她也只能尽量用其他方式给他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