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夜》神木天坑

5、4

　　（Kaori：不好意思，你的薰再也不会出现了。）
　　等了好半天，对方才有了反应。
　　（罗：你是谁？）
　　坐在电脑跟前的泷轻声笑了笑，手抚上了键盘。
　　（Kaori：这不关你的事。总之你对薰死心吧！）
　　（罗：为什么？）
　　（Kaori：因为她已经厌烦你了。）
　　泷想看看对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定是一副能让自己品尝到复仇快感的表情吧！
　　（罗：除非是薰自己对我说，否则我不相信！）
　　哼，相当固执而且不会察颜观色的家伙，泷可不想对他手下留情。
　　（Kaori：难道你就不会认为，我其实就是薰本人？）
　　沉默……
　　泷以为对方终于要放弃了。
　　（罗：那么，能最后见一面吗？做为道别……）
　　（Kaori：万一我不是薰呢？）
　　（罗：那我也想当面向你了解情况。）
　　这个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啊！换在平常情况下，泷肯定是要佩服这种不到最后决不放弃的精神的，可是现在却只能感觉到头疼。然而，自己已经对此人产生了莫名的好奇心，虽然脑子里对与此人见面怀有抵触，心里却燃起了想了解这人是何方神圣的欲望。
　　（Kaori：好吧，时间地点你来定。）
　　（罗：那就周五下午5：30吧，老地方。）
　　老地方是啥地方？——可是泷不想问他。显然对方是在考验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快败下阵来？明明他是猫，对方是老鼠才对啊！他翻找了一下薰过去的聊天记录，果然找到了相关信息……
　　（Kaori：十字广场？）
　　（罗：嗯。）
　　（Kaori：我怎么找你？）
　　（罗：如果你真是薰，我能认出你来。）
　　啊，对哦！自己和薰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就算自己不认识他，他可是认识薰的呀！
　　（Kaori：好的，一言为定。）

　　离与ID为“罗”的人会面还有3天。说实话，泷在期待的同时，也有不安。无意中瞥见书架里自己从杂志社里拿回来的杂志，就将它从中抽取出来，漫不经心地翻动起来。
　　这是出事之前自己以摄影师的名义出的一本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一期。街角郁郁葱葱的树叶下藏着的光影斑驳的咖啡店、上面躺着正打着盹的猫的街边长椅、摆在货架上，通过广角镜头和光圈过滤出来的一排排奢侈品、隔着窗玻璃倒映出来的餐厅里正与友人开怀畅谈的成功人士……这些运用摄影技巧拍摄出来的种种静止的瞬间，真的是他所想要表现的吗？
　　泷忍不住找出自己曾经用作谋生道具的相机，开始仔细检查、摆弄，一边想尽快地恢复工作状态，一边想借此来转移注意力——总不至于因为薰的记忆侵入了自己的大脑，自己连谋生的技能都忘记了吧？
　　对准光秃秃的墙面调焦，想象着自己所希望拍摄到的画面，按快门。对了，过去他喜欢把薰当作练习拍摄人物的模特——她欢笑的样子、搞怪的样子、害羞的样子、睡觉的样子……他捕捉过她每一种表情，定格过她每一寸笑容。曾经那么鲜活、那么温暖、那么明亮的薰，如今却化成灰，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泷心里一阵哆嗦，赶紧将相机放下。
　　泷突然意识到，出事之前，家里四处都摆满了薰的照片，可如今却一张也没有看到……是昭然出于顾虑，把所有薰的照片都处理掉了吗？是销毁掉了，还是只是藏起来了呢？泷突然想看薰的照片，可是却有什么在暗示他，绝对不可以找到任何一张、绝对不能够看到薰的容颜……
　　这种不知从何悄然窜出的乖戾感令泷感到害怕，仿佛一旦看到薰的样子，自己就会被她所附体。

　　和史桀罗见面的日子如同被扔向泷的棒球一般，虽然做好了接住它的心理准备，可是目睹着球直嗖嗖地朝自己的门面飞来，仍然有点猝不及防。自己见到史桀罗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用什么样的表情？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要说什么样的话？尽管有过种种设想，可临到头来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这种空白挤压着泷的神经，使他在有所期待的同时，又暗自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几番坐立不安后，泷尽量将自己打扮得体，终于决定离开家门。
　　这天是周末，因此虽然是晚上，来往于广场的人依然是熙熙攘攘。泷四处张望，几番觉得“就是他”的那个人，却一个个都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穿行而去。不问对方的长相、穿着、或是有何标志，就这么贸然行动，泷暗骂自己的轻率。如果对方没认出他来，那自己这一周以来所有的不安，不是会变得滑稽又可笑么？
　　就在他第二十三次抬起手腕查看手表上的指针的时候，一个清澈又有着磁性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泷抬起头，不免因意外而感到吃惊。
　　这个人比自己想象的要端正许多，一看即知是属于受过良好教育、有着殷实家底的菁英之列。尽管自己也有近一米八的个头，想要直视对方的话，自己还是不得不稍稍仰起脸庞。不过最令自己感到意外的是：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
　　“……史先生？”泷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轻声唤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我是。”史桀罗仔细端详着泷，怀念的神色中掩饰不住他的失望与诧异。他好像要说什么，却微启唇齿，欲言又止。泷明白，他是在自己的身上寻找薰的影像。
　　两人就这么相峙着，谁也不愿意，或者说谁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个冷场。
　　一个好像和人约会严重迟到的人，急匆匆地冲进了过来，无意中狠狠地撞了泷一下。泷顿时失去平衡，倒在了史桀罗的肩上。史桀罗将他扶起，泷见他脸色煞白，就像自己身上带着未知的病菌一样。泷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触碰到这个男人的身体，让他感觉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有蚂蚁在啃噬一般，向大脑不断传递着麻木的痛感与不适。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吧！“史桀罗建议。
　　泷无异议，他也正想好好地打击一下这个男人。
　　史桀罗把泷带到附近一家咖啡厅，自己点了杯蓝山，泷则坚持什么都不要，只喝白开水。
　　史桀罗将服务生送来的咖啡连杯一直攒在手里，轻轻揉搓。泷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人的身上，有着和昭然哥相似的气质，难怪薰会被他所吸引。
　　几经犹豫，史桀罗终于开口道：
　　“我真的差点以为你是薰。”
　　——他的表情倒是很平静。
　　“失望吗？”
　　泷以幸灾乐祸的心情故意语中带刺。
　　对方歪着脑袋认真地就这个问题思考了起来……
　　——火大！薰究竟看上了这个呆板又没情调的家伙哪一点了？！
　　“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深感意外。敢问你是薰的……？”
　　“弟弟。”泷干脆地回答。
　　史桀罗以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和姿态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是薰让你来见我的？”
　　泷耸了耸肩：“其实我自己也想见见你。”
　　“关于我的事，薰对你说了多少？”史桀罗依然躲在椅子深处的黑暗中，紧紧地盯着泷。
　　“没说多少。”泷盘算着如何才能打击到对方，“只是跟我说有个讨厌的家伙老缠着她，要我帮她甩掉。”
　　桌子对面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
　　“我想听她亲口对我这么说。”
　　“很可惜，她是连你的声音都不想听见。”
　　“我和她之间的事，可能她并没有跟你说过。”
　　听到他自信而坚定的发言，泷不免有点心虚。他暗自咬牙，决定继续着虚张声势。
　　“她的确没怎么跟我说过你的事，不过你也知道，我和她是孪生姐弟，所以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
　　“虽然这话由我说出来，会显得有点厚颜无耻……”
　　泷在心里暗想：你本来就已经够厚颜无耻的了！本想先抢白一番，可是对方完全没打算听进他的借口。
　　“当初被追求的一方，是我。”
　　本来想打击对方，一直以为薰是被面前这个假惺惺的男人所骗的泷，反而被对方打击到了。原本对前因后果全没丝毫兴趣，这下却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件事发生的整个过程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史桀罗将身子坐直回到桌边，颠弄起烟灰缸里躺着的火柴盒。看样子，和嗜烟如命的昭然哥不同，这个不抽烟的清爽的男人也许更对薰的胃口。“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其实我压根儿没注意到她，可事后却收到来自她的邮件……”
　　一年前，应该正是薰和昭然哥决定结婚的时候吧！泷还记得他们将这个决定告诉自己的那天，昭然哥专门送了他一台佳能SX10 IS，请他把薰放心地交给自己。他还记得他答应下来后，薰的眼中闪动着高兴且幸福的泪水，而自己的……咦？当时自己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方式同意了这门亲事的？泷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对这段往事居然存在着空白！明明记得昭然哥严肃又紧张的表情，明明也记得薰的心情，可是偏偏遗漏了自己！
　　——好害怕！拥有他人的感受，却独独缺失了自己，好可怕！泷感觉自己正脱离地心引力，漂浮在太空中向下看着地球——明明那蔚蓝色的美丽星球就在脚下，可是不管他如何挣扎、如何蹬踏，却怎么也脚踏不上实地。他凝视着地球上的薰和昭然，却不被他们所凝视。如果哪一天，连他自己都完全忘记了自己，所有认识他的人会不会也忘记了他？如果连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存在过？
　　——无尽的、黑暗的、万赖无声的外太空……
　　“喂！”
　　好像有什么声音缥缈地浮游在太空中，刚巧飘进了他的耳朵。
　　“喂，你怎么了？”
　　这个清洌冰冷的声音如冰塞进衣领一般，让他浑身一个激凌，终于回过了神来。——对，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自己的记忆问题，而是如何报复面前的这个男人！
　　“我是在想……”泷探过身去，将下巴搁在双手交叉的手上，故意逼近史桀罗以给他造成压力。“你果然是被薰骗了呢！”
　　史桀罗一副费解又急切的表情让泷由心而发地在嘴角制造出一抹微笑。
　　“一年前，她已经和我的姐夫订下了婚约。所以，要么是你误会了，要么是你被她给耍了！”
　　“婚……约？”
　　史桀罗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泷，泷已经感觉到自己正开始接近他的目标了。
　　“是啊，她没告诉你吗？”他忍不住在语气中表露出自己的得意，“啊，她当然不会告诉你的吧！像你这么有趣的傻瓜，一开始就拆穿了，不是不好玩了吗？”
　　“她……肯定是有苦衷的！”史桀罗抬起头笔直地望向泷的眼睛。他目光中的坚毅让泷心头一颤。“我不相信她是这种人！”
　　在他坚决的目光和果断的口吻下，泷下意识地收起了自己嚣张的气焰。
　　“那么，在你眼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出于讽刺，而是转念间真的很想知道。
　　史桀罗的嘴角悄无声息地露出一抹微笑：“她是个热情又神秘的姑娘，而且正直。”
　　“你们经常像这样见面？”
　　史桀罗轻轻摇头。
　　“老实说，虽然我约过她好几次，可是她只答应过两次。然而第二次，她没能如约……”
　　也就是说，出事的那天，薰和他本来是要进行第二次约会的？
　　“不过，虽然当面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没能搭上话，但是我们并不是只有通过面对面的方式才认识对方的哦！”
　　在泷的想象中，骗走姐姐对姐夫的感情的家伙应该是个阴险狡诈之人，却不料此人竟单纯蠢笨得可笑。
　　“我敢说，你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吧？”
　　史桀罗脸色突现尴尬，目光也遽忽避开泷望向他的笔直的视线，双手更加不安地抚弄着面前的咖啡杯，咬起了唇。
　　这个人也会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啊！泷费足了劲才没让自己当场喷笑出来。
　　“电话总该打过的吧？”泷的语气中下意识地加入了揶揄的成分。
　　史桀罗沉默了。
　　——不会吧！泷对这种状况有点措手不及——这和他想象中薰与他人互通款曲有着实质性的差别！
　　“柏拉图？”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词。
　　史桀罗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我知道这很可笑。我们就是通过邮件和聊天工具来交流的。”他的手仍然神经质般将咖啡杯上下抚弄。泷看得出，他其实对这一状况心有不甘。“你不觉得荒谬吗？”他终于再次将眼睛的焦距对准了泷，“通讯科技越发达，人类却越不懂得如何相互交流……明明借用虚幻无实体的工具就能轻松地感觉到她，可是一旦实际见面时，却会紧张和不安。我们就是这样，在相互追逐的同时，又在躲蔽着对方。”
　　泷开始有点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自己本身也是不擅长与人交流的类型。
　　“那么，她已经结婚了？”
　　中了魔一样，泷脑中空白，脑袋却随着对方的话音落了而点了点。
　　“所以才要和我断绝往来？”
　　泷再次点头。
　　“她丈夫……对她好吗？”
　　第三次点头。
　　“她幸福吗？”
　　泷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史桀罗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我放弃。”
　　“诶？？”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瞪着他，却被他脸上的祥和所迷惑。
　　——不对，按照自己的剧本，他不是应该冲着史桀罗大吼，对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薰就不会死！”从而将他推入后悔又痛不欲生的深渊吗？
　　“你就这样放弃了？”
　　这回换成史桀罗诧异地望向他：“不是她委托你来要求我退出的吗？”
　　“原来……你们仅仅是这种程度呀！”泷突然觉得如此憎恨对方、处心积虑地想激怒对方的自己很蠢。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泷回到家时已经9点多了。尽管出门前有给昭然留言说他会晚归，不必等吃饭，可饭桌上还是摆放着显然是留给他的饭菜。客厅的沙发上，昭然斜躺其上，睡得正香。曾经如此热衷于夜生活的昭然，居然能在这个时间睡着，看来既要顾着上班又要顾着照料泷，就算他是机器人，也会有电池耗尽的时候啊！泷从卧室抱出一床毯子，轻轻给他盖上。微弱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面露憔悴、深锁眉头，脸颊向下凹陷了些许，泷心里的负疚感愈发深刻。他是不是梦见了薰？或者是沉入矛盾的泥潭中深陷不出？昭然当初是以何种悲壮的心情决定将薰的脑干细胞植入自己的脑内？对于肆意做出这个决定，给自己带来如此惶恐与不安的昭然，是该埋怨憎恨，还是谅解同情？泷轻轻拨开他额前散落的头发，悄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