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 ...

  •   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迟疑了一下,把手从门铃上移开。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站得越久,被人注意到的可能性就越大——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被人发现站在紫菀家主的房门前踌躇不定了,他几乎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离开房间的决定。
      想起那双奇妙的像紫水晶一样色泽明亮浓重的冰冷眼眸,似乎很难不心生疑虑。
      但他必须再和麦耶理塔•阿丝缇谈一谈。
      在诺德库兰公爵自幼的教养中,无端猜疑是小人的行径,他应该诚恳地对待所有人。但这并不意味着费洛司提会对显而易见的疑点视若无睹。在刚才的会议上,紫菀家主麦耶理塔和他的侍从一唱一和,将所有事情都推到那个年轻的莱夫文斯身上。他说的话看起来无懈可击,就连纳雷塔法赛侯爵都连连称是,甚至回到房间后还半安慰半是哄劝地对费洛司提说:“那孩子脾气是古怪些,可从来不胡闹,你只管放心,保准你和孩子都平安无事。”
      费洛司提在他面前只是唯唯诺诺,离开房间就忍不住苦笑。
      那个紫菀家主虽然年轻却狡诈异常。费洛司提绝不相信他在来到巴黎之前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一个能够那样谨慎地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把所有动态都控制在手心里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对自己家中发生的事反而懵懵懂懂,连犯了死罪的人的模样名姓都毫无印象呢?
      他不知道纳雷塔法赛侯爵对麦耶理塔的信任到底有多深,但在他的立场上看,大概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因为诺德库兰公爵的一点怀疑而当面开罪紫菀家,这一点费洛司提十分清楚。
      “我很感激您的帮助。今天如果不是您在这里,恐怕不会这么顺利。”诺德库兰公爵这样对纳雷塔法赛侯爵说,“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和那位阿丝缇先生单独谈谈,请您谅解。”
      满头黑发的纳雷塔法赛侯爵了然地看着他,并没有赞同或反对,只是微笑着告诉他,麦耶理塔刚刚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侯爵的随侍亲眼看到他走进房间关上门,然后就只有他的近侍首领昆图斯里面出来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靠近过紫菀家主的房间。
      他或许早就料到费洛司提会这么做了。
      诺德库兰公爵想。也许侯爵正期待着他来做这件事,与纳雷塔法赛侯爵家不同,他与紫菀家并没有多年的交情挡在中间,说话做事自然更加方便。若是一切顺利,两家能够冰释前嫌自然最好,即使他和麦耶理塔•阿丝缇谈判破裂,紫菀家也不至于当着侯爵对他下手。
      他来破局确实是当下的最佳选择。
      何况他必须问个清楚。紫菀家主在会议中避重就轻,只把话题围绕在此次袭击上,却始终不曾真正对他做出一个保证,而费洛司提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能让紫菀家伤害他的儿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住自己,抬手按响门铃。
      房间里一片寂静,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等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听到房间里模糊传来一个声音,若不是费洛司提正侧耳倾听房间里的动静几乎就错过了他的声音。那个人大着嗓门喊他:“进来,门开着。”
      这个声音让诺德库兰公爵第二次想去叩门的手指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个声音有点熟悉,又十分陌生,他很难把这个响亮年轻的声音和刚刚听到过柔和的南方人口音联想到一起,他们连用词都大相径庭。但以诺德库兰公爵灵敏的耳朵和良好的记忆力来分辨,那确实是一个人的声音——紫菀家主的声音。他试着握住门把手,轻轻推了一下。
      门开了。
      房间的感觉与他住的套房相似又不同,沙发和靠背椅围拢在包金叶子脚的玻璃茶几周围,仿佛即使没有人在,这些目睹过俗世繁华的丝绒软椅仅靠自己便可以营造出富丽堂皇的路易十五式的典雅和温存,乳白色的墙壁映着自露台透入房间的落日余晖,似乎都在发光。
      这是在北方从来不屑的南国缠绵,在这样一个黄昏却格外令人恍惚。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从露台吹来的微风将薄纱窗帘撩动成曼妙的舞者。
      公爵犹豫了一下,绕过沙发向卧室走去。
      那短短几步他走得格外沉重。他不明白,紫菀家主既然人在房间里,为什么却躲在卧室而不直接与他会面——他现在可以说是全面占优,有纳雷塔法赛侯爵的维护,公爵手中更毫无对他不利的证据,他完全没有必要躲躲闪闪。费洛司提边走边匆匆思考,他感到紧张,就仿佛即将打响一场未知的伏击战一样,每一步都让他更加忐忑,同时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想了太多种可能性,但没有一种像他看到的现实一样令人目瞪口呆。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赤裸的脚,踝骨清晰,脚趾修长,连带一双长腿随意横在浅绿色的丝绸被面上,仿佛还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打着节拍。
      诺德库兰公爵立刻站住了脚步。
      要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这双脚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主人正躲在银色的电脑屏幕后面,只露出一点被黑色跨头式耳机压得扁平的金色发丝,闪烁如阳光下的麦穗。
      要上前几步才能看清他的脸,和那双让诺德库兰公爵满怀戒备的紫色眼睛,不过那双眼睛连一瞬间都没有抬起来,他只顾紧盯着屏幕,双眸被电子光色染成奇妙的紫黑色。
      他咬着嘴唇,用力得连嘴角都扭曲了,清秀的脸孔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盯着电脑的方式就好像差一点就要被吸进去了,看起来紧张得要命,却又仿佛是一种奇妙至极的愉悦。两种情绪混合成一丝微妙的神色,让方才看起来冷酷异常的紫菀家主瞬间神采飞扬起来。
      诺德库兰公爵无端觉得,眼前这个表情的他,仿佛还要更真实一些。
      他试探性地咳了一声,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噼里啪啦的敲打键盘声音,麦耶理塔连一眼都没抬起来看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滑动,费洛司提看得眼花缭乱,连忙转开了视线。
      他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身量虽高,却瘦得像一根旗杆。她双手捧过一杯饮料,又艰难地推过一张沙发椅。“请。”她用低微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邀请。
      诺德库兰公爵只得坐下来。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走进房间之前打好的那些腹稿了,他试想过与希腊人争执、恳求、甚至付出大量的财富换取他的一句保证……但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让诺德库兰公爵尝到了久违的心痒难耐的滋味。自从上了学他就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滋味了,老公爵总是告诫他要忍耐,盲目的好奇心是轻浮的象征,他从不允许费洛司提追着旁人东问西问打听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他面前更是如此。
      所以虽然好奇,诺德库兰公爵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靠背椅中静静等待。
      这一等就是十几分钟,杯中的冰块逐渐融化,饮料也由凉变温,失去了可口的感觉。有一两次诺德库兰公爵以为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因为麦耶理塔抬起紫色的眼睛,向他扫过来,而当他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紫眼的希腊人却又缩了回去,重新沉浸在键盘的机械声中。
      诺德库兰公爵厌烦地放下饮料杯,他的耐心已经耗尽。坐在这里毫无意义。他对自己说,他应该先离开这里,找另一个机会——或者该同他约定一下时间——再来谈正经事。
      就在他站起身的同时,麦耶理塔突然抬起头。
      茫然的视线渐渐凝聚,他逐渐皱起眉头,似乎一时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站在他面前。他看起来既慌张又无措,那样脆弱的表情自他脸上一闪而过。
      “多利亚!”他立刻扬声呼唤,“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叫我?”
      葛多利亚慌忙跑过来,低声讲了几句什么,诺德库兰公爵听不清也听不太懂,但可以想得出来,小女孩一定是在为自己辩解,被麦耶理塔哼了一声挥开之后,讪讪地躲到一边。
      费洛司提忍不住说:“不要怪她,是我让她不要惊动你的。”
      麦耶理塔扬起脸,注意地看了他一阵,似笑非笑地耸起肩头,“这是我的卧室,公爵阁下。”他摘下耳机,顺了顺散乱的额发,诺德库兰公爵意识到,那个紫菀家主的麦耶理塔已经回来了。“您站在我的卧室里,还对我说不想打搅我?——你有什么事情对我说?”
      费洛司提一时语塞,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了一句:“我只是来看看你。”
      一句话说出口,诺德库兰公爵就后悔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麦耶理塔似乎也被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搞糊涂了,紫色的眼睛眨了眨,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满头的金发并没有多少弯曲,看起来光顺得像夕阳下的流水,奔涌的光华。
      “那么,然后呢?”
      诺德库兰公爵张口结舌,他素来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这时候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几乎一句话都想不出来。直到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
      “如果我想请您吃个晚餐的话,能赏脸么?”
      麦耶理塔看了他一眼,又十分出奇地转回头看了看电脑屏幕,似乎正在阅读上面显示的内容,从费洛司提的角度看不见他屏幕上显示着什么,也很难猜测——以他紫菀家主这个身份,在自己卧室里摆上一台流线型的银色个人电脑,这本来就够难以想象的了。
      麦耶理塔的手指在键盘上一掠而过,对公爵的提议他似乎有些缺乏兴趣,但终究还是想到了什么,狡猾的光芒自眼底一闪而过。他笑盈盈地滑下床,扯了扯身上的运动背心。
      “好吧,等我换一件衣服。”

      与诺德库兰公爵一同出现在餐厅的紫菀家主一身休闲西服挺拔俊俏,看起来完全不像冷酷的杀手头领,也不似方才费洛司提在他卧室中无意撞见的活泼模样。在他对面坐下来,麦耶理塔抬起透明闪烁的紫眼,笑得弯成一道金色的弧线:“咱们开门见山吧,公爵阁下?”
      他的笑容太过明亮尖锐,诺德库兰公爵垂下眼帘,“你刚刚……”他犹豫了一下,却找不到什么好的词句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笼统地问:“你在做什么?”
      麦耶理塔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您的第一个问题么?”他推开菜单,对侍者勾了勾手指,“不管什么,跟他一样。”然后才重新转向费洛司提,轻松地回答,“我在打游戏。”
      诺德库兰公爵诧异地抬起头,“……什么?”
      “你听说过暴雪公司么?”麦耶理塔问,意识到费洛司提正茫然地盯着自己,又摇了摇头,“算了,总之,我在玩一个电脑游戏,一个即时战略游戏,你明白了吧?”
      费洛司提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麦耶理塔的英文相当流利,几乎无可挑剔,他说的每一个单词费洛司提都听得很明白,但是这些词语加在一起就让他十分困惑了。在他的童年和青年生涯中,朴素的家庭生活和军队生活占据了全部时间,工作让他学会了应用电脑处理文件和搜寻信息,却从未让他感觉到愉快。眼前这个金发年轻人所说的游戏,就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世界了。他只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想了一下又摇头,“我不太懂。”
      麦耶理塔并不意外地点点头。“只是美国人新发明的一种经济占领手段。”他笑嘻嘻地说。
      费洛司提再次无法作答,只好低下头翻开菜单,“你想吃什么?”
      麦耶理塔百无聊赖地拨弄餐巾,懒洋洋抬了一下眼,“你想知道什么?”
      “你刚刚说,要点和我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想吃的么?”
      紫菀家主用格外轻松的声音再次笑出声来,“不,不,什么都可以,只要您喜欢。”
      虽然他如此说,费洛司提只选择了普通的奶油烤鳟鱼作为前菜,又点了两份鹅肝馅饼。侍者给他们斟上特瓦隆红酒,麦耶理塔轻轻敲打着桌面催促:“多一点啊,别那么小气。”
      他将整杯红酒一饮而尽,满意地吁了一口气。
      “您有话对我说,对吧?”
      诺德库兰公爵注视着他被酒精蒸得湿润的瞳孔,轻轻抿了一口酒,点点头。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坦白说,我很难说服你,对吧?”
      麦耶理塔耸了耸肩,“你可以试试看。”
      费洛司提思考了一下,决定单刀直入,“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保证不伤害我儿子?”
      出乎他的意料,紫菀家主哈哈大笑起来。
      诺德库兰公爵立刻皱起眉头。
      笑过之后,麦耶理塔理了理金色的额发,兴趣盎然地问:“你儿子多大?”
      “四岁。”
      “那你呢?”
      诺德库兰公爵挣扎了一刻,还是老实回答了他:“二十六。”
      “你结婚真早。”麦耶理塔评价,用叉子戳了戳裹在奶油酥皮里的烤鱼,“你妻子呢?”
      费洛司提低下头,切了一块鱼塞进嘴里。紫菀家主的问题太私人化,而这正是他一向不愿提起的话题。他期待着麦耶理塔会放弃这个问题,但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才发现麦耶理塔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望着他,白皙的指尖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的唇瓣上,微微滑动。
      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说:“她比我小一岁,三年前车祸去世了。”
      “可怜的孩子。”
      麦耶理塔轻柔地叹了一口气,“你该早点回去。”
      诺德库兰公爵又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闷声回答:“只要你……”
      “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一定要弄死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呢?”麦耶理塔扬起眉梢,满脸不可思议地打断他,“公爵阁下,你看,在伊格叔叔介绍你给我认识之前,我既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听说过——好吧,也许是听过,但这无关紧要。总之,我认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是试刀杀人狂,也没有派人杀你或是你的儿子,在可见的未来也没有这个计划。”
      他猛灌了一口酒,紫眼翻了翻,对诺德库兰公爵露出一个似威胁又似嘲讽的表情:
      “但是如果你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就真的要考虑这么做了。”
      费洛司提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驳斥堵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对不起。”
      他恍惚地想,是不是自己真的猜错了?
      紫菀家主轻轻呼了一口气,“这就好,不用道歉。”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笑眯眯伸手过来与费洛司提碰杯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方才一刹那的凶暴,“我也明白你的担心。”他耸耸肩,“但既然你是伊格叔叔的亲戚,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就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果然是因为纳雷塔法赛侯爵家的关系么。
      “我本来以为……”
      “我会不承认?”麦耶理塔笑着摇摇头,“我猜对了是不是?”
      费洛司提只得点头。
      “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麦耶理塔抬起眼,一双紫玉色的眸子直直落进费洛司提苔藓绿的双眼中,“如果我不承认,你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放了他,或者杀了他。你多半会选择前者——当然你也可以囚禁他,但我认为他一定逃得掉,这样和放他走也没什么区别。”
      金发的希腊青年动了动,让自己在座椅里靠得更舒服一点。
      “如果他只是逃走之后隐姓埋名,那也就罢了,早晚有一天我的人会找到他,也不过多费点时间而已。但如果他继续纠缠你,纳雷塔法赛侯爵可是知道今天的事情的,难道会对我善罢甘休么?”他微微压低声音,向费洛司提凑过来,“我家是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可也有自己的原则。话说回来,侯爵阁下是我的长辈亲口托付下的人,得罪了他会遭报应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费洛司提苦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那个孩子会怎么样?”
      麦耶理塔不以为意,“你听到了呀。”
      费罗斯汀颤抖了一下。他记得麦耶理塔在会议上问过莱夫文斯的那个问题,男孩子只回答了一个字就恐惧得不能出声。
      那个答案是:死。
      “也许我真应该把他交给警察,就算逃掉也好啊。”诺德库兰公爵叹了口气,“他不过是一时糊涂,没伤到人,受到些教训也就是了,何必非闹到要拿命来赔的地步。”
      麦耶理塔奇异地端详了他一阵,“你倒是个好心眼的人。”
      他推开餐盘,转头示意侍者撤掉餐具,费洛司提注意到他盘子里的馅饼还剩下多半,而从紫菀家主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对食物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费洛司提不由得跟着放下餐具,注视着麦耶理塔慢慢端起酒杯润湿了自己的唇瓣,酒汁将他的嘴唇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
      “你可以叫我麦耶理塔。”他首先说。
      费洛司提点点头。
      “你想要劝我放过莱夫文斯•阿丝缇,不再追究他的责任?”
      费洛司提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麦耶理塔对起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骨节略有些突出,显得双手消瘦有力,费洛司提注视着他拨弄自己的手指,突然想起他的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的模样。比起坐在餐桌前的样子,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更加游刃有余,仿佛可以与电脑融为一体。
      麦耶理塔突然抬起头:“你听说过茜草亭么?”
      诺德库兰公爵愕然地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茜草亭。”麦耶理塔放缓了语调,把这个单词有点别扭地重复了一遍,“据说是斯德哥尔摩很著名的夜店,你不知道?”
      费洛司提很有些哭笑不得,“你问这个我也……”
      他骤然止住声音,狐疑地看向麦耶理塔。紫菀家主显然并不是在与他讨论斯德哥尔摩的风土人情,他问的这个问题应该与事件有关。他在麦耶理塔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仔细看来,他的眼睛并没有那么可怕的鬼魅意味,反而灵活漂亮得要命。
      “朋友带我去过一次。”
      那样的店,去过一次就让人记忆犹新。
      费洛司提记得那还是他的生日,虽然他人在政府工作,但服役时候的同僚却是三教九流,有著名的冰球运动员、电台DJ,也有一些,连费洛司提都说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和工作。
      艾里克•赖斯特洛克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有时来找费洛司提,但从来不提及自己的生活,也不询问费洛司提的近况,每一次来都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新娱乐,拉上他一起享受。
      那一天也是他神秘兮兮地打电话给费洛司提,交给他一个地址,让他准时到达。
      茜草亭的小门脸并不至于让人过目难忘,内里的装饰都是东方风格的浮世绘和廊柱,餐厅里四壁洁净,地板是草编的席子,女侍帮每个人都洗净双脚,让他们席地而坐。
      客人不仅仅是艾里克和费洛司提,还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战友。
      到此都一切正常。
      等待他们被女侍让进里面的客房,费洛司提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目瞪口呆,在他们眼前的长桌上摆着一个等人高的木盘,盘子里仰卧着一个赤裸的少女,只有一片蕉叶挡住了□□。在她身上各处摆放着制作精美的寿司和切片的生鱼。艾里克•赖斯特洛克嘻嘻笑着拍打他的肩头,“别看得都傻了,这里还有的是好玩的呢。等吃完饭我带你转转去。”
      费洛司提这才回过味来,一把拨开他的手:“你这个混蛋。”
      他顾不得其他人,抓起大衣和帽子扭头就跑。一直到了家里,还觉得头晕目眩得恶心。
      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的对艾里克发了脾气。
      “那家店……真是,难以形容。”
      他对麦耶理塔说。
      麦耶理塔并没有追问这个“难以形容”所表达的意义——也许他已经知道了,费洛司提这么认为,因为麦耶理塔若无其事地问:“你的生日,是五月十九日么?”
      诺德库兰公爵只有点头。
      “那就没错了。”麦耶理塔展颜一笑,“莱夫文斯逃走之后,用‘维克曼’的化名躲在那家店里做帮工,他在那家店里结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妓-女,名叫桐岛静,是个东亚人。”
      “妓-女?”
      “是啊,那家店实际上是个妓-院嘛。”麦耶理塔理所当然地回答,“似乎是一直在拼命逃亡,结果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被那女人救了一命,总之就是类似的桥段吧。那天晚上那个女的被一位暴力客人打伤了。莱夫文斯就想替她出头算账,似乎还打算抢些钱带着她逃走。”
      “我不会打女人。”
      “这我相信。”
      “我也没有在那家店里找过女人。”
      麦耶理塔忍俊不禁,“我明白。”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费洛司提想要出口的辩解,“那个女人告诉他,打她的是一个高个子灰头发的强壮男人,我想他是认错人了。”他看了一眼费洛司提满头短短的银发,饭店里的灯光并不明亮,若说是灰色倒也有几分相似。
      “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在跟踪你,最终决定在你家动手。”
      他饮尽了杯中的最后一点红酒,“大致的事情就是这样。”
      费洛司提感慨地摇了摇头,“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我以为他宁可死都不会说了。”
      “也许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性命比这个秘密更重要吧。”
      “你对他做了什么?”
      “也不算什么。”他饮尽杯中的一点残酒,一边示意侍者斟满,一边对费洛司提摇了摇手指,“昆图斯是个很优秀的人,只要他想问,我还没见过谁能拗得过他呢。”
      费洛司提想起那个露出残酷笑容的黑发青年,不由皱起眉头。
      麦耶理塔似乎并未察觉他态度的变化,只是摇晃着酒杯颇惬意地嗅着酒香,“至于你说的,他是不是真的要以死赎罪。我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公爵阁下,如果您做了一件事,其后果必须由您的家族,甚至要由纳雷塔法赛侯爵家为您承担,您会在这种时候扭头就跑么?”
      费洛司提默然不语,麦耶理塔的道理并不难理解。就他本人而论,作为诺德库兰公爵的继承人,自幼就知道自己的责任就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誉和繁荣,他生来就要对得起诺德库兰家族数百年的历史,对得起在漫漫时间长河中龙腾虎跃的祖先留下的这份基业。
      这是他的血统交给他的重担,他不能退缩,也无法推卸给别人。
      在紫菀家想必一样如此。
      “我们不需要不能承担自己错误的人。如果每个人都像挨了打的小狗一样犯了错就跑掉,回来照样有食吃,这个家族就毁了。连一顿鞭子都不敢挨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
      麦耶理塔摇了摇头,“他把自己逼上绝路了,谁还能救他?”
      “我不该劝你,是我多言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对你的紫菀家和你都没有敌意,我只希望我的家人能够平安无事,而不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来为难你,也不希望任何人因为这件事受到伤害。”费洛司提停下来,轻轻吁了一口气,“这件事,总之还要多谢你替我解决。”
      “你也不用道谢。”年轻的紫菀家主一本正经地摇头,“毕竟这件事还是因我而起,你不怪我,我应该向你道谢才对。”他拍了拍手,像是要下定结论似的说,“你记得,紫菀家欠你这个人情早晚要补偿的,如果你有需要,就让伊格叔叔联系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说完这番话,出奇俏皮地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于陡然出现在公爵脸上的庄重。
      “我能问一个私人问题么?”
      “什么?”
      “你和你的妻子是恋爱结合,还是政治婚姻?”
      费洛司提差点被他的问题呛得咳嗽,连忙吞了一大口红酒来掩饰。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想知道啊。”麦耶理塔笑嘻嘻地回答,他喝了不少酒,脸色倒还不见有什么变化,只是额角微微渗出一丝汗意,紫玉色的眼睛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清澈透明,紫色中透出一丝淡蓝色的虚影,湿润得仿佛随时就要满溢出来,“或者,我用个故事交换怎么样?”
      他不待费洛司提回答,就接着问:“你看到多利亚了么?就是在我屋里的那个女孩。”
      见费洛司提点头,他眨了眨眼,年轻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带玩味的笑容,仿佛知道自己说的话足以在诺德库兰公爵脑海里掀起一层巨大的波浪。“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
      “真的?”费洛司提果然吓了一跳,“她才多大?有十岁么?”
      “十一岁。”
      诺德库兰公爵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太离奇了,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我才要问你啊。”
      “那你想要知道什么。”费洛司提忍不住苦笑,“不能说是恋爱,也不能说是政治婚姻,西约特兰公爵与我的祖父是同僚,我和西尔维亚从小就认识,自然而然就订了婚。”
      “所以你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么?”
      费洛司提垂下眼。像他们这样的人,选择一门地位相当,利益相同的家庭签约订婚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虽然现代社会也有很多开明的贵族放任自己的儿女自行选择婚姻,不过还是有更多年轻人像他这样,由长辈选择适合的女子,像买卖合同一样交付彼此的终生。“否则要怎么样呢。”他喃喃地说,突然想起死去妻子的脸。直到在医院的停尸床上看到她的那一刻,费洛司提才恍然大悟,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好好地端详过一次妻子的脸。擦净了血迹的脸孔那么幼嫩弱小,她不过只有二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是谁那么残忍,让她在这个年纪就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去承担她不知道该怎么承担的巨大责任?
      “那也不是你的错啊。”
      费洛司提悚然一惊,愕然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麦耶理塔。紫菀家主对他扬起酒杯,笑弯了一对紫玉色的眼眸,“别露出那么不高兴的表情啊。是我问了不该问的,我认错好不好?”
      他的语音柔和随意,全然不似最初见面时的冷冽。费洛司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因为希腊人的一句话放松下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是方才的谈话让他意识到这个紫菀家主、名叫麦耶理塔的希腊人并不仅仅是一个凶残的杀手,而是真真切切、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男孩而已,他笑了笑,对麦耶理塔端起杯虚比勒一下。“敬你。”
      麦耶理塔毫不客气,“为你和你儿子。”
      诺德库兰公爵笑了笑,“为你和你的未婚妻。”
      麦耶理塔立刻扭开脸,“我不喝了。”
      费洛司提跟他碰了碰杯,“这酒很好啊,不喝可惜。”
      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竟然开始像对待一位老朋友一样,跟麦耶理塔开起玩笑来了。
      麦耶理塔对他翻了个白眼,“等有机会,我请你喝乌佐。”
      这一餐饭宾主尽欢,站起身的时候麦耶理塔有一些摇晃,但还是拒绝了费洛司提试图扶住他的手。酒意浸湿了他紫色的瞳孔,不过他的脸颊还是一样白皙,金色的鬓角有一些散乱,因而显得格外年轻。他站在自己的客房前,出奇地转过身,仰起脸看着费洛司提:
      “公爵阁下,你挺不错的。”
      他比费洛司提要矮一头还多,挑起的眉梢在刘海里若隐若现,诺德库兰公爵不禁一笑:
      “那你也至少可以不必称我为公爵了。”
      “那好,我就叫你肖,介意么?”
      费洛司提摇摇头,“这样很好。”他犹豫了一下,“早点休息,你喝了不少。”
      麦耶理塔笑嘻嘻地靠在门上,“难得啊,今天没人多嘴多舌。”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房门猛然被向内拉开。靠在房门上的麦耶理塔猝不及防向后一仰,立刻被一双手臂稳稳兜住。昆图斯自身后挽住他的手臂,不慌不忙对费洛司提欠身行礼:
      “公爵阁下,有劳您送我家主人回来。”
      麦耶理塔抱怨地叫起来:“昆图斯你这个混蛋!”
      他虽然这样责骂,却一古脑地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侍从身上,半醉半醒地咯咯直笑。费洛司提默默收回双手,刚才麦耶理塔差点摔倒的时候他想要拉住他,不过在碰到麦耶理塔之前紫菀家主已经被他自己的侍从扶到身边。又寒暄了几句,他便告辞离开。走到半路还听到麦耶理塔兴高采烈地对他喊:“来希腊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他回过头对他摆了摆手。
      麦耶理塔任由昆图斯拖着他进了房间,又一直搀到床上躺下,才笑出声来。
      “他真好懂,对吧。”
      昆图斯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您说的‘交给我来处理’?借醉装疯?”
      麦耶理塔哼了一声,“不就是几杯酒的事情么。”
      侍从首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那么,请问主上,您是醉了,还是清醒的?”
      “醉了,醉了!”麦耶理塔扑倒在软垫上,翻了个身,“来陪我打游戏。”
      昆图斯嗤笑,“既然醉了,就请主上早点休息,电脑我已经让人打包运回希腊了。”他丝毫不理会麦耶理塔懊恼地咒骂,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回到自己和其他人公用的套房 。
      客厅的沙龙似乎毫无变化,仍然是一派帝政时期的温文典雅,但倒在房间角落里的人对这样温暖而可爱的气氛已经感觉不到分毫了。他瞪大着双眼,昆图斯不必去想象也能猜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会是多么可怕的场景,他在太多人身上尝试过这种事情了。
      他还有呼吸,他身上甚至没有一丝血迹,除了被捏碎的肩骨几乎也没有一丝伤痕。
      但他已经完了。
      昆图斯知道,从今天起,莱夫文斯•阿丝缇已经不能再称为一个人了。
      海德拉坐在莱夫文斯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沙发椅中几乎像个小玩偶,却锐利得仿佛即将离弦而出的箭矢。他连一眼都没有回头去看昆图斯,直到被后者按住肩膀,轻轻搂进怀里,才仰起小脸,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大哥。”
      昆图斯不发一言,撩起遮挡着他脸孔的碎发。在海德拉巴掌大的小脸一侧,青黑色蛇鳞一样的胎记覆盖了整个脸颊,又从脖颈延伸到衣服里。海德拉畏缩地在他掌心下低下头,被他捏住下颏强硬地抬起来。“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他轻柔地说,用指尖抚过瘢痕。
      他的皮肤,简直像蛇一样光滑而冰凉。
      海德拉瑟缩了一下,“疼。”他小声求饶。
      昆图斯低下头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不用看着他了,去收拾行李,明天去瑞典。”
      他在弟弟背上轻拍了一掌,放他跑开,自己转身回了卧室。
      他连一眼都没有再看莱夫文斯。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