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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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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想要做什么?”
诺德库兰公爵压低了声音问坐在身旁的纳雷塔法赛侯爵。
乍眼看上去,两个人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模样。诺德库兰公爵有一头银亮如晨曦中的新雪般短短的头发,眼睛却是雪下松针那种深至黝黑的墨绿色,他今年只有二十六岁,但很少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当一个人的身材长到如他这样高大的时候,人们通常很难意识到他还如此年轻。纳雷塔法赛侯爵比他大上一轮,发色漆黑,瞳孔却碧蓝如这一个仲夏的晴天朗日。他们一个来自北海之滨的瑞典,一个来自薄雾弥漫的伦敦,但仔细看来,人们很容易发现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们都有相似的眼睛和眉毛的轮廓,注视别人的方式也如出一辙。
只是一个擅长微笑,一个却紧紧抿起了嘴唇。
“不要担心。”纳雷塔法赛侯爵拍了拍他的手,将目光投向汽车前座,“不会有事的。”
坐在前座上的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一头黑发散碎垂着,几乎完全遮住了整张脸。他个头太矮,坐在那里头顶还不及椅背的高度,又细又小的手指紧抓着自己的袖口,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入真皮座椅的包裹中,怎么看都是一副羞涩胆小的孩子模样。
但他转过头来,却有一双蜡融般的紫色眼睛,瞳孔又圆又大,几乎看不到眼白。
纳雷塔法赛侯爵逗弄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的是希腊语,因为这孩子生在爱琴海边,是奥林匹斯诸神的属民。
孩子歪了歪头,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来思考老侯爵的问题,然后细声细气地回答:“海德拉。”
诺德库兰公爵赫然发现,他侧向他们的脸颊上发丝瑟瑟滑动,露出的皮肤布满鳞片般波纹,光泽可鉴。
他刚想看得清楚一点,那孩子却已经转过头去,黑发潮水般重新淹没了脸孔。
海德拉。是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怪,最后被赫拉克勒斯杀死在阿苟思海湾的罗纳沼泽。
公爵皱起眉头。这听来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这就是阿丝缇——那个紫菀家的风格么?
在此之前他很难想象一个人拥有一双紫色的眼睛是什么样子。自从听说过紫菀家和他们标志性的紫色眼睛,这个小小的疑问便如同偶尔会亮起的霓虹,瞬间照亮脑海。不过更多的时候,这个问题不过是他二十余年生涯中所遇到的众多无解谜题中的一个,引不起半点注意。
他从未想过,紫色变成眸光会是如此妖异和疯狂的颜色。
半个月前,一个有双紫眼的男人闯入他家中企图行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切齿的仇恨和杀意,几乎让他战栗。诺德库兰公爵是个军人,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生死拼杀的战场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还能够对另一个人报有如此疯狂的杀意——在他倒下之前,他差点杀了他。
制服他之后,家庭医生替诺德库兰公爵数了数,他一共身中六刀,幸好大多数只是擦破了皮肉,不过肩膀上那一刀却是结结实实地扎透了肌肉,直到现在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一切结束以后,恐惧感才有时间缓缓蔓延,几乎将他淹没。
这个人是谁?他想做什么?
没有答案。
那一晚公爵府里有很多人都是彻夜未眠。被女佣唤醒的老管家闻听后惶恐地叫醒了家中所有男人,又喊来日班保镖,一起把整幢楼好好搜查了一遍,直到确信没有其他同伙跟着潜入公爵府才肯罢休。之后他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保镖将那个男人关进储藏室看守起来。公爵并未干涉他的安排,只是叮嘱保镖们不要携带任何利器,如果那个男人要逃走,就用自己的手和身体挡住他。拳头和指甲很难在一瞬间致人于死地,但匕首和枪则不同。
有一句话他没有当着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说: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家族的人,你们的武器恐怕反而会成为追索你们性命的死神。
那个家族,就是如此可怕。
第一次听说紫菀家,公爵的年纪几乎只有他儿子现在这么大。他家族的血统源自于英国的纳雷塔法赛侯爵家,二百余年前,诺德库兰公爵家最后一位男丁收养了族姐遗下的儿子——来自纳雷塔法赛家族的米诺赛,使得这一家族的后继者得到了“肖诺德库兰”这样的新姓氏。那时他的祖父带着他参与在伦敦召开的家族会议,所有纳雷塔法赛后裔,散布在欧洲各大家族的族长全部出席,数量多到当时的小勋爵根本分不清那些老人的模样和爵位。
老公爵在那一次会议上正式公布他为诺德库兰公爵的继承人——当然那只是个仪式,肖诺德库兰氏一脉单传已经数辈,活着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比他更有资格继承公爵家。
就是在那次会议中,老人们突然提起了远在希腊的紫菀家。
他们说那是一个古老残酷的家族,自恺撒与屋大维的时代他们就参与到左右国家动向的暗杀事件中,在欧洲政治风云场上活跃已久。时至今日,这个家族仍然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最恐怖的暗杀集团之一。各国政府虽然秘而不宣,但他们的注意力始终都为这个以紫菀花为标记的家族维持了一片保留地。死亡永远令人恐惧,何况他们从不失手,也从不放弃。
他们还说,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紫色眼睛。
对当时只有四岁的费洛司提来说,这是漫长枯燥的家族会议中唯一有趣的故事。而令他对这个故事记忆犹新的却是议论中老公爵不知为何勃然大怒,领着孙子离开了会议室,当天就转回瑞典。
几年之后纳雷塔法赛侯爵伊格纳茨结婚之时,听说紫菀家送了一艘游艇当作贺礼,老公爵皱了皱眉,从鼻孔里闷哼一声,刷刷几下将请柬撕成碎片丢进纸篓。老公爵向来端方正直,费洛司提几乎没有见他摆出这样傲慢轻蔑的态度对待任何人,更何况是对本家堂亲的侄儿。
他满腹狐疑地代替祖父去伦敦道贺,对紫菀家的印象由此又增添了一层神秘。
所以,当他次日在儿子房间里醒来之后,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伦敦拨了一通电话。
从亲缘上轮,诺德库兰公爵应该称纳雷塔法赛侯爵一声堂叔,尽管两个人的年纪相差不过十余岁。生性不善与人交往的诺德库兰公爵一直都很佩服纳雷塔法赛侯爵交际之广,有时候他偷偷怀疑,从远东大地到新大陆美利坚,纳雷塔法赛侯爵还有没有不认识、不知道的人呢?
就如听了他的叙述,侯爵只是微笑着问:“紫菀家现在的家主名叫麦耶理塔,你介不介意跟他见上一面?”
他当然不能拒绝。
最终会面订在巴黎的克里翁酒店,两位爵士一下专机,就发现紫菀家的人早已经等候停机坪旁。领头的男孩海德拉瘦小黝黑,除了一双看起来妖邪异常的紫色眼睛外,他和街边奔跑玩耍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他几乎不会讲英语,更不要说法文,公爵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孩子会被派来迎接客人——他能干什么?但是当酒店的门童因为看到海德拉衣着陈旧朴素,想要撵他出去的时候,那种陡然出现在门童脸上的惊惧和畏缩让他对小男孩刮目相看。看来即使只是一个孩子,这个家族血统中凶徒的气质仍然不会有丝毫减弱。
他根本不用讲什么话,便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等到海德拉转过头来请他们上电梯的时候,就又是那一副低眉顺目的羞涩表情了。
“想当年,我第一次去雅典的时候,芮——就是他家之前的家主——也是派了一个这么大点的孩子来迎接。我当时脸上的表情大概比你更尴尬。”站在电梯里,纳雷塔法赛侯爵微笑着对诺德库兰公爵说,他的表情似怀念又似感伤,“放松点,这说不定还是好兆头呢。”
公爵微微绷紧了肩头,“那个男人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紫菀家人。”
在被捕的第二天下午,男人终于从镇定剂的作用中清醒过来,看起来对自己被抓获的事情已经认命了。不过公爵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比他昏迷时没有丝毫进展——因为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包括自己的姓名、来意。
以及他那双看起来十分奇异的眼睛。
“那不是很好么?”侯爵耸耸肩,“这样我们就是来请求帮助的,而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差点伤到洛莱。”公爵低声说,“他把他吓坏了。”
纳雷塔法赛侯爵了然地看着他,同情地微微点头。
想起四岁的儿子那惶恐至极的尖叫,公爵就不寒而栗。当天晚上洛克内尔•肖诺德库兰就发起高烧。高热持续了两天,小公爵一边昏睡,一边叫喊着大人们都听不懂的内容,公爵和医生轮流守在他身边,直到小男孩的体温恢复正常,两个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那个紫菀家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纳雷塔法赛侯爵微微一笑,“你不用这么烦恼。”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电梯门旁的阿丝缇家小孩,“虽然我也不敢说对他知根知底,但那孩子是芮看重的,绝不会无理取闹。”
公爵随着他的视线也看了海德拉一眼,默默地闭上嘴。
电梯已经到达指定的楼层,海德拉首先走出去,用小小的手掌挡住电梯门,静静等待着两位爵士。他柔和的紫眼睛偶尔一抬,神色中并没有丝毫听懂了两个人之间对话的意味。
但公爵突然迟疑起来。
侯爵已经几步迈出电梯,克里翁酒店的金碧辉煌并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只是当他看到迎面而来的金发年轻人,他的脚步加快了。而对方也轻快地迎上来,张开双臂拥抱侯爵:
“伊格叔叔,好久不见。”
诺德库兰公爵带着几分惊异地站住脚步。
纳雷塔法赛侯爵用双手扳住他的肩头,亲昵又温和地责问:“怎么脸色这么差,又忙到熬夜是不是?”年轻人嘻嘻地笑,并不回答。侯爵看了他半晌,轻柔地叹了一口气,挽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对诺德库兰公爵介绍,“这就是麦耶理塔,紫菀家主。”
麦耶理塔笑容满面,对他伸出手,“你好。”
公爵竟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麦耶理塔比他想象得更年轻。他的眼睛是水晶一样的蓝紫色,鲜艳到近乎不真实,然而在笑盈盈的白皙面孔上衬着这样一双眼睛却丝毫不显得怪异,他的金发并不长,只是稍稍垂过耳廓,刘海整齐地覆盖在额头上,一身西服显得身姿挺拔。简而言之,他几乎就像个普通人,公爵走在国王岛上擦肩而过的很多人都可以是他这个样子。
他握了握麦耶理塔的手,那只手温度适中,洁净干燥,感觉也不怪异。
“费洛司提是瑞典的诺德库兰公爵,这次因为他的事情才特别麻烦你来一趟。”
公爵低下头,他比麦耶理塔高了差不多一头,紫菀家主尚未觉得扬起脸看他有何不便,费洛司提自己已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他自我介绍。
“麦耶理塔•阿丝缇。”
麦耶理塔照样回答,目光自他脸上转向纳雷塔法赛侯爵,略停了一瞬,又转了回来。
“事情的大概我已经听伊格叔叔讲过了,不知道公爵阁下是想先休息一下呢?还是现在就谈谈?”
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挺直他宽阔的肩膀,沉声说:“现在。”
“我想公爵阁下最关心的事情——我先说结论:我紫菀家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诺德库兰公爵、少将军阁下您的任何刺杀委托。我这样说是不是简单明了?”
三个人分坐在酒店沙龙的小包厢中,麦耶理塔微笑起来,直视费洛司提墨绿色的眼睛。
房间并不大,在纳雷塔法赛侯爵的坚持下他们依次坐进相邻的单人沙发,避开了面面相觑的尴尬,但只要稍微侧过脸就可以看清彼此的表情。诺德库兰公爵皱起眉头,紧盯着麦耶理塔若无其事的笑容。
“我不明白。”
麦耶理塔轻轻叹了口气,白皙修长的手指滑过丝绒沙发柔软的扶手。似乎是借助这样的动作稍加思考,他静了一下,才重新抬起头来,“公爵阁下,我明白,您没什么理由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换了我恐怕也是一个字都不会信。但是请您了解,我即使是个目光短浅的贪婪之徒,也没有必要冒着得罪侯爵阁下的风险对您下手,伊格叔叔是我老师最信赖的朋友,也是我和我的家族最珍贵的客人。”他顿了一下,缓缓收起笑容,“而我呢,向来就不爱撒谎。”
诺德库兰公爵的眉头仍然丝毫没有舒展,“我需要一个解释。”
麦耶理塔蹙起眉,疑惑地重复,“解释?您想要什么样的解释?我说得不够明白么?我没有派人刺杀您,这样的解释还不够?”
费洛司提悄悄攥紧拳头。“那其他人呢?我的家人呢?”
麦耶理塔眉梢一扬,并不明白诺德库兰公爵所指何意,眼光便瞟向纳雷塔法赛侯爵。侯爵连忙开口:“费洛司提有个独子在家……”他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孩子给吓得够呛。”
“我明白了。”麦耶理塔点点头,“很抱歉,我可以更正,我不知道任何针对您和您的儿子的行动,如果这样说能够让您满意的话——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派人去看望贵公子,在我的家族中有些人对医学颇有研究,虽然不该说这样的大话,但普通医学可以解决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们大半也能解决得了。”
费洛司提撇开眼,“多谢你的好意,我的家庭医生在照顾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一时之间,他感到辞穷。麦耶理塔•阿丝缇的态度看起来无懈可击,他既无辜,又诚恳,而诺德库兰公爵看得出来,即使自己尚且对这个人抱有疑问,纳雷塔法赛侯爵却是不打折扣地相信这个紫眼男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他看待麦耶理塔的目光就像看待一个亲近的子侄。
费洛司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阿丝缇先生,”他停下来重新调整自己的语气,纳雷塔法赛侯爵说得没错,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个理由。
“我请求您,帮助我处理这件事。这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麦耶理塔轻轻笑出声来,“您太言重了。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回答您的一个问题而来。”
他看了一眼纳雷塔法赛侯爵,以一个放松的姿势靠进柔软沙发的椅背,微微眯起眼睛。即使这样,他看起来仍然是凌厉锋锐的,“我已经跟伊格叔叔说过了,这件事是好是坏,我都保证给您一个交代。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不出这个月,我就可以把主使者交到您面前来。”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您不用担心,这只是我一片心意,不需要您付出什么代价。”
他欠了欠身,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紫菀家乐意为您效劳。”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滞。
“没有人说你不帮忙啊,迈耶。”纳雷塔法赛侯爵缓和气氛地笑起来,“不过这件事倒真是有些蹊跷?我也看到那个男的了,……要说不是你家人,我还真不敢开这个口。”
麦耶理塔轻轻向他倾身过去,“别说您不知道,我自己有时候看到家里的人还觉得陌生呢。说句题外话,要说还是老师目光深远,从Lisa上市就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把现代科技拒之门外,后来还叫人从美国带了好几台Macintosh回来。如今家里那些杂事才这么方便记录查询,否则我还真不敢在公爵阁下和您面前这样大言不惭说我没做过呢。”
费洛司提微微叹了口气,“阿丝缇先生,我想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要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我只想保证我儿子的安全。”
“我明白。”
麦耶理塔做了个轻柔的手势打断他。但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小男孩海德拉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房间角落的花丛旁,正等着三个人的谈话告一段落。麦耶理塔一招手,他便快步走过来,小小的男孩动作轻巧,靠近麦耶理塔的耳畔低低说了一句什么。麦耶理塔点点头,却没有让他离开,直接转向两位爵士,两个人都正看着海德拉,他们的表情中尚未显出好奇或者怀疑的神色,男孩就已经害羞地缩进麦耶理塔座位后面的阴影中了。
“我的人告诉我,公爵阁下的保镖先生们已经将犯人带到酒店来了。如果公爵阁下不介意,我这就让他们上来?”
费洛司提不由得一怔。他同纳雷塔法赛侯爵同机抵达巴黎,抓到的那个男人也在飞机上。降落后诺德库兰公爵派遣自己的保镖带着他另觅住所。“我想先听一听他们的说法。”他对纳雷塔法赛侯爵解释。侯爵犹豫了片刻也就同意了,伊格纳茨•冯•萧恩海默心里也明白,费洛司提是不想早早将证据摆在对方眼皮底下。
杀人灭口对一个杀手集团来说可不是挂在嘴上的威胁。
他没想到的是,即使不在自己的老家,紫菀家的耳目也比一般人灵敏太多。
他只能点头答应。“请带他们上来。”
麦耶理塔对海德拉做了个手势,小男孩立刻转身离开,快得仿佛是瞬间融化在空气中了一样,只要一眨眼就错失了踪迹。
不一会儿房门被人推开,诺德库兰公爵的两个保镖架着那个男人走进房间,在他们三个周围前呼后拥的都是紫眼的紫菀家人,诺德库兰公爵有生以来都不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么种类繁多的紫色。他忍不住看了麦耶理塔一眼,紫菀家主笑吟吟迎上他的目光。
诺德库兰公爵相信这绝不是他带来的全部人手。
他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寒意。
人群中一个黑发的高个子青年上前一步,他神色悠然,短短的黑发理得一丝不乱,“主上,两位爵爷,很抱歉我的人和公爵阁下的保镖似乎都不认识这里的路,我们来迟了。”
他的笑容带着无懈可击的味道,诺德库兰公爵的眉心悄悄蹙紧,他明知道迷路什么的都是谎言,这些人大概是从保镖藏身的地方将他们硬带到这里的,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两个人,被围在人群之中他们看起来有些萎靡,但似乎并未受到伤害,倒是他们架住的那个男人,一直以来他都顽固得要命,即使被押往伦敦又转飞巴黎,中途公爵去看他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此刻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果不是两旁有人支撑,他就已经瘫倒在地了。
麦耶理塔点点头,“昆图斯?”他唤了一声,之前回话的那个青年似乎早有预料,在麦耶理塔问话之前便开口回答:“莱夫文斯•阿丝缇,他是德墨尼阿斯之子,今年十九岁。”
他声音朗朗,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费洛司提不由得看了紫菀家主一眼,麦耶理塔保持着一开始的坐姿丝毫没变,诺德库兰公爵却分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层层寒霜堆叠,把好好一张南方人柔和俊俏的脸孔冻成冰山深雪,难以融化。
“真是糟糕。”麦耶理塔几乎轻柔地说,“昆图斯是我的近侍,他记性非常好,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 他看向费洛司提,眸色中原本的警戒和狐疑一瞬间淡去,诺德库兰公爵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他眼神中有求恳转瞬即逝。他心中不由一动,麦耶理塔紧接着说:“这件事全是我律下不严的错,惊扰了公爵阁下和小公爵,但此事确实并非因为紫菀家对公爵府上下有些微敌意所致,还请公爵阁下宽宏大量,日后若有差遣,我义不容辞。”
费洛司提看着他,坦率地说他并未料到紫菀家会如此轻易承认那个男人的身份,尽管有一双紫眼作证,但他们只要一口咬定这个人与自己的家族无关,眼睛只是巧合,诺德库兰公爵就只能忍气吞声打道回府,他不可能拿儿子的性命做赌注去和这样一个家族撕破脸。
为什么要承认呢?
见他不开口,麦耶理塔便转向纳雷塔法赛侯爵。他讲一口英语也如希腊语般的柔软顺滑,略带口音,“伊格叔叔,我真的没料到,这个人……”他顿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站在他身边的昆图斯突然上前一步,弯下腰对着麦耶理塔压低声音,“主上,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半年前德国汉堡的那件事,莱夫文斯从那时就失踪了,死司曾经向您禀报过此事,需不需要仍旧交给他们处理?”他虽是询问麦耶理塔的意见,却显见是为自家主人解围,幽紫的眼神从黑暗中直射过来,与诺德库兰公爵稍一接触,便若无其事地转向一边。
麦耶理塔眼珠一转,“就是他么?”昆图斯点头确认,紫菀家主皱起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畏缩在地的紫菀家的年轻人一阵,摇了摇头,又转向两位爵士,“这个人在出差途中逃逸,是我家族的罪人,我看不如就此由我的人接手处理,他惹的事,我紫菀家一并承担。”
费洛司提看看他,又看看那个曾经袭击他的男人,如今他才注意到那个人十分年轻,几乎仍是个孩子,诺德库兰公爵几乎不忍心起来,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拒绝紫菀家的带回自己族人的要求。他点点头,对自己的保镖吩咐一声,让他们下去休息。
两个保镖如蒙大赦,连忙退开,昆图斯一呶嘴,就有紫菀家人上前扭住莱夫文斯的手腕。诺德库兰公爵终于确认,在紫菀家主带来的这些人中,昆图斯是地位最高也最得他信赖的一个。
他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昆图斯回以一个淡淡的、若无其事的笑容。
麦耶理塔勾了勾手指,示意族人将莱夫文斯带到近前。他兴致勃勃地用一根手指挑起莱夫文斯的脸庞,“你知道么,”他几近柔和地,聊家常一样说,“因为你触发了警报还私自逃跑,把迈瑟洛斯气得要死,跟我大吵大闹地说死都不再带新学生了,我又是劝说又是威胁他都不肯改口,现在还躲在家里生闷气呢。你真是好厉害啊,把那么好脾气的人气到发疯。”
莱夫文斯瑟缩着垂下视线,“家主大人……”他几乎是在呜咽。
麦耶理塔松开他的脸,“我问问你,你知道任务失败应受的惩罚么?”
“……视情节轻重,一百皮鞭或一根手指。”
“那么擅自离家的惩罚呢?”
莱夫文斯嘴唇颤抖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吐出一个词:“死。”
麦耶理塔笑了。
“记得很清楚嘛,这样就好,看来我就不用追究你父亲的教育不利了。”他轻轻哼了一声,交叉起双手支住下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不紧不慢,可是旁观者无不从中感到一丝压力。诺德库兰公爵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麦耶理塔微微眯起他那双透明如水晶般的紫色眸子,对莱夫文斯轻轻吹出一丝低音。“那么,我可以认为,你这个样子是因为你自己是个懦夫?”
连两旁的人都再难支撑他的重量,莱夫文斯匍匐在地,呜呜哭出声来。
“……求求您。”
麦耶理塔用擦得锃亮的鞋尖轻轻踢了踢他的手腕,“不如说说看,你到公爵府里做什么去了?”
莱夫文斯原本还在哭泣,一听他这样问,突然拼命挣扎起来,“求求您!我愿意赎罪,我愿意死!”
麦耶理塔冷笑一声,“你愿意?”
他话音未落,昆图斯已经踏前一步,挡在自家主人面前。“按住他,”他吩咐一声,迈步站到莱夫文斯面前,扶住他的肩膀。
因为哭泣,莱夫文斯看起来几乎像个小孩,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格外年轻。
昆图斯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不怕,不怕。”他柔和地说着,突然捏紧莱夫文斯的肩头。
随着一声惨叫,莱夫文斯抽搐着软倒在地。
除了麦耶理塔,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昆图斯轻轻甩了甩手腕,微笑着退到麦耶理塔身后。
他只用一只手的力量,就捏碎了莱夫文斯的肩骨。
纳雷塔法赛侯爵轻咳了一声。“迈耶……”他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长叹了一声,“你这是何必呢。”这鲜血淋漓的场面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有人用相似的音调说:
“紫菀家的声誉是靠别人的血堆砌的;紫菀家的荣耀,却只有自己人的血才能灌注。”
他们有相似的金发,相似的紫眼,连绷紧嘴角的苛烈表情都十足相似。
紫菀家的前代家主芮•阿丝缇,和他眼前这一个麦耶理塔,有时候真是像得出奇。
麦耶理塔发愁地对他笑了笑。“您别生气。”一笑起来那种微妙的相似便消失不见,他伸出双手扶住纳雷塔法赛侯爵的手臂,让他缓缓坐下,“伊格叔叔,您别担心,很快就好。”
“阿丝缇先生。”
麦耶理塔仿佛才注意到诺德库兰公爵也站了起来,他没有松开侯爵的手臂,只是扬起脸轻松地笑了笑,“公爵阁下有何吩咐?”
“这件事请到此为止吧。”
麦耶理塔仔细地端详着他,诺德库兰公爵身高大概接近两米,体格健硕,站在面前仿佛一尊北欧千年寒冰雕成的塑像,有祖母绿镶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没有光,却在某一瞬间折射出比极北寒夜里的极光更鲜明的颜色来。他是个军人。麦耶理塔突然意识到,他一定很适合站在军队面前,大多数人站在他面前都会心生压力,不由自主地钦服。
但紫菀家主从来不是大多数。
他微微笑起来,“我不明白公爵阁下的意思。”
诺德库兰公爵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折磨这个孩子了。”
麦耶理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如果这是公爵阁下的愿望。”最终他只是咕哝了一句,转向纳雷塔法赛侯爵,“伊格叔叔,您怎么看,这件事就这样处理可以么?”
他似乎意犹未尽,高挺的鼻梁孩子气地皱了起来。
纳雷塔法赛侯爵拍了拍他的手,“费洛司提这样说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停了一停让自己舒展一下身体,“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麦耶理塔连忙上前挽住他,“我陪您去。”说着便搀着侯爵离开房间。
费洛司提怔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见自家主人已经离开,昆图斯便吩咐手下将莱夫文斯带下去看守,回过头来见诺德库兰公爵还站在原地,便笑眯眯地对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他看起来并没有出奇的俊俏,却有显而易见的英朗,一双紫眼冷彻如冰封的紫丁香。
他笑容平和,诺德库兰公爵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就在刚才,纳雷塔法赛侯爵和紫菀家的主人都看不到他的表情,费洛司提却看得清清楚楚。
捏碎那个男孩肩骨的时候,他的笑容无比开怀。
把纳雷塔法赛侯爵送回房间,又陪他闲聊了片刻,麦耶理塔才返回自己的客房。他并没有像自己家族所习惯的那样在即将落脚的城市里寻找一所无人注意的小公寓暂时落脚,而是与两位爵士一样留宿酒店,房间则选在与侯爵的套间仅仅想隔一个小等候厅彼此相邻的伯恩斯坦套房,只要敞开门他甚至可以一眼望见对方会客室外的阳台。
他抬脚踢上门,一边扯掉领带,走进卧室。
不出他所料,昆图斯已经在里面等待他了。
小女侍葛多利亚踮着脚替他脱下西服,又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丢过来领带和衬衫。麦耶理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件休闲背心穿上,这才舒了一口气,转向属下。
“一切顺利,嗯?”
昆图斯对着他的背影一笑,“您指哪一方面?”
麦耶理塔哼了一声,并不接他的话。“海德拉呢?”
“我让他跟着帕拉狄斯一起看守莱夫文斯。”
麦耶理塔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你觉得怎么样?”他接过葛多利亚递上来的水杯一饮而尽,伸手将床上餐桌从床脚拉到眼前,按下电源开关,架在餐桌上的PowerMac发出一声轻响,主机箱电源点亮,电脑在一片平顺的嗡嗡声中启动。
麦耶理塔笑了笑,轻松地仰靠在床头柔软的丝绒垫子上。
昆图斯微微垂下眼睫,“您心里清楚。侯爵那边是没什么问题的。”他顿了一下,“但那位公爵心有疑虑,恐怕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我们的说辞,我很想知道,他能说服侯爵做什么。”
“诺德库兰公爵啊。”麦耶理塔轻轻吁了口气,想起那个银发绿眼的高个子北欧男人,他毫无畏惧的对视让他有一点新鲜感,那样太过强烈的目光让紫菀家主几乎忍不住去猜测他的恐惧——或许很容易读懂,“我的儿子”,他几次三番地说到这个词,每一次都咬紧了牙关。
“你知道么,昆图斯,他有点像你。”
黑发紫眼的年轻侍从愣了愣,“这话从何说起?”
麦耶理塔嗤嗤笑了一阵,“好了,不用担心,那位公爵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电脑屏幕闪烁出启动页面的多彩光色,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察觉到这一点,侍从首领欠了欠身,悄无声息地转身而去,刚迈开步子,麦耶理塔的声音就从身后追了上来:
“等等,莱夫文斯交代了没有?他到底想干什么?”
昆图斯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对笑容满面的家主扮了个鬼脸,“你好歹也给我几分钟,让我先跟他说句话吧?”
麦耶理塔大笑起来,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我约了朋友,不急着知道结果。”
昆图斯迈步离开房间。他知道,二十三岁的家主此时要做的是打开带有绿色怪兽头像的游戏图标,一边连上自建的聊天室,对那些散布在欧洲大陆各处素未谋面的网友打个招呼。
有时候很难想象,在芮•阿丝缇的重压下,麦耶理塔竟然还有时间迷上电脑和游戏。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那样的压力,才让他宁愿逃进另一个世界稍作喘息。
在网络世界,没有人知道他是紫菀家的当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紫菀家这个名字。
那是多么轻松的感觉啊。
麦耶理塔哼着愉快的游戏片头曲的调子,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移动,灵活得像一种舞蹈。葛多利亚轻轻捧了一杯水放在他桌上,但他没有抬头去看,他的全部心思都沉浸在迅速开始的虚拟战争中,地穴、坟场、通灵塔……一个个建筑在家中开工,然后是祭坛。
他可以召唤他的英雄了。
敲门声让他的手指停了一下。麦耶理塔飞快地抬起头。从卧室门口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会客室的一个角落。“谁在外面?”他问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他皱了皱眉,转向正在一边整理衣柜的小女侍,“门锁了么?”
葛多利亚犹豫了一下,“应该没有。”
“唔。”麦耶理塔应了一声。他找到了他的死亡骑士,点击,召唤。
“门没锁,进来!”
他一边集结兵力,一边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