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商飞卿

2、第二章

　　“啪嗒”地上凭空开出一朵妖异无比的花。
　　谁也没有出声。
　　谁也不敢往地面望上一眼，楼中的食客至少已经吓走一半。谁也想不到红遍江南的醉仙居的花魁竟然会杀人。

　　地上也的的确确躺着东西，只不过是几根摇摇晃晃的涂着红色蔻丹的的指甲，那是女人才特有的指甲。
　　现在这些指甲看上去就好像是不小心被清风拂落的桃花。
　　绿翘美丽的容颜忽然变得扭曲狰狞，仿佛陌陵一剑削落的并不是她的指甲，而是她的手指，因为她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像是被削断指甲那么轻松。
　　剑气依旧在纵横，这凌厉的剑气却不是由那一柄剑所发出，剑光自陌陵的手指激射而出，快如闪电，锋利如刀。
　　难道他已经不需要剑？！

　　“啪嗒”又一声，绿翘的右边脸像是陶瓷一般碎裂，楼中酒客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感觉是不由自主的，因为任何人见到此时的绿翘绝不会以为眼前这个人就是方才的美人，如果说方才的绿翘是魅惑人心的女妖，那么现在的绿翘就是狰狞丑陋的罗刹。
　　她的脸已完全变了，左边半面依然保持着美艳绝伦，而右边半面却像是陶土一般剥落，露出森然的焦黑。
　　左边是诱人的白皙，右边却是悚然的焦黑。
　　真真是地狱变相，可怖之极。
　　食客们惊叫着奔出门外，此时楼中已无他人。
　　左边的天使面孔显得很受伤，她伸出手虚捧着自己的脸，却将冷锋般的目光刺向陌陵：“你怎么知道是我？”
　　陌陵看着她，眼中清明如秋水，哪里还有半点醉意：“我听说过鬼姬半面妆原本是个绝代美人。”
　　半面妆眼波震荡，她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你也说是原本。”又忽然变冷：“也许我并不聪明，却也没有这么样笨。”
　　陌陵看着右边的魔鬼面孔：“我的确不是仅凭这一点就下的定论。”
　　半面妆忽然笑了，她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还要恐怖，因为她只有半张脸在笑着，另外半张脸却像是在抽搐：“我实在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陌陵叹了一口气，不忍道：“因为你身上的香味。”
　　半面妆失声道：“香味？”
　　陌陵接着道：“你脸上的香味比其他地方要浓，而右边半张脸上的脂粉要比左边半张厚，香味也比左边浓一些。”
　　半面妆哑然道：“那又如何？”她确实没有想到他在醉酒之下还能有如此明锐的观察力。
　　陌陵转身望向楼外萧索的秋色，叹道：“通常越想要掩盖的东西就越容易暴露。”他这话不知道是说给半面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那又如何知道一定是我？”
　　“本来将这两点分开来，我也猜不出。”他摇了摇头：“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也要杀我。”
　　半面妆的脸变了变，厉声道：“你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陌陵笑了笑，无法回答。
　　半面妆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无奈：“你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杀你。”
　　陌陵皱眉道：“还有这样的事？”
　　她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应该知道半面妆一直都戴着半张面具的。”
　　陌陵动容道：“你方才并没有戴。”
　　“你说的不对！”她突然诡异一笑，“我戴了！”
　　陌陵不禁变了脸色：“你何时换了这样一个精致的面具？”
　　半面妆幽幽道：“用一个赌换来的。”
　　人的好奇心总是占上风，陌陵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样的赌？”
　　半面妆道：“那人要我待在醉仙居，并且给我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面具，能让我恢复容貌的面具。”她又叹道：“只可惜现在被你给毁了。”
　　陌陵道：“那半张面具确实能够满足你的要求。”
　　那甚至不算是一张面具，而是真正的半张完美无缺的脸，世上又有哪一张面具能够做得比这更极致？！
　　半面妆的眼神已冷了下来：“但是，这也不是我接受这场赌局的真正原因！”
　　“那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
　　半面妆脸上带着说不出是兴奋：“只因为那人又说，只有三天时间。”
　　陌陵长叹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错了，也许他真的不应该到这里来。
　　半面妆自顾道：“听到那人说这句话时，我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场赌局。”
　　陌陵沉默，通常他沉默是因为他无话可说。
　　半面妆死死地盯着他，一字字道：“只因为我知道陌陵不一定出现在江浙，即使他在江浙也不一定回来这醉仙居，更何况赌局规定的时间只有三天而已。”她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
　　陌陵怅然道：“只是这太多的不一定就成了一定了，没想到这场赌局开场之前我人就已在江浙，第二天我就来这醉仙居。”
　　半面妆眼里放着冷光：“我绝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
　　陌陵道：“我也不信。”
　　半面妆道：“可是这样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陌陵道：“的的确确发生了！”
　　半面妆道：“我本来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人。”
　　陌陵道：“现在……”
　　“现在我却不得不相信了。”她眼中露出深沉的恐惧：“那人不是神就是魔鬼！”
　　“你说的那人到底是谁？”

　　半面妆的声音忽然带着颤抖：“我只知道是一个可怕的人！”
　　作为一个人，却知晓所有将要发生的一切，若果他不是神，那么就一定是个可怕的人！

　　夕阳已沉，只有残霞。

　　半面妆却在发抖，她的脸又已变得扭曲，现在她的整张脸都在抽搐：“我输了，作为条件，我要杀了你。”
　　陌陵微微一笑：“可是我现在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 半面妆忽然大声道：“但是，你却可以杀了我。”

　　陌陵动容道：“可是我也没有杀你。”
　　半面妆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她的半张脸更加狰狞扭曲：“我宁愿你已杀了我。”
　　她本来还要说什么，但是陌陵打断了她，他看着半面妆，看了很久，眼神带着无尽的悲悯：“我知道。”
　　半面妆眼中已有泪：“你真的知道？”
　　陌陵叹道：“因为死在那人手中只会更加痛苦，所以情愿死在我手上。”
　　半面妆的眼泪已流了下来：“你果然知道！”“既然面具已经毁了，而我也没有杀死你，那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现在我的命已不是我的。”
　　陌陵忽然问道：“那人为什么偏偏找你？”
　　半面妆沉痛道：“我也不知道！谁能知道那么样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陌陵又看着她，忽然道：“我不会杀你。”
　　半面妆无奈道：“你不杀我我也会因此而死。”
　　陌陵顿时脸色苍白，耳边忽然想起之前也有这个人说过相同意思的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霹雳，贯穿了陌陵。
　　他的话又带着那种深沉的悲哀：“就算这样，我亦不会杀你。”
　　半面妆流泪道：“我又能到哪里去？”
　　陌陵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或许你可以回到苏州去，那里本是你的家。”
　　绿翘又开始颤抖起来，突然跪在地上呕吐，眼中带着无尽的怨毒而又悲伤：“我死也不会到那里去！”
　　“我知道你就是刺绣天下第一的苏小妹。”陌陵眼中也有哀恸，“我也知道你的过去。”
　　被自己最信任的姐姐所残害，让她从此在江湖上漂泊，还好她本来是一个用针的好手，所以在她学会使用暗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苏州，用他手上淬毒的绣花针刺死了她的姐姐。或许这也是陌陵不杀她的原因吧。
　　在那一刻，她本来是无比快意、解恨的，然而她感到的只有寒冷、一种寒如骨髓的冰冷。
　　她突然嘶声道：“我不是什么苏小妹，我是绿翘，既是妓女又是杀手，那里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这句话，似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她又伏在地上呕吐，仿佛想起了最肮脏最恶心最血腥的事实。
　　她已经身处江湖，绝没有可能回头。
　　这些年她杀的人太多，已经没有法子停下来。
　　她更不是当初那个风华绝代、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
　　现在她只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和一个卖笑的妓女。
　　她是鬼姬半面妆，也是绿翘，无论是什么人都好，但就不可能是苏小妹！

　　柔和月光也化为一柄雪亮尖刀，刺在每个人的身上。
　　“去什么地方都好，只要能逃避这些。”陌陵的目光似乎比这月光更凉。
　　这句话中带着无比深沉的无奈与悲伤，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风吹在彼此的呼吸上。
　　半面妆忽然微笑道，虽然她笑得依旧狰狞可怕，但是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她轻轻道：“是啊，去什么地方都好，可要能逃避这些。”
　　她忽然有些了解这个人了。
　　虽然她已没有这样一张美艳无双的面具，但是她的内心却很平静，那种平静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
　　黑暗总会过去，黎明总会到来。
　　又有谁能够阻止黎明的到来呢？
　　然后她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重重道：“对！去哪里都好，只要能活下去！”
　　虽然身处江湖，但她还是想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