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空

3、【二】

　　不希望假期来临，并非对大学的新生活有多眷恋，只是害怕回到我刻意逃避的城市罢了。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虽然祈祷它能开慢一点，可还是到达了久违又熟悉的地方。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模糊的影像开始重叠起来，我的内心越来越惶恐，害怕遇到的人，说不定也在这来往的人群中呢。
　　这是个让罪恶感加倍，压得我喘不过起来的地方。
　　同学聚会是绝对不参加的，但是不见任何人也不可能，即使我尽量躲在家里，还是被那帮兄弟拉出去喝酒。
　　“前几天见到苏艺佳来着…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不，不要提那个名字……
　　“还问我你回来没呢，干嘛不直接问你啊…？”
　　虽然不可能忘记却也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事情，这么久的努力，因为几句半醉的话而全数落空。
　　“她只是随便问问嘛，”天知道我刻意挤出的笑有多难看，“别喝了，待会都回不了家了。”
　　借口有事而先行离开的我，只有又躲进蜗牛壳般的家里，只有这才是我的容身之处吗？可是在床上躺着，直到深夜也无法入睡，那无助失落的眼神，几近崩溃的泪水，还有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婴儿的笑脸，全都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生命脆弱的不堪一击，我却顽强的活着，如行尸走肉般。我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从未出生过。
　　“努力活着的人们才是能够被寄予希望的啊……”七月三日的女孩，笑容如阳光般有感染力的，让我向前看的人。我突然想起她，好像在黑暗中看见唯一的光芒。
　　“您好？”果然是没有存过我的电话。
　　“说话吧，拜托你，什么都好……”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季尘？怎么了？”
　　“我知道这个时间扰人清梦不对，可现在十分想找人说说话。”
　　“没关系，我还没睡呢，就算睡了也没关系。”
　　“真的吗，为什么？”
　　“这个时候打电话，想必是有烦恼无法排解吧，我知道孤立无依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我会把我的力量分给你的哦~”
　　力量，真的可以分给我一些多好，此时此刻有人能和我说话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没睡觉，那你在做什么？”我注意到时间已接近凌晨一点。
　　“刚才在听《wildhoney》，现在正和你聊天。”
　　“wild…那是什么……？”
　　“哦，一支叫Tiamat的挪威乐队，1994年的专辑。”
　　“你喜欢的音乐也不怎么积极嘛，深夜里听不会觉得灰暗吗？”
　　“今天碰巧想听北欧音乐，那里盛产这种风格的，不能怪我呀！就像我们这里盛产兔牙男，有什么办法。吶，你的家乡有什么特产呢？”
　　“兔牙男…？”我有点哭笑不得，“纯粹说特产的话，大概是茶叶吧，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这里还生产‘红灯女郎’来着。”
　　“我就是想问土特产，谁让你答什么红灯女郎啦？”
　　“是你先说‘兔牙男’的啊。”我真是太委屈了。
　　“那个的确是独特的水土环境下的产物嘛，走在大街上看见不是兔牙的男士，就让人忍不住想问是不是外地人，而‘红灯女郎’只是社会现象罢了，并不是只有你那里特有的哦。“
　　“我竟打算相信你呢，换做正常人肯定当你在胡言乱语吧…“不过满大街的男士都是兔牙，若是真的，这场景实在是滑稽的不可思议。
　　“咦？你不是正常人吗？“
　　“绝对不正常啊，我这种人……“说道这里，被她打乱的黑色情绪又回来了。
　　“自己说自己不正常啊？“
　　“因为有自知之明嘛，就算被人觉得是个怪物也无所谓，我已经足够厌恶自己了。 ”
　　天哪，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我并不觉得你是不正常的啊。也许你正处于某种精神困境中，它不会一直伴随你，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这终究会成为历史，当你回想起来的时候，不过是成长过程必经的阶段罢了。”
　　“不，我的问题一定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伴随我，并且同牙齿头发一同自然生长的，让我最终习惯并接受它。“
　　“我不知道你是否遇到了挫折或别的什么，但是不要因此给自己消极的暗示。其实即使有许多独特的地方，本质依然是个普通的正常人啊，如果自己都认为自己有问题，结果可能就真的变的有问题了呢。”
　　我这种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都是消极暗示导致的？那么她总是好像充满了力量，是积极暗示的结果吗？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提心情郁结的原因，她也没有问过我。我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大部分的时间反倒是她说话我听着。到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了。
　　“原谅我自私了一回，让你无法休息。”
　　“嗯，我本来就睡得晚嘛。”她说。
　　“其实我很乐意听你推荐的音乐…”
　　“好，以后多多的给你推荐O(∩_∩)O~”
　　“可能一放下电话马上就欠费停机了，但我会很快充值的…还能再找你吗？”挂电话之前，我突然鼓起勇气又补充道。
　　“哎？”她愣了一下，“当然没问题，快去睡觉吧。”

　　像那样近乎是求救的电话，我再也没打过第二次。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见到苏艺佳了。
　　住在这种小地方就是会难以避免的遇见熟人，即使是很少有人出门的下雪天。
　　“走走？”我说。于是我们就像过去那样沿着学校后面长长的马路一直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穿的较厚，我感觉她长胖了一些，没有以前那么虚弱，脸上也有了血色。大概是转到新的高中，状态得到了调整吧。
　　“怎么回来也不联系我呢,”她轻轻地抱怨，“真的这么讨厌见到我？”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讨厌你，我只是害怕而已，见到你就会提醒自己，我是个多么懦弱无能没有责任心的人。
　　“大学生活感觉如何？”
　　“好极了”即使并不是真的好极了，我也只能这么回答，给即将高考的人一个虚幻的动力罢了，“哎，想上大学吧？”
　　“想，可以去一个新的环境啊，虽然现在这个高中也没什么不好。”
　　“和同学相处的还好吧，开心吗？”
　　“挺好的”，她的表情是诚恳的，好像传达给我好得不得了的信息，“我说，你这算是在关心我？”
　　“……我本来就关心你，这是真的。”
　　“你看，我已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你也不必再沉浸于对过去的自责中了，况且我从不认为是你的错啊。”她始终在我前方一米处，边走边轻松地转圈，在雪地上留下有规则的脚印。

　　相隔不到一年的事情，对我来说竟然像是前世发生的一样。而我不可能轻松地忘记，我是怎样对面前这个女孩造成了心理和身体上双重的伤害。
　　“不能让我妈妈知道，因为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医院的走廊上，她如是说。
　　“我们这样就是杀生了，上帝不会原谅我的…”把罪恶的瓶子埋在柳树下，她如是说。
　　“如果不是出了危险，你准备让她一直瞒着我吗？”“负责？如果她现在已经死了呢？据我所知你不务正业，连考大学都是个问题，我还是宁愿你不要负责的好，拜托今后不要给我们家添乱了。”又一次出现在医院时，苏艺佳的妈妈对我如是说。
　　“季尘，我每晚都会梦见他在柳树下笑着等我，是准备让我去陪他的吧，为什么我还是活下来了…？”“妈妈给我办了休学，只有明年再参加高考了，季尘，你要加油，如果考上大学，也许妈妈就对你改观了呢…”这是她差点丢了性命，出院被软禁在家时，发给我的消息。
　　竟然真的考上了大学，这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依旧是个烂人，不顾苏艺佳的期望，报了另一所城市的学校。我只是想离开这不堪回首的地方，包括在这个地方的苏艺佳。

　　“哎…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呢。”
　　被她的话打断思绪，我才注意到面前竟是那颗柳树，孤零零的立在雪中。
　　我们走过去蹲在树下，面对埋着瓶子的那块位置。她去掉一边手套，用手指在雪地写上“JC&YJ 2007”的字样。
　　“走吧~”写完后她起身，有点惨淡的一笑。
　　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我送她回家，但是这一次没能送她到楼下。走到小区大门口，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我。
　　“就到这儿吧，否则我妈妈会看见…”
　　“……努力学习啊，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我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我才转身离开。
　　这里离我的家很远，但是不想坐车，天色已经变暗，我一个人一边慢悠悠的沿着大马路往回走，一边想着关于苏艺佳的事情，从未有过的，突然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有出息的，强大的人。如果继续这样混沌的活下去，大概永远都没机会补偿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