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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簟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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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玉簟贴在脸旁,倾泻而下的冰凉,她头昏脑胀。窗边是镂花小案,案上湛蓝云纹盆中浮着一朵睡莲,粼粼的水上,轻轻巧巧的垂着花瓣吐出嫩黄的蕊来,她只是攥紧了玉簟,盯着那朵睡莲,潋滟的眼眸中碎星点点:“对不起。”她像是被这句话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阖上眼,泪流满面。
“父亲。”她立在阶下,束手身侧。背对她的中年人崇景承影回过头来,示意她坐,而后便细细打量她,半响无言。她一身暗花绸彩的罗衫柔柔地伏在菱角木椅上,像是浑然不觉崇景承影凌厉的目光,拈起小台萱草白定壶自斟自饮,她一边摇晃着手里的茶盏,一边似笑非笑的回视崇景承影,茶盏周围盘旋起袅娜的雾气,两片碧绿茶叶如驾雾青龙上下翻腾。她的眸子浸没在弥漫的白雾中,恍恍惚惚却清凉逼人。崇景承影终于拍掌,喝一声彩,“不愧是我景家女儿。”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崇景家不只你一个女儿。”他眯起眼,睥睨地看向她。她微微颔首,嗤笑道:“是。可除了我,你的那些草包女儿还有谁能担此任呢?此番你找我来必已下了决心,何必兜圈子呢?”她头上瑶池清供簪飞流一转,溢彩三分。“人老了,总是啰啰嗦嗦,自不能与你们这些小辈相比。你既明白,就放手去做。保我崇景氏一门荣华,依你母亲落花而葬,还你母亲嫁妆。”他抚着半百的鬓角,不胜唏嘘。她却冷笑连连,为了母亲的落花冢,不过是入得宫门,得蒙垂青罢了。“如此甚好。”她提起衣摆,翩跹告退。中年人目视她离去,这才仰天长笑,此女可堪成事。
三月初,秀女大选,鱼贯衔尾而行,车树双灯。
一轮初选剔掉大半,散入后宫作宫女。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柳梢枝头的黄莺婉转啼叫,一簇簇五彩斑斓的花朵争奇斗艳,就如玲珑宫门前候着的秀女。崇景良辰刚随着众秀女从曲曲折折的回廊处绕出来,就瞥见一位位美人聘聘婷婷地缦立远视,倒是有不少姿容出众的。分外娇美的投来不屑眼光,较为平凡的则眼含艳羡。先前等在这儿的是九大州从民间选来的丽人,而她们则是王侯贵胄献上的,身份自然不同。良辰匆匆打量了从这些民间来的女子,中间一位众星捧月般的是个极倾城的佳人,冰肌玉骨,一双凤眼殊无笑意。而这群女子间毫不逊于她的也只有角落里坐的一位同样沉鱼落雁的璧人,温婉娴淑,粉面上掩着团扇,只留出一对澄澈眼睛,和她四目相对。她们各自眼角弯起,相视而笑。
不多时,从宫内踱出一个青白宫服,腰间系下弦月袋的大公公,他身边跟了两个青蓝宫服,腰间系残月袋的小公公,端的是眉清目秀,大公公扬声喊道:“兰妃娘娘有旨,宣众秀女进殿。”王侯贵胄这边的一位华服玉人,趾高气扬地当先随那大公公入门。她是鹩先世家的嫡次女鹩先香堇,而宫门内的兰妃则是她的庶姊鹩先朝颜,若不是当初选妃时她年纪尚小,是怎么也轮不到鹩先朝颜这个庶女的。且其他三大世家的女子都位于其下,这也是鹩先世家稳稳压住其他三家的缘由之一。良辰柳眉一蹙,看来此次选秀鹩先世家极为重视,兰妃竟派出她身边阶位最高的公公来迎,要知道能配青白宫服,腰间系下弦月袋的大公公,也只有四妃及之上才使唤的起,整个紫禁城内的大公公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转念一想,良辰心下又宽了几分,鹩先香堇想来也是被宠坏了,那跋扈的性子着实不足为惧。她收拾下脸上颜色,就朝前走去。不曾想,旁边民间与她对视的璧人竟袅袅娜娜移过步来,向她慢慢作揖,她欣然还礼,一齐步入宫门。
“娘娘,此次的秀女们可都是天香国色啊,生生把我们这些人老珠黄比下去了。”良辰刚一跨过门槛,就听见一道妖冶的声音响起,她微微抬头细看,那媚入娇骨,娆若妖姬的,可不就是她们崇景家丰容盛鬋的嫡长女崇景甘蓝?她面上不动声色地列入群中。“瞧你这话说的,妹妹皎如明月,倒是姐姐已迟暮之年。”鹩先朝颜柔和一笑,摇曳的紫绡翠纹裙,将她通身上下的柔情绰态展现了个淋漓尽致,哪里是她说的什么迟暮之年。“姐姐,您说的哪里话,您要是风前残烛,我们岂不是西山日薄?”听茹昭容崇景甘蓝说得有趣,余下嫔妃笑作一团,纷纷附和,也有秀女掩袖娇笑。良辰只是看着兰妃,只见她皮里虽带三分笑,肉里却是风淡云清。她挥挥纤手,“罢了罢了,说不过你们。还是先把正事办了要紧。”果然女中巾帛。良辰暗赞。
众妃嫔住声不笑,显然兰妃平素是甚有威严的。崇景甘蓝倚姣作媚,端详着她一手豆蔻色的长甲,冷眼旁观。
秀女们十人一列,九人一行,各自排好。只见兰妃朝殿前略一点头,方才两位小公公中的一位尖着嗓子,叫道:“兖州滕川县知县之女贺芳蓉上前。”一个身量娇小,将将及笄的少女怯怯的走上前来,抚帕请安:“娘娘万福。”兰妃稍稍问了几个《女训》里的问题,便令她下去。不多时,秀女们便走了小半,留下几个兰妃尚算中意的在帘后候着。她们算是过了复选,只待殿前御选。“鹩先世家桦国公嫡次女鹩先香堇上前。”鹩先香堇先行了个礼,就有嫔妃窃窃私语,施止家的菊妃施止星蕨双眉一挑:“姐姐,您家居然出了这么个美人儿,可让我们自惭形秽了。”她鸿如秋水的眸子轻轻一眨,俏丽可人。“香堇不过蒲柳之姿,算不上一二。”鹩先香堇本来得意无双,脸衬桃花瓣,被一抬一贬,登时心里哼哼啧啧。兰妃无奈的摇了摇头。自然,以鹩先香堇的家世,遂进了那边的帘后。
又挨了几轮,总算听到叫声:“崇景世家枫国公庶女崇景良辰上前。”良辰盈盈俯身,“诸位娘娘们金安。”语毕垂手而立。“呦,刚才还说着兰妃娘娘家的美人儿,这会子居然又出了一位天仙样的人物。昭仪妹妹,你说是她美些,还是鹩先家的妹妹美些?”菊妃所问,是羲之家的莨昭仪羲之雀榕,她一副不胜娇弱的模样,楚楚动人。“这——这——妹妹也不知。”羲之雀榕莹莹一双眼像是蓄满了泪,我见犹怜。她剪水双瞳左顾右盼,又是惶恐,又是无助。“妹妹如此聪颖,又怎会不知?不是在埋汰姐姐罢。”菊妃似是与莨昭仪有些梁子,不依不饶。莨昭仪泫然欲泣,断断续续的回答:“妹妹怎敢,怎敢。”“妹妹又何必为难昭仪妹妹,依我看,两人都是珠玉之姿,任谁分也分不出个高下来的。你俩也莫再争执,没得让这些秀女看了笑话。”兰妃娘娘揽过话头,菊妃还是对她有些忌惮的,顿时不再言语。兰妃把脸一偏,看回到良辰身上,温和道:“何曾读过书?”良辰恭谨言:“回娘娘话,曾。”兰妃软声浅颜:“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拘礼。都读过些什么书。”良辰朱唇轻启:“不过是些《四书》,入不得娘娘眼。”“哦,《四书》倒也不错了,改日去我宫里坐坐。”兰妃拢了拢一头青丝,头上金步摇明流依依,贝齿隐约。“是。”良辰不知她心内打什么算盘,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而帘后的鹩先香堇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这庶姊还真当她是个人物了,在宫里逍遥惯了,忒不识时务,明知她是家中派来的,却不理不睬,和个外人倒是有说有笑。隔着帘子,鹩先香堇恨恨的瞪着良辰,直到良辰转身进帘才敛了视线。良辰到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不过个蠢物罢了,只是兰妃的那些言行值得她好好考究。“司州阳城县苏商人之女苏瑟上前。”思忖之间,竟到了民间的温婉女子,良辰撑起精神,目光游离于苏瑟周身,如此娇娃,却是商贾之女?良辰有些不可思议,她冷眸一转,俄而那柄团扇,分明是当年诗仙白青莲墨宝,虽遮的巧妙,可百密一疏,白青莲当年留下一对团扇,另一只就是她母亲的嫁妆。母亲每件嫁妆她都细细把玩过,绝不会认错。连崇景氏藏宝阁都只有赝品,苏瑟却拿的是真迹,还弃掷逦迤,况天下的商家也养不出如此灵秀的女子来,此事蹊跷。她将此事放置心中,稳住心神。本来以苏瑟毫不亚于良辰与鹩先香堇的容貌,应当是这群妃嫔提防的对象,可一听她是商贾之女,便无所谓了。须知商贾地位较低,以她的身份,当到婕妤就已经是极限了,而在座的都是九嫔,不会对她们产生威胁。兰妃显然也没了兴致,草草问了几个问题,就令她去帘后了,她身份虽低微,可姿容着实不错。她一进帘,旁边的人连连闪避,像是在躲什么腌臜物。鹩先香堇更是一脸嫌恶,她波澜不兴,自顾自地寻了处角落。良辰本来站在帘旁,见她受了那等待遇,不知怎的,就升起一阵怜惜,以她身份的复杂,良辰应冷静自持,避开她才是,可就是莲步姗姗,到她跟前。苏瑟看清来人,面露喜色,拉着她的手站在一齐。
又是几位妙人进帘,终于到了民间的另一位出色女子。“锦州知州之妹沐青萝上前。”各嫔妃暗中戒备,这沐青萝生得如此美貌,其兄又是平民所能任职的最大官员,定是深受皇上器重,不可小觑。沐青萝冷若冰霜,微微一福,立时抬起臻首。“无礼!”菊妃讥笑道:“一个小小秀女,故做什么姿态!”“妹妹息怒,想必这也是年轻气盛,何必怪她?”兰妃不甚在意,菊妃只好做罢,斤斤计较只会失了颜面,可一连被驳了几次面子,菊妃脸色也不好看了,所幸下一位就是施止家的女子施止海棠,兰妃娘娘对她也是青眼有加,这才罢休。
闹闹腾腾一日,九十余秀女就留下了二十余,其余都被送入各大王府,成为滕妾。大公公将她们一行人安置在玲珑宫左右两殿。玲珑宫所建即是殿选、安置秀女的处所,将她们安在这里也是妥当。良辰打点了分室的小公公,如愿和瑟住在一室。
这室名叫九重葛,也是一种花草的名字。在太荣盛世,女子以花为美,男子以兵戈为伍,所取之名多半与花草、兵戈沾亲带故。
九重葛内奢华不足,精巧有余。软纱长幔,可见一斑。良辰和瑟坐在室中央的木格上,以茶代酒。同样聪慧的女子,不言自明。两对宛如清溪的眸子,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可曾一盼?”良辰举手相邀,皓腕轻扬。“然也。”瑟抬眉相对,唇红齿白。满室荡漾的笑声搅乱一池春水,与卿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