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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片冰心拾灞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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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色长廊横架于水面,池中的荷叶业已脱尽了碧色,深深浅浅地漂浮在水面,一池残荷败水像极了放了多日的茶。年过中旬的管事走在廊上,正暗自皱眉,眼角道道皱纹更添愁色,身后的小娃娃抱着与她差不多高的琵琶静静地跟在身后,管事回头瞧了一眼,不由哀叹一声,唉,这可真是摊上了件麻烦事,这娃娃老爷倒是留下了,可老爷什么都不曾说,既不能当个主子伺候,又不敢做个使唤丫头,若教夫人知晓……唉,难呀,难呀……
管事正这案子发愁,一抬头却见前面廊上迎面走来了个丹凤吊梢,水蛇腰身的红装俏丫头,待到身前立定,管事方一脸谄笑地道:“哟,这不是少红姑娘嘛,若有事差人知会一声便是,小老儿自来听姑娘示下,何必劳了姑娘的大驾” 那丫头丹凤微挑, “您老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一个几两银子买来的丫头哪比得来奶奶小姐们,哪算得什么‘大驾’,您编派我不打紧,要是传扬出去,可就是不将夫人放在眼里……”管事吓得一抖,也顾不了辈份,忙作揖抢道:“姑娘训斥的是,是小老儿糊涂。”“糊涂不糊涂倒也没什么,谁还没个范糊涂的时候。”“是,是”管事点头如倒蒜,“不过……”丹凤一轮,落在小娃娃身上,“做奴才的最要紧的可是忠心。”“忠心”二字是被她咬在齿间说出来的,低哑阴沉,管事顺着那丫头的目光看去,心中顿时了然“是是,姑娘说得是。”红衣丫头见说得差不多,便收起一脸阴狠,换上一副假笑,道:“近日的米饭又生又硬,夫人总咽不下,许是柴火不够旺的缘故,寻思着是不是劈柴人手不足?管事先生您……倒是说说啊。”“是是,小老儿这就添加人手,还请姑娘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那边知事已成,旋即转身,袅袅娜娜地边走边道:“您老只要一颗心向着主子,自然不会薄待了您。”
好一会儿,管事才直起身来,用衣袖掩着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随即向身后招招手,便有小厮躬身上前,“去,把柴房的周嫂叫来。”
天色朦朦,半昏半醒,裹了灰布般透不过气。打鸣的公鸡刻薄地叫过三声,清晨的冷风仿佛沁入了每一寸空气中,让人呼吸时心肺俱寒,森冷的柴房之中所有还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只在西北一角用木板临时搭的一张小榻上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惨淡的青光穿透柴扉落在黑影上,显出小娃娃莹白的雪颜,似白玉半透,睫下的影好似墨玉,在她周围,寒冷的也变得柔和。
“砰!砰!砰!”本就非常松动的门板被从外部狠狠击打着,青光中尘埃涌动,蜷缩在角落的小人儿动了动,缓缓坐起,寒气将玉颜冻成冰雪,两湾清泉似的眼眸随即望向门上。“快起来,我这可不是养活小姐的。”门外响起一个老妪的声音,嘶哑异常,小娃娃穿了鞋推门出去,长宽约为三丈的院落里,中间的地面以黄土附地,昨夜落了雪,斑斑驳驳露出黄色,雪地里踏上纵横交错的鞋印子,又在院子四周植了些普通花木,压着发乌的残雪,因着疏于管理,又间着寒冬,花残木败好不凄清。木桶,笤帚之类的生活用具杂乱地堆放在一角,院东北角有一口井,以青石做井台,棱角早已磨得光滑圆润,井沿上的水早已结成冰凌伏挂在井壁上,正是晨光熹微,风寒侵骨,院中三三五五地站了好些早起的人,瑟瑟地耸着肩,呲牙咧嘴地打哈欠,有些个活动着冻僵的手脚,打水洗漱,更多的仍是木木地发呆、出神,小娃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生性爱结,比起冰冷却干净的空气她更不能忍受混浊乌瘴的人气。踱步到井台前,细细挽起衣袖,将白胖的小手伸进葫芦水瓢里,杀那间似有千百根冰针刺进肌肤,又立即消融,顷刻间双手便没了知觉,水冷刺骨,轻轻拘了一捧水洒在脸上,净了脸手,整了整发髻这才出院门往前面一块空地行去。风也不似刚才那般凛冽了,只见若大的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银白,虽是被几面白墙圈起来的小雪地,却也素净可爱,挨着矮墙堆了长长一排柴禾,俱都劈成大小相似得圆柱,被融雪浸了半透,早起觅食的麻雀在雪地里蹦跳着,稀薄却柔和的阳光照着雪面。一边冲冻僵的小手呵着气,一边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堆已经劈好的木柴,俯身一根根拾起。
一颗小松子打在面前的雪地上,惊飞了麻雀,一身华服的小男孩手中抛着松子荡着脚坐在柴堆上,嘴角挂着调皮的笑,手向后一撑,双脚落在地上,“你是谁”小男孩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晚梨。”女孩答道,男孩笑开,“梨?梨花的梨吗?我叫风谨,萧风谨。”萧家对子女的教养极重视,故而风谨虽才四岁也识得“梨”字,又想起沽亭前的那树梨花,真像,风谨想到。“见过少爷。”女孩微微行了一礼,“我喜欢你,你不用叫我少爷。” “好,如此我便唤你‘风谨’。”女孩笑着应道,“那我便叫你‘阿梨’可好。”“好。”笑靥如春花般绽开,四岁的风谨还不知道什么叫人面桃花,只觉得那笑真好看,好看得让人永远都看不腻。风谨后来才知道晚梨五岁,比自己还大一岁,风谨想着应该叫晚梨“姐姐”,可是“阿梨” 是叫惯了的。
朔风止,东风行,试问春者谁?一树晚梨倾。沽亭的梨花开得极胜,月下远看似一把撑开的巨伞,晚梨怀抱着琵琶坐在树下的石上,洗好打散的柔发被若有似无的风儿轻轻梳理,月光下玉颜似沁了一丝夜色,却又似度上了一层柔昀,整个人好似一拳羊脂白玉,浸渍了夜的静,月的辉。梨花片片极静极静地落着,深怕惊扰了这一副美景,却不知自己也在这画中。琴声叮咚,被晚风断断续续地传送,透过琴音隐约窥见一派空阔之境,一小团黑影遮在晚梨头上,“阿梨!”小风谨插着腰一脸严肃地问,“你今天干嘛叫我‘少爷’”“那是因为边上有人,叫人听着了就不好了。”晚梨微偏身微笑着说道,“可我是萧家的少爷,有我护着你。”风谨依然理直气壮,“那我且问你,少爷可要听老爷夫人的话?”“恩……要的。”“若老爷夫人不许,你待怎地?”“我……”风谨一下子泄了气,是啊,若父亲母亲不允我和阿梨一处玩耍,也是无法。奴才是奴才,主子是主子,风谨虽才四岁,但这句话却是听得多,记得熟。
风谨嘟着嘴,赌气似的坐在晚梨身边,半响道:“阿梨,我要听你弹琴。”叮咚之声又起。
沙沙的脚步声渐近,指节清晰的手拂开一枝低垂的梨花,月光滑过来人的脸颊,现出清瘦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的男子的脸盘,一双凤目在夜中熠熠生辉,那两点光斑似含的很深,虽然站得迫近却又让人感到渺远不可及,七分仙魂,三分人魄。待到眼前才发现那人已不年轻,眼角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一双慧眼看不出年龄,青衣一席,却不束发,任三千乌丝垂于身侧,临风而动,飘飘欲仙。男子看向坐在梨花树下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子怀里抱着琵琶,这么说刚才抚琴的是这小娃娃了……心上一跳,不禁被那双如冰似雪的盈眸牵住,思绪飘忽……
万仗泰岭入云霄,黄鹤飞不过,猿猱愁攀援,芸芸众生唯有仰望,唯有膜拜。青影立于其下,虚目向上望去, 笔直的崖壁上,巉岩累巉岩,危石落危石,拂衣单膝拜倒,曰:“弟子苍典,长跪以求一妙质子弟,承吾衣钵,了吾凡缘,”
苍典回过神来,目光下移,看到晚梨怀里的琵琶,琴面光洁有如象牙,落着点点殷红。心下了然,“娃娃,你可姓晚。”来人开口问道,晚梨轻轻点头算是回答,“唉,塞北一将,风都一琴,可怜,可叹。”苍典轻叹着道,“您认得我爹爹娘亲?”晚梨问,没有听到回答,那低沉而有些缥缈的声音再次问道:“你叫什么?”,晚梨答道“梨,晚梨。”“晚梨,把琴给我。”苍典说着将手伸到晚梨面前,晚梨见他如此动作下意识地将向后缩了缩,奈何实在无法拒绝那双星目,犹豫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将琴递到苍典手上,苍典托着琴久久凝视,那些血斑,突然,抬手,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狼毫,青竹为身,全无雕饰,笔端已经蘸了墨,笔走龙蛇,片刻将散落的梅瓣连成一株临霜怒放的红梅,浓而不俗,艳而不媚,婷婷袅袅似遗世独立,停笔将琴交还晚梨,却说晚梨见他下笔,赶紧跳起,奈何人小腿短,根本够不到,只得使劲扯着苍典的衣衫,现在苍典将琴返还,晚梨赶紧双手抱过,见了那一株红梅,暮地痴了,凝望不语。苍典回身坐在一处圆石上,对晚梨说道,“晚梨,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晚梨缓缓抬首,目中盛了破碎的月光,“是梅,我的娘亲。”说毕,直直地望着苍 ,眼露坚定不似五岁稚童应有,苍典眸中笼上复杂,泛出一丝异彩,天,你引我来寻的便是她了吧!“跪下,拜师吧。”晚梨一愣,眼中月影摇乱,缓缓地虔诚地拜倒,半响启口,音色已是带颤:“弟子晚梨,拜见师父,弟子孤苦,蒙师父不弃,请师父受弟子三拜。”说着俯身三拜,一丝不苟,目中盈泪。
苍典看着晚梨行拜师礼,想着晚梨一月间父母连丧,心内自是痛苦伤心无比,加之前路茫茫不知何方,应是更添迷茫无助,亏得晚梨不似一般孩童,碰上这等事只得哭天抢地,坐等原地,可见晚梨心智甚坚,不曾表露半分,今日得遇名师,方才情难自禁,表露出一个五岁稚童压抑许久的情感。孺子,可教。
“晚梨,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苍典的弟子,”苍典,名士无双。
“为师赐你一字‘弱水’。”
正重俯身,一叩到底,冰雪白额触地生凉,清泪两行,感恩的情愫在胸中翻涌,“谢师父赐字……”再也忍不住,泪,已如泉涌。
天生丽自质,难弃欤! 一片冰心灞桥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