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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恋曲]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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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叫阿兰,是本市一家机床公司的工程师,17岁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国外留学,一路从大学读到博士,本以为会在异国定居结婚生子,可是半年前已经订下婚约的对象觅到了更佳夫婿,阿兰便识相退场,以一个惨淡的姿势回到母国。
在这场对婚姻的投资中阿兰唯一拿回的财物是一枚订婚戒指。小的一颗红色石榴石,拿出去实在是以为从地摊上买来骗人的。可那是当时勤工俭学的他可以负担的最贵奢侈品,收到礼物的订婚对象原本看起来很高兴,谁知取下戒指还他时,是一脸轻松,还有些许庆幸。
阿兰身在异国求学日子过的很清苦,他从小没有母亲,所用学费都由国内的父亲一人负担。三年大学毕业后阿兰父亲以为他终于可以回国赚钱养家,谁知道儿子又想继续读硕士,读完硕士又要读博士。
他父亲无力也不愿意再过每年要绞尽脑汁存够50多万供他读书的日子,于是从阿兰硕士的第一年开始,从入食的每一口水到脑袋上栖息的每一片瓦都由他自己拳脚打拼得来。好在他天资过人,成绩优秀,日子过的虽然辛苦,但到底是能够养活自己。另外凭借他俊朗的外表和勤恳的态度,在大学校园里吸引了一位当地姑娘的注目。
那位当地姑娘后来就成了他的未婚妻,再后来也就成了撕毁了婚约的未婚妻。
姑娘和阿兰过了几年的清苦时光,其实最难挨的日子已经过去,等到阿兰毕业觅得一份正当职业,买房买车也就是日程上的事。
谁知她在最后关头为了一名当地男子放弃了阿兰。那个充当第三者的男人住小洋楼,开商务车,这在当地是择觅夫婿的一个很普通的标准,阿兰并不责怪她,人人有选择更好生活的权力,毕竟嫁人是为了更幸福,若人家姑娘在他身上看不到想要的未来,强求让两个人都痛苦,所以不如庸俗一点的说——放手给大家轻松。
其实阿兰也并不见得多爱那名姑娘,而是她当地原住民的身份吸引到了他。并不是指多喜欢,多愿意跟她聊天,多情投意合,多非卿不嫁非卿不娶。
分手还是难过的,像用久了的一个靠垫突然从椅子上消失,背部不适的空虚感让阿兰或者想尽快再找一个靠垫,或者是扔掉那把椅子。
他回国,找了一份薪水不菲的体面工作,从前在异乡,他有别于他人的肤色使他受尽凌落,而如今在祖国的大街上,他那种鹤立鸡群的彬彬有礼,和一口纯正的异国语言,为他赢得了不少侧目,以及那些侧目中揣着的各色想法。
阿兰不是笨蛋,他懂得他的条件,对本国小姐们是一个多大的诱惑。
归国后没有几个月,他的身边已经换过了好几拨女人。
他参加了高中同学会,表面上大家嘻嘻哈哈喝酒捧杯,讲的是官场话,谈的是少年时各种意气风发,一转身,阿兰的手机里收到了好多条短信,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发的。什么过去的班长,过去的同桌,过去暗恋过的人,那些人的脸孔沉在记忆的泥潭里连个泡泡都吐不出,却赤裸裸地向他示好。
她们以为自己“老同学”的身份可以同阿兰拉近些什么关系,使她们和围绕在阿兰身边的其他女性区分开来,实际上那样阿兰就更加不敢对她们下手,她们请阿兰吃饭,谈到自己过去失败的几次恋情总是柔柔弱弱,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坏男人都被她们碰到了。吃过一次饭后,她们自然满心期待阿兰再来约她们,仿佛是对自己的容貌和谈吐有着无比的自信心。
其实现在女性有一个通病,就是总非常自作多情,男人只不过绅士地替她们拉一拉门,她们过于发达的幻想力可以从那个拉门的动作一路意淫到暗恋,追求,结婚,生小孩。
同理,阿兰会去赴约,只不过是太绅士,不懂得如何拒绝女性,又不伤害到她们。
他32岁,想结婚,但是不着急结婚。他觉得男人可以慢慢等,他40岁的时候照样可以娶20岁的老婆,绝对不影响下一代质量。
所以他享受着各色女人的恭维,始终把自己保护的很好。
嘉丽研究了阿兰的名片很久。
上面一连串繁复的抬头,和GOOGLE到的阿兰所供职的公司资料都告诉她——这个男人是抢手货。
32岁,事业小有成就,拥有这两点的男人本身就已经非常美味可口,再加上他留过洋,身上有那个老牌帝国主义的迷人气质,温文尔雅,对红酒和咖啡非常有讲究,穿长袖白衬衫,看原版小说,这些条件一排,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女性就统统失去抵抗力。更不要说他的脸孔对女性的杀伤力••••••
嘉丽在脑中回忆了一下阿兰微微笑着向她道谢的场景,那个画面如今想起来就如同是配了音乐的MV一样,空中漂浮着粉红色的花瓣,一名王子的样的男人轻启双唇,用仿佛播音员一般的男中音对她说——谢谢。
啊啊啊。嘉丽揉揉头发,把视线努力从幻想挪到电脑屏幕上。
她点开一个WORD文档,在心里对自己说:工作工作!
未来的几天嘉丽一直时不时注意自己的手机有无短信或者电话,其实手上有阿兰的名片,要打过去也可以,可是屏幕上闪闪烁烁那串号码,却让手浮在“拨打”键上面,怎么也按不下去。
那种“一定要尽快嫁掉”,“好男人在面前抢也要抢过来”,之类从前自己说过的豪言壮语在此时统统都成了蚊子哼哼。说大话永远不费力,现实就是,想要的东西就在一指前,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和自保心态,最后宁可错失,也想努力维护一时的尊严。
一周内电话始终没有被阿兰打过,嘉丽觉得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了,成年人,大家都懂的。
她去超市采购日用品,3升装的洗衣液对她而言实在费力,她左手拿钥匙开门,右手提着购物袋,就在这个时候,放在牛仔裤后袋的手机震了起来。
“喂!”嘉丽用肩膀夹住手机,气哼哼地说,门嘭的一声,在她身后惊天动地的合拢。
对面的人好像吓到了,他报了名字,然后问是否现在打过来不方便。
嘉丽在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有些许的摇晃。阿兰?
“喂喂?如果现在不合适讲话,那我等下打过来。”
“啊没有没有!”嘉丽飞快地反应过来,把购物袋放在地上,快步走到阳台——那里信号最好,“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今天周六,想问你有没有空,上次的事还要谢谢你。”
“那个啊,你不用客气啦,举手之劳而已。”嘉丽虚伪地说。
“唔••••••那么出来吃个饭好吗?”
嘉丽支支吾吾,心里狂叫着yes!yes!
在对方第二次提出邀请后,嘉丽弱弱地回答他:“好的。”
阿兰的语气由适才的拘束变得轻快起来,他问嘉丽对食物有什么喜好,两个人讨论吃什么的时候,倒是像一对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平淡无奇,男方礼节性地送女方到地铁站,再问是否需要送她到家门口,女方知道这只是男方的客套话,便顺水推舟回答说不用了,男方嘱咐她路上小心,然后女方到家后十分钟接到了男方打来的电话,什么平安到家了吗,东西很好吃,和你聊天很愉快之类。
嘉丽笑嘻嘻地倒在床上讲电话,那一头的男声娓娓动听,她有一瞬觉得仿佛是有种被温水包裹着般的安全感,她今年32岁了,似乎上天终于眷顾了她,男朋友就在一指前。
接下来的几周嘉丽又开始等待阿兰的传唤,周一到周五都没有消息,她原本以为周五晚上会有约会,还特地打扮了一下,结果是穿着那身精致的服装挤了地铁回家。她身上的香水味和连衣裙在密封的地铁车罐子里沾上了别人的体臭和汗渍,乌糟糟地逃出人群,她从地下出口蹦至地面,那时候夜风吹上她的前额,像是冰凉的手在抚摸,她抬头去看月亮,深蓝色的幕布上挂着一个幼小的新月,远处是汽车喇叭鸣叫和周末夜市飘过来的滚滚烤羊肉串味道,她却觉得心里很宁静,在有夜风轻吟和月亮照耀那一刻。
嘉丽买了5个橘子回家,蹲在冰箱前一个一个把它们排好。
一天一个,她想,30多岁的女人要注意营养均衡。
周六嘉丽没有例行去超市采购日用品,她先是在阳光充沛的房间里静静坐了一会,她吃了牛奶和面包,看了几页小说,太阳慢慢升起,屋里的影子逐渐缩短。她望一眼钟,又望一眼手机,她拿起钱包去小区里的发廊做了个头发。
回家又看了一眼钟,一眼手机,她用一包方便面打发掉午饭,再是一包方便面打发掉晚饭,晚上她塞了一部片子进影碟机,屏幕里的人嘻嘻哈哈,五彩缤纷的光射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阿兰最后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嘉丽后来去过他们偶遇的咖啡店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她依旧照算命大师所说坐在北边角落,厕所就在旁边,门一开一合的时候她就闻到马桶里面黄颜色污垢的味道。
她抽烟,看一部小说,眼神始终在吧台游弋。
嘉丽甚至拿着阿兰的名片找到了他工作单位,那个大厦冷气充沛仿佛藏尸房,门庭有三层楼那么高,浅浅湖绿色玻璃把外面的烈阳折射成湖水一般纤弱的光芒,投射在嘉丽脚边。在那个吞吞吐吐的光线里嘉丽看到自己白皮鞋上有一块污渍,再定睛一看不是污渍,是蹭掉了一块鞋皮。
那个大头针般大小的破洞是永远也补不上去了•••••
嘉丽那么想着,惋惜自己这双乍一看还努力维持着高贵优雅姿态,其实已经成为破履的皮鞋,她扭头走掉,把阿兰的名片顺手扔进门口垃圾箱。
女人32岁,愁嫁,但骨子里的自尊绝对不可丢弃。
再见到阿兰是1年多以后,那时大家都把对方从手机通讯录里面删掉了。或许当初这一对男女曾经为对方产生过几秒钟,几分钟,几个小时的美好情绪,也曾抱有过些许对未来的不实憧憬,但是天知道为什么,她喜欢他,她愁嫁,但是她偏偏就不告诉他她喜欢他,越是在他面前她就越洒脱越清高,她宁可回家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逐渐发黄的脸自怨自艾,也绝对不肯放下一点点的身段,打个电话,传个简讯给他。
嘉丽和阿兰身边所有倒贴的女人不一样,她宁可抱着自己的自尊,一辈子孤独老死。
所以在咖啡馆,他们第二次相遇,她完全没有认出他是谁。
那时候是午餐时分,嘉丽照旧跟同事们选了一家小资的咖啡馆,她在吧台付完帐,端着咖啡杯转身走,阿兰喝完咖啡,拿起外套正往前走。
她的咖啡洒到他的外套上。
那家店在本市的北角,墙壁涂成了一种东南亚风情的,油油的绿色。
嘉丽没有认出阿兰,此刻她的眼睛里都是男人脏掉的外套,并在心中飞快估出这件衣服的价格,她一边在心里骂阿兰的唐突,一边抬头幻化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递上名片,说抱歉我来负担这件衣服的干洗费,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然后她的脸孔在看清了来人是谁后,有瞬间的凝固。
阿兰还是那么温文尔雅气质柔和,他站在逆光的光线里面,一双眼睛里都是笑。
好久不见,他说。
同事在远处喊嘉丽。
阿兰问那些是你朋友?
嘉丽迷茫的嗯了一声。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从后面走上来,芊芊玉手勾进阿兰膀弯。漂亮的女孩子看看外套,再看看嘉丽。撇嘴巴:“哎呀脏掉了!”
阿兰顺手拿下嘉丽名片,对女孩子说:“不要紧的,洗的掉。”
他对着嘉丽再笑一笑,勾着漂亮姑娘的手走向室外。
嘉丽没有什么味道似的哼了一声,然后身后面付完帐要找座位的人对嘉丽说抱歉让一让,嘉丽的肩膀就又被撞了好几下。
她听见有人说:站在当中不知道干什么!影响走路!
一周后的休息日,太阳很好,嘉丽起床,先是静静的在阳光充沛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她喝牛奶吃面包,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挑在竹竿上晒起来。小区里这一天早晨安静之极,只有阳光的刷刷声,风吹过衣服的鼓鼓声,和水份蒸发到阳光里的,让耳孔绒毛颤抖的微微声。
手机铃响了。
嘉丽平静地按下接听键,然后去小区里的发廊吹了个头发。
阿兰跟嘉丽抱怨女朋友不体贴,女朋友的有钱老爸难搞定,工作不易,房价太高。他好不容易才将回国时买的一间40坪小屋的房贷还掉,眼见为了结婚应付女方家长,又要去贷款买套至少200坪的大屋给娘子住。
女朋友要桂由美婚纱,要五星级酒店办30桌酒席,要不低于50万的坐驾。
嘉丽喝下一口红酒,问阿兰:“那你女朋友给你什么?”
阿兰不响。
嘉丽笑。
看,这个男人!女朋友给他的好处,他都舍不得说出来让嘉丽妒忌妒忌。
嘉丽33岁了,她不再相信童话会发生,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一味付出不求回报的傻瓜。
阿兰用车子送嘉丽回家,嘉丽拉开车门一点迟疑也没有。
第二天她照样嚼着巧克力在屈臣氏的开架货柜前翻翻拣拣,那时皮包里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嘉丽一看名字,有点厌烦。
阿兰再度邀请她吃晚饭,嘉丽说现在已经7点,我今晚只想回家睡觉,哪也不去,下次约我的话,请至少提前一天预约。
于是周四的时候嘉丽果然接到电话,这一回,她周末的精心打扮没有落空。
嘉丽坐在阿兰的斯科达里,开了天窗,初春的微凉气息涌入,此时的毛孔像有千万把尖刀捅着,她惊异于她的警醒和镇定。当看到阿兰的身体和嘴唇靠过来的时候,嘉丽没有扭头也没有迎合,男人在面对嘉丽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好像是震慑于嘉丽眼中的淡然。于是他在她脸颊上落下不清不楚的一吻,随后靠在她肩膀上。说了一句:
我好累。
嘉丽想说,人人都累,少拿这种骗小姑娘的幼稚手段来博取我同情,老娘33岁了,我纵然不是精钢铁骨至少也非你想象中的天真幼稚。
后来嘉丽知道阿兰的父亲那时候得了癌症晚期,似乎是为怕花钱,一直没有进城里治疗,阿兰也没有要求父亲进城治疗。4月的某一天他父亲在一间医疗设备不怎么好的社区医院里去世了,冷冷清清的,据说死前目光一直停留在门那边。空空如也的门那边。
父亲死后家里还有十多万的债没有还,都是当年供阿兰外国读书时欠的借款,葬礼办的草草,阿兰的女朋友一直没有出现。
那时候的某一天下午嘉丽接到阿兰的电话,对方沉默了很久一语不发,就在嘉丽以为是手机信号问题要挂电话时,阿兰低低地对她说:
“爸爸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替他披麻戴孝。”
阿兰用从未有过的颤抖声音对嘉丽说了很多。
什么至亲的人死去的时候,才知道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来观礼是多寂寞的事,什么希望给父亲一个盛大的葬礼,但他可以买好多好多鲜花供在佛堂,但佛堂中向父亲鞠躬的人,只有他一个。
嘉丽一般不太舍得用年假,因为每年年底用不掉的年假可以按照一天100块来折现。可是她立刻跟人事说我有急事,随后的2天不能到公司。
人事问她什么事。
嘉丽想一想回答:老家的长辈去世了。
阿兰在家乡祠堂看到嘉丽的时候,就像是嘉丽把咖啡泼到他身上那时一样,大家有几秒钟的愣怔。
北面的祠堂,地板上浇的崭新绿漆。
嘉丽站在大门外,看见那个男人完全没有在城市里的那股英姿侠气,此时的他微弱谦卑,白的衬衫下面鼓起瘦的肩胛骨,他站在父亲的棺木旁边,像麦田里孤独的稻草人。
嘉丽于是跨过了一道她也不信能顺利跨过去的槛,她的手落在他肩头,那一刻他的眼泪汹涌而出。
半年后嘉丽退掉了自己的出租屋,搬入阿兰间40坪的小小屋子。他们齐心协力把所有物品归置好,打扫干净,坐在阳光充沛的卧室兼客厅里喝茶。
嘉丽举头看了一下四周说房子有点小。
阿兰说以后可以换大的。
嘉丽说我帮你一起还房贷,但是你要在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
阿兰说那是当然。
再半年后,嘉丽34岁的时候,她向空中扔出了人生第一束新娘捧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