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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母亲的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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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母亲的心事
天一天冷似一天,北风扫过山村时,山村寂静了、冷清了。农闲的人们大都窝在自家或别人的炕头上。山上那条小路在瑟瑟的风中变得光秃秃的,大地忙盖着一件土黄色的棉被呼呼大睡,偶尔几只野兔越过视野又急速消失。高高的杨树脱去盛装,枝丫在空中嶙峋着,顶端有一个个圆形的喜鹊窝,喜鹊一早拖着长长的尾巴去觅食,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送……
有两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却感受着温暖。每天上学的路上,先是舅舅在路上出现,他走过那片树林,再转过一个山梁,那里的路忽然低划下去离开村落的视线,于是舅舅便慢悠悠走着,不一会儿,林梅骑着车子的身影就会出现,这时,舅舅便骑车带着林梅;等快到学校时,林梅就独自骑车向校园奔去,而舅舅又会迈着轻快的脚步紧随其后。放学同样如此这般。这样的日子仿佛是在做一种捉迷藏的游戏。
韩腊月在这个季节里像是要枯萎的秋菊一样无力地低垂着心情。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是空空的,只有那双眼每日在拼命地搜寻:在跑操时,在课间休息时,在全校劳动时,在上下学时……看不见那个身影,她会失落;看见了,她又会心痛,是一种被揪着的痛!因为那张洋溢着活力而俊气的脸不会去注意她一眼。他在笑但不是对着她,他在说也不是在和她。他仿佛是故意躲开她,有时遇见了,她紧紧盯着他想和他说话,而他的头转向别处。她气恼、愤怒,而后是极度的悲伤。当她终于在某一天捕捉到一个细微的眼神——他柔柔的眼神,而那眼神是投向一个人时,她像是掉进一个冰窟窿,寒冷而窒息。她回家对着大圆镜子周身照着,头脑中一便便地闪现着林梅修长、安静的身影。那身影越沉静,韩腊月越无助。当她第一次看着舅舅带着林梅远去的身影时她突然很想哭,于是她在一棵大树后让自己拼命地流泪,直到脸被冷冷的风吹到生疼,泪把皮肤蚀得更红……
林梅的妈终于听到了关于女儿和舅舅的议论。当这天林梅含着一张梅花似的笑脸回到家时她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开始林梅没在意,当她察觉不对劲儿时,心里不免“咚咚”敲起鼓来。直到收拾完碗筷,林梅妈端坐在了炕上,她把眉头皱了起来,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实是很威严的。
“梅梅,你也上炕来。”她的声音不高,但林梅感到脑中“嗡”了一下。林梅靠着墙角的被子无声坐下来。
“梅梅,你知道妈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林梅妈没有看林梅,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院子亦或更远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座的大山。林梅偷眼看了她妈一下没做声。
“那年刚订亲,你爸带着我去他上班的地方,那儿没有这遮眼的大山,房子都平平整整的,那里的人长得都细皮嫩肉的,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那里的女人们大都没缠脚走起路来可自在了……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来这儿住住。这一晃眼快二十年过去了,我也没了这心气儿了,可你得有。”说到这里林梅妈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梅,她知道自己只能说到这里了,因为她再说会让自己落泪的,没人知道这女人心中的苦。林梅也曾问过为什么爸爸总是隔很长时间回来一次。她会告诉女儿是因为路太远不方便,可再远的路也抵不住心上的路呀!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大年三十,她眼巴巴地盼她的男人,可直到正月十七他才回来说是工作太忙。她没抱怨忙把留了半个月的所有的好吃的摆上来,林梅吃得满脸都是了,而他的男人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他也不怎么说话,第二天就走了。可隔了两天他又回来了,面色铁青着,话更少。直到林梅上学走了,他叫住了还在忙着的她,他突然一下子跪在她面前了。她惊慌失措地瞪着他。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他这样说眼神却冰冷,没有一丝的愧意。林梅妈被这陌生而寒冷的表情吓住了。“我又有了一个女人,她刚给我生了个儿子。”他就这么直白地把话甩给了她。林梅妈一下尖叫了一声随即手马上把嘴堵上了,她怕她的叫声让别人听见。“那你就别回来,跟她过就是了!”她咬着牙狠狠地说,眼泪却不停地流。“我回来……就是说这个事的。”他的声音低下去。
她真切切地感受到害怕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原来这么不了解她的男人,这个从来对她说话轻言细语的男人。她终于哭了出来,边哭边喊:“你真的不要我们娘儿俩了,真的不要你的梅梅了……你让我们以后怎么活……你这是往死路上逼我们呀……”她觉得天塌了,整个人也跪在那儿了。
林存亮的头耷拉了下来,他无力地坐在了地上,眼里也潮湿了。林梅虽说是他抱养的女儿,可他亲她,从他第一次听她“咯咯”笑着叫爸爸的时候他就想着不会让她受一点苦,每次一看着女儿他觉得自己心里有蜜一样的甜味;女人也很少和自己红脸,记得第一次见到还是姑娘的她时,她的恬静就打动了他,有这样一个媳妇也一度是他的骄傲。可……可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又想起另外一个女人,那是个不美但充满热情的女人。他是不安分的,当遇上这个女人时他真正认识了自己,原来自己骨子里有那么那么多的渴望。不久,这女人带给他许多——调动、升职、荣耀、自负……还有,一个男孩。她知道他村里还有个妻子,就只对他说:“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不过要快!”她是笑着说的,可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命令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嘲讽。终于他下定决心回来面对这一切了割舍这一切了。
林梅妈哭累了,但她仍急切地用双膝挪到林存亮的身边伸出手可怜地摇摇他的胳臂,渴望他会说抬头微笑着说没事了这一切都是他瞎编的。可现实是林存亮面无表情看都不看她一眼,这是多么陌生的一个人呀!这是她的那个丈夫吗?
“你放我走吧,我也没给我自各儿留退路。你……给不了我什么……”林存亮这样说。林梅妈的手僵硬了,她用冷峻的目光开始审视她的男人,这个她一度信任的男人,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呀!在他眼里自己原来什么也给不了他,这比我不待见你这话更伤人,也更让人失望。她开始收拾自己的尊严,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走吧!”她冷冷地说完头也不会地出了门。房后的山梁上有自家的田地,她就呆呆地坐进玉米地里任天地淹没了自己。
等她迷迷糊糊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昏黄,她忽然想起她的梅梅中午还没人给做饭呢,现在已是傍晚。她慌忙爬起来向家小跑,回家看见林存亮还在。林存亮看见她快速朝她脸上扫了一眼就转身了。“妈,你中午到哪儿了?爸爸可找了你半天呢!”林梅像只小喜鹊扑上来。“我去看了个人……”“快吃饭吧!”林存亮轻声把话接了过去,恍惚间林梅妈又以为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她心更痛了,因为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妈,你哭过吗?”林梅发现她的眼是肿着的。
“哦……一个老姐妹她生病了。”她只好撒谎,“快吃饭吧。”这顿饭她几乎滴水未进,这个夜她又是一眼未合,她也没听到林存亮的鼾声。
第二天等林梅上学一走,她就冷冷地说:“我放你走,但我有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了我,我什么都不说了;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带着梅梅跟着你,就是要饭乞讨我们也跟在你的后头,让你这戏文里的陈世美也好好现现眼。”林存亮皱了皱眉垂下了眼皮,他觉得这是一种威胁,他没想到他的女人也会这样去和自己说话,可现在她就要不是他的女人,而他也将不是她的男人了。“你说吧!”他也冷冷的,毫无一丝不安。
林梅妈的心像被冰冻住了。是呀!希望和绝望在心底不停地拉扯,愤怒和鄙视在眼里不停地闪烁,但它们不能爆发,现在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我们娘儿俩以后的生活你想过吗?”林梅妈盯着林存亮,他没说话。“一个被男人不要了的小脚女人带着一个被抱养的现在只十岁的女孩……”林梅妈没说下去自己都冷笑了。林存亮的心抽了一下他的眼里也有了悲哀,可仅仅是悲哀却没有后悔。“你再找一个更好的。”他轻轻说。林梅妈终于冷笑出了声,这声音满含着悲愤与唾弃,她必须赶快结束这令人心碎的对话,她有些可怜自己,可怜自己无谓的努力。
“我们的事谁也不要告诉,你过你的我们不去沾你的光,我们过我们的你也不用闹心。但你以后隔几个月回家看看梅梅,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我也不要你当天来,你只要前后错几天我也有话和梅梅去编去,她不能知道这事,我得让她体体面面敞敞亮亮地活着。我也要让她安心上学,她能上到什么时候就上到什么时候,所以你得供这孩子。我说的这些你如果同意那你点个头,不行就摇个头。”林梅妈很平静地说完冷冷地看着林存亮,她看见他双唇紧闭两个眼珠却来回游走,她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你认识这个人吗?他终于那么轻的点了下头。
这以后的几年他们就按照这个约定过着。她很少和外人打交道,避免着不想听也不想说的话。林梅这一切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父母之间太过于客气,也太过于严肃。林存亮在以后的岁月里还是尽他最大的能力去尽他的义务,在内心他是很感激林梅妈的,因为他的荣耀与春风得意何尝没有她的功劳……
此时的林梅如何能理解她妈的心,她喃喃地说:“可我,没觉得咱们这儿有什么不好。”
“梅梅,虽然你这个年龄孩子也有了的人不少,可妈妈不要你过那样的生活,所以不管怎么样妈也支持你上学。你的学习又那么好,这谭老师也不少到咱家夸你。你如果让别的事分了心那连谭老师也对不起。”
“妈,我怎么会分心呢!”林梅的声音还是低低的。
“我听到一些闲话……说你和黑子每天相跟着上下学。”
林梅不说话了,低头用手在炕上画着。
“男女之间可得拉开那距离,这对女的名声影响大着呢!”
“我们就是相跟着走走,他们有什么可说的!”林梅有些反感妈妈的说法。
“那你妈这从不爱走街窜巷的怎么就听得满耳朵都是了,你是怕这世上没有那爱瞎操心的人是不是?”林梅妈的声音一下严厉起来,“那次你说你脚崴了,妈没去说破,那不是你妈傻!”
林梅的脸红透了,谎言被揭穿的瞬间她感觉到无地自容。林梅妈没再说下去,下地拿了鸡食盆出去。鸡群在冷风中缩着头发出凄凉的咕咕声,它们看见食物飞奔过来,林梅妈退后几步,风也撩动着她的头发,她呆呆地望着这些拥挤着的活跃的生命,心情却被凝固。林梅透过窗户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她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