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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在此 ...

  •   志在优游。
      仿佛看得出指尖留下的痕迹,他望着虚空,微笑。
      过了三十岁以后,王珣越来越习惯随手描画这几个字。但他的官实际上越当越大。所以,如果让其他人,尤其是他的某个不情不愿拍档看到,“嗤”的一声冷笑大概免不了要听到吧。
      于是……作为一个自命天才的人,他怎么可能让其他人看到——他在练字?!
      自我强辩吧。躲起来练字,躲起来读书……
      君子坦荡荡,这么说,自己比起子敬阿兄,真是不如啊……
      不过……

      忽然发笑。

      忽然记起,自己不做君子,也已经很多年了。

      只是那个不让他继续君子下去的人……先太傅庐陵文靖公,其实下官真的很想当面问尊驾一回,你十年的高压,有效果么?自你殁后,你儿子是辅国将军,我是三品秘书监;你兄弟陨落时,是我陆世伯接掌尚书台;你爱侄退司会稽时,我却昂首从吴郡回京;你儿子当太子詹事,我是尚书右仆射;等你儿子当右仆射那一天,我已经是左仆射了。被你压了十年,还是这样。从此天下少了公子珣,多了玄狐东亭侯,你满意了对么?

      只恨身已清减,鬓已星星。

      然而,如果说,和那所谓的侄子,好歹还有几年桓公幕下僚友情分的话,和那传说中的儿子,所有记忆,大概只剩下不断的争吵——给他父亲出头,给他叔叔出头,给他哥哥出头,还给他妹出头……他妹啊!谢琰被人说是鹰师,哪里是鹰师,根本就是个猫头鹰。抓起人来根本不要命,事了拂衣而去,只对被他抓到额角、啄到鼻梁的人,报以猫头鹰式的——大幅扭头昂首不鸟。亏了他得意了还不缩脖子,不然……

      真是个猫头鹰。

      苦笑着,他走到庭院中,轻轻地“咕——”一声。
      一只猫头鹰应声飞到他肩头。

      他转眼,摇头,递上一小片肉:“阿末啊,你说,你和狐狸不是都喜欢抓老鼠么?为什么……”

      “咕……”
      猫头鹰一缩脖子,270度昂然扭头。

      “咣当。”后面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一回身,首先,低眼——还好,是个书卷,不是砚台啊壶儿杯子什么的。那些会碎的都很贵。
      再抬起脸,正赶上一双局促无地的眼睛,东张西望地,似乎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阿爹……”
      “刚才你看见的,听见的,不要告诉益寿。”
      语气沉静,身姿笔挺,昂然如一把出鞘战刀一般,从儿子身边掠过。王弘一身冷汗。

      喂,老头,至于吗,不就是会稽王殿下紧急召集尚书八座议事么?……
      就算被做儿子的看到老头在怨念对面的老头又怎么样?……
      儿子们都那么熟了……
      上次益寿酒毒还不是这边拜托阿练去治的……

      朝堂。
      其实只有三分之二该在这里的人到了。因为另三分之一在城外面。
      王恭、殷仲堪、杨佺期、桓玄。阵容相当气派。
      这边的话……

      尚书令事不关己地环视周围。朝廷怎么样,他是真的无所谓了,反正司马道子也未必给他事情做。不过,尚书右仆射是真的在着急。
      去年除去王国宝以后,左仆射的位置一直空着,所以尚书令王珣身边目前依然站着右仆射谢琰。恨国宝已有多年,但,从来没有如去年一般,那么急切地,想要把这个人从身边挤出去——从升任左仆射到被砍下头颅,王国宝的兴奋,甚至没有撑过两个月光阴。
      而那时,一直给他妹,也就是国宝老婆出头的谢琰,罕见地默不作声。
      北府旧部刘牢之在王恭一方。或许,那也是谢琰的态度?
      那么现在呢?现在的刘牢之,站哪一边?

      王恭这次倒真是敌人了。世事无常。

      司马道子在匆匆布防。不过,他那些人,还顶事么?
      对方还有桓玄。

      王恭不可怕,殷仲堪也不可怕,杨佺期一介莽夫。

      难对付的,是桓玄。

      行军贵在知己知彼。会稽殿下你真的不要紧么?话说回头……
      当年桓公麾下鞍前马后激战南北的,熟知西府桓家军战法的,还剩下谁?

      一次一次被召来。一次一次没结果。

      王师,败绩。
      王师,败绩。
      王师,大败绩。
      ……
      敌军,已经快到新亭了。那是新亭。

      耳边,司马道子在布防,依约听到是把石头城给了元显。
      元显都派出去了……真的,不要紧么?

      低眼,微笑。
      余光轻掠,身边的那个人,却依然沉默。
      似乎感觉到身侧的目光,谢琰微微一动。只不过,在他起步要奏上什么之前,前面的尚书令一转身,把他挡住。——其实,如果后面的人不愿意,应该也是挡不住的。
      当然同时可能因为后面的人已经懒得和他吵架了。

      是吧……懒得吵了。……
      一种情绪非常怪异地涌上来。

      “会稽殿下,”眯眼,柔声,云淡风轻。“今,舅氏逼国,真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只不过,建康城池,不能倾覆。臣,请为天下,身镇北郊白石山。”
      那“身镇”二字,说得极重,他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有这份激情去殉这鬼扯八道的朝廷了。
      诚然,如果不是确乎想死的心都有了的话,也不会有那么真切感人的效果吧。

      真相,只是这朝堂他目下已经一刻都呆不下去了而已。
      连吵架都懒得吵了算什么?……

      满堂朝臣,却是教最末“白石山”三字震到,顿时起了一阵嗡嗡声。

      ——王令君啊你什么时候这么热血过?!

      白石山,原是晋室中兴名相王导的墓址所在。那时中原离乱,衣冠南渡,末了却没有人预料到,丞相王导死后,却把自己埋在这建康城的北大门,白石山西。
      仿佛依然昂首西北远望。任何人,想从北郊登陆,攻入建康,除非,从他的尸骨上踏过去。

      而今天,众人眼里他貌似最出色的那个孙子,说:我愿意亲身镇守白石山。
      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那座山。只交给那座山而已。

      不是任何人。

      其实真的跟朝廷一点关系没有。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死得漂亮点的理由。

      司马道子失语:“令君,你……”

      “会稽殿下,令君执意如此,臣,守宣阳门。”

      温润,沉稳,听不出弱冠之后又经过了多少春秋,只是,似乎比上次,更低了很多。
      低到几乎只有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尚书令才能听到。

      是谢琰。

      司马道子不敢置信地转过来。谢琰提高声音,再说了一次:“臣,守宣阳门。”

      宣阳门外,就是石子岗。谢安墓在石子岗。

      “谢瑗度你在想什么?”
      “英雄不能你一个人做。”
      冷笑:“你……”
      “何况,你恐怕还真的,不想死。”

      “够了!”司马道子忍无可忍,忽然,往自己的座位上,颓然坐倒。“你们真的够了。”

      “喏。”异口同声。

      最后的最后,那华丽丽的敌方联军,也最终没有谁真正顺流直下,真正到过北郊。
      北府军是真正的王朝之盾。刘牢之正面冲击王恭,结局根本不是问题。

      谢琰并未和北边常驻白下营垒的某人说过什么,只不过,决战的地点,是新亭。

      王珣很清楚这个地方对自己有意义。
      而且,没有北伐的时候,似乎也只对他有意义。

      倒是,白下这边的桓玄,自从王珣坐镇以来,再也没有动静。
      谢琰知不知道,或者,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聊时,王珣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谢琰始终也没有问起。

      过了一阵子,某人做媒、某人的儿子结婚,把盏行杯的,似乎这件事也揭过不提了。
      两个月后,新升任卫将军的王珣,不声不响递了一份章表,说:
      嘴上四海升平,眼里八方多难,臣真的已经受够了。

      于是,总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倒霉的家伙,这时候,就只好上来替天下苍生遮风挡雨了。

      谁让他是树。

      在自家院子里悠悠微笑。看到谢琰一脸苦相地接下卫将军这烂摊子,跟着就四海平叛去也,他不知道为何有种奇怪的、恶作剧成功的……愉悦感。

      “阿爹,”仍然是王弘,“对家世叔吩咐,益寿送了些鲜鱼过来。”
      “送鱼做什么?”做父亲的一时板起脸来。
      “他说,可以喂猫头鹰。”

      隆安四年五月十七,散骑常侍、卫将军、东亭侯王珣卒于家中,神情安然。五月三十,会稽内史谢琰为孙恩所败,死之。中刀的部位,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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