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有所思》云翼风澜

1、序章

　　太元五年，春，正月。
　　建康雪满路。但正旦群臣朝贺的礼，是免不了的。大殿前的广场，也早早被扫得干净，只剩下一点点残存雪影，化去时还存着竹枝笤帚的痕迹。

　　新任秘书监、三十二岁的王珣王元琳，经过太极殿前，忍不住仰头向天，默默长出一口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青春岁月……皇晋朝廷，老子终于回来了。
　　——群臣原是列队按班次行进，跟在后面的老兄差点撞他身上。

　　但，即便深怀如此终有三分欣慰的心情，在一边对身后僚友感到抱歉、一边收回走神目光的那一瞬间，王珣还是看到，屋檐下方那一排努力大睁着眼、倒竖着眉、张口像是嗔怒斥责一般的狸奴脸瓦当——这、混蛋、这表情太熟悉了！

　　整整一排，一整排……高悬头顶的满满一排……
　　好多好多……那个人的脸……
　　薄怒未消的脸……

　　是的……那天最后一次叩响他的门，他就是这样的脸，冷冷站在门口，说我女儿不会再见你兄弟，你请回。然后门砰一声在他鼻子前面关上。

　　现在那个人还在朝臣队伍的最前列，一如既往，姿容澹然……

　　正赶上登殿过门槛，王珣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重回朝廷的第一次正旦朝贺，就在这么小事故不断、大事故不犯的状况下，开始了。

　　在此之前，他经历了漫长的四五年……翘班史。他心里，大约觉得是四五年的“抗争史”；而在晋朝一众围观朝臣与庶民心里，是四五年的“任性史”抑或“耍赖史”也说不定。在这四五年里，他先是从可以兼参机要的给事黄门侍郎，被外派出任豫章郡守。彼时他拒绝前往任职，朝廷似乎也没有改派的打算，于是就这么僵持。算算任期将满，朝廷又给他派了个散骑常侍，重回门下省，从五品提到三品，是陪驾近侍，又常为清显要职，那时那个人的次子谢琰，同时也任散骑常侍，凡此种种，也算对得起他王珣。奈何王珣又是个过于聪明的人，看出品位虽升，却未必有当年给事黄门侍郎一般的权位，加上其时二十来岁，年齿犹少，气也还盛，他便仍旧不去上任。于是险些三年之后又三年。
　　离追平当年，离回到当年，还差一步。他还年轻，可以等。那个人，却已经六十一岁了。

　　礼毕下殿阶，队伍中唇角一勾。

　　出了宫门，众臣互相致意，可以回家。门下省和中书省的官员擦肩而过。王珣含笑和内外亲戚故旧互道寒暖，彼此问着新年已至诸事如意足下小大皆安否，闲闲说着话向外走。而这群人身侧，不防已是侍中的谢琰冷冷一瞥。

　　他今年刚刚三十，眉间眼角，还未完全褪去弱冠之年的少年意气。屋檐上那些瓦当就像把他容貌分外扭曲又夸大了，凤眼成了三角眼，新月般眉毛，便也被描画成了倒竖的弯眉。他看着那些瓦当的心情，或许比王珣看着更加微妙。
　　是的，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太元三年新建的宫殿，是他父亲坚持重修、他五叔亲自督建。虽然那时被役民夫皆不言怨，可他们日久无聊，在一枚枚瓦当上自顾塑出你吹胡子瞪眼的笑话般神情，做长官的，也只好无可奈何——父亲有言在先，容不得人，何以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