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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相劝 ...

  •   日子还是照常的过,我问了阮夫人再去看颖姨。颖姨依旧昏睡着,面色安详。我也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是不会痛苦的了。只是时间的问题,不如慢慢的等待。自从上次我在逸翠楼里开言,姑娘们安静了不少。但我知道女子们的性子,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少不得。我觉得麻烦,可是清歌这个软柿子被人捏来捏去的,我看不得她被欺负。当面上说不得我的,只怕是要把这一口恶气发在清歌身上。所以我只能每天都来看看,替她占住了场子。
      清歌见我如此,笑称我是贴在门上的门神尉迟敬德。我苦笑着说只是生不逢时,不然我也横刀立马一回了。我们正笑着,都低头去照看颖姨。清歌突然貌似不经意的说:“听说左谏议大夫谢衍大人要把女儿许配给户部主事,结果被婉拒了。”
      她并不看我,只是拧着一个湿帕子。户部主事,不是陆沉舟么?那次我在官轿里看到佳人,也是谢衍的女儿么?常言道王谢世家,从魏晋开始就是高门。谢衍要把女儿许配给陆沉舟,可算是天作良缘了。不仅才貌相当,恐怕也有政治上相互扶持的意思。陆沉舟就这么拒绝了,日后官场上可怎么相见呢?
      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不假。中午吃完了饭,就有人来请我了。

      我辞别了清歌,心里不安。叶氏与陆氏素来不睦,在朝堂上屡次针锋相对。我虽是一介女子,也知道厉害之处。有叶戎北的名号罩着我,我自然是要被客客气气的请去,再客客气气的送回来。只是害怕陆梓可说些什么试探的话,我不好应答。
      我虽然和陆梓可没什么交情,总是欠了他儿子的。所谓心虚,也就是如此。轿子往陆宰相家里去,我恨不得能够原地消失了才好。
      有小厮引着我往里面走,我就顺从的跟着。宰相府还是老样子,老人远远的负手站在廊檐下。端凝气势不减当年。我快走了几步站定,深深福礼:“贱妾见过陆大人。”
      他嗯了一声,我就起身。抬头看去,吓了一跳。三年对于年轻人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罢了。对于老人,我才看出天差地别来。三年不见,陆梓可苍老了十年。眸子里依旧有精明,却暗淡了不少。风烛残年之人还要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民间的种田人在他这个年纪都颐养天年被子孙孝顺。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就觉得惭愧外加一点怜悯。
      他看看我,缓声说:“姑娘别来无恙否?”
      我淡淡一笑,将紧紧绞在一起的手藏在袖子里:“贱妾已经嫁作人妇,不好再称姑娘。请大人叫我名讳微雨即是。”
      陆梓可脸松动了一点,也露出个笑影:“当真是物是人非了,微雨姑娘也嫁给叶将军了。老夫是要叫一声叶夫人么?”
      我不知道他叫我来扯这个不咸不淡的究竟要做什么,但官威之下不敢不逢迎:“贱妾陋质,未敢忝居正室。叶夫人这称呼也断不敢当的。”
      陆梓可苍老的笑了一声,对着我点点头:“老夫当年一见你,就知道你不是凡俗女子。三年塞外风霜打磨,越发的有胆有识了。可惜子齐跟你无缘。今日老夫叫你来,你恐怕心里早就嘀咕了。”
      原来是为了陆沉舟的事,我暗暗松了口气。还是不动声色:“贱妾确实心中有疑虑,还请陆大人言明来意。”
      陆梓可的眼睛穿过我看向天边,笑言:“有必要这样严肃么?老夫虽然与叶将军政见不合,倒也没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你嫁了人,就把自己归到另一个阵营了么?”
      这话绵里藏针,让我大是头痛。我就算是入了别的阵营,与你这死老头有何干系?我心里生气,但是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低头笑笑:“大人气势惊人,贱妾胆小而已。”
      陆梓可失笑:“算了,言归正传。老夫找你来,不为朝堂之事,为的是儿女私情。”
      我猛然抬头,心里打鼓:“大人说笑。何来儿女私情一说?”
      直视他的眼睛,是我三年以前不敢做的事情。当时年少,也没靠山。现在岁月经过,胆子稍大了点。我看了半晌,他先笑出来:“一点小事,叫你来确实不该。但是你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又想起颖姨来。心先软了一半,也就面色平和的等着陆梓可说下去。他缓了一缓,用追忆的语调说起来:“老夫年少时作孽,与子齐的母亲有过一段。虽然算不上始乱终弃,也是有过大错处。等到他母亲过世之后,老夫才把子齐接回来。上次子齐说老夫不知道他的年纪,老夫确实是不知道。”
      我听着这故事,心里感叹陆梓可果然厉害。第一次见我陆沉舟说过什么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然也不会宰相之位稳坐将近二十载。我默默无语的听着,听他瞬间苍老,用凄苦的语调说起来:“老夫知道自己欠了子齐良多,算不得一个好父亲。在私情这一方面,也没有教育他的资本。老夫只有他一个儿子,也想自己老迈之时有含饴弄孙的乐事。”
      他说的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越听越不对劲。忍了又忍,还是打断了:“大人,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这时候也顾不得敬语,他似乎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我不耐烦。眼底里透出些笑意:“他不肯成婚。”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世间相爱却分开太多,最后哪个男子孤独一生了?你儿子现在想不开,总有一天会想开。这个时候把我推到他面前,不是火上浇油?我暗暗摇头,却还是说:“大人好生劝劝,陆沉舟自然有一天想得开。”
      总而言之,就是我不想管你们家的一滩乱账。
      陆梓可走近几步,气势惊人。我满腔的话都被压迫的回了肚子,只能眼睁睁的往他设好的圈套里跳。在我眼里,陆大人笑得如同老狐狸:“老夫是想求微雨帮这个忙,不要让子齐错过了天赐良缘。”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又一次被涮了。
      人说知子莫若父,他是看透了他儿子。他儿子那个看似平和却倔的九十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认准了谁说也不好使。我也明白,在这件事上,如果全世界还能有一个说的话有用,那就是我。
      我知道今天怎么也逃不过了。在人家的地盘上不答应,陆梓可大人说不定要留我吃顿便饭留宿什么的。那我就是有一千张嘴跟叶戎北说不清了。我跟这种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耍心眼,太不自量力了点。
      我转身要走时,并不回头问出口:“大人您是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还是为了他的前途?”
      其实这个答案有没有都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想为我这次去找个好的借口,如果陆梓可说是为了陆沉舟的前途,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劝。
      陆梓可在我身后叹了一声:“我只是想要他放下。”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放下,我也想要放下。张开手就放下,握起拳就抓紧。世间的事情要是都有那么简单,佛还说什么众生都苦?
      不如把这尴尬的局面变成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再相见的时候,我们也都有面对对方的理由。

      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信步往陆沉舟的院子走。三年没来,居然还找得到,让我不由得佩服自己了。院门是虚掩的,推开进去只觉得一股寒气铺面而来。本来这院子就是建在偏僻处,阴面有冷风。况且院子里植着这么多竹子,不阴凉才怪了。陆沉舟寒疾的毛病三年了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见他在这阴冷的地方住着心里尤其有气。
      我走过那些东倒西歪的竹子,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风吹的竹叶簌簌的响,听起来甚是凄凉。我心里不知怎么觉得这地方不祥。久居此处,不仅对身体不好,恐怕心境也会受影响。
      一步一步的捱着,还是到了门口。我抬手要敲门,突然失笑。我什么时候需要在陆沉舟面前装出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他早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抬手就推上去,门吱呀一声开了。陆沉舟正坐在桌子前,听见门响头也没抬:“等我写完这个字。”
      我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着,看他勾完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我被他一眼看下来,竟不能动了。门还没关,风在我背后呼呼的吹。我觉得自己从头冷到脚,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他手里还执着毛笔,见到是我怔了一刻。之后缓缓开口:“进来吧,把门关上。”
      我回身关门,拼命告诫自己要自持。我也为他的平静惊讶,关好了门向书桌走过去。他已经低头重新看自己写的那幅字,甚好的一幅柳字上滴了一个墨点。他摇摇头要揉了纸,我抢先一步按住:“你若是不要了,送我吧。”
      他并不看向我,我只看得到他的一个侧脸。陆沉舟声线平稳:“你要这个写废了的干什么?”
      我眼里倏忽就有了泪意,却不想在他面前流出来:“我到现在,都没有你的墨宝。怕你日后名满天下了,一字千金。我也可以赚一笔。”
      他脸上浮现一点凄凉的笑影:“既然是这样,我好好写一篇给你。”
      还没等我拒绝,他已经将那张纸推到一边。随手从旁边抽了一张素笺,低头细细写来。我取了那张先前写的纸,上面写的是李重光的一首《虞美人》,著名的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那滴墨正好落在“只是朱颜改”一句的改上,好像一滴眼泪。我呆呆的看了一会,顾不得陆沉舟在旁边。滴下眼泪来,打湿了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陆沉舟写完了抬头看我,笑起来:“看一首词也能哭出来么?人说千金博得佳人一笑,若是博佳人一哭,这字该值多少钱?”
      他抬手似乎要抹我脸颊上的泪水,我扬起脸看他,他转了个弯将那张纸夺下来。顺手递给我写好的素笺,折好了先前这张:“这张我留着了。”
      我低头去看那张素笺,写的是晏小山的一首《临江仙》。这人还记得我最爱小山词。大概想要找点欢喜句子,却怎么也找不出。最后拣了一首:
      “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烟迷柳岸旧池塘。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 
      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我看着看着,觉得不胜凄凉。最后是见到了,可是前面的相思都不作数了么?况且他写的这字,我竟看不出欢喜来。每一笔的最后都重重捺定,泄露了心绪。
      觉来何处放思量。一句话看的我又要流泪了,连忙将素笺拿的远些,折了放好。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存,等我开口。
      我素来觉得自己伶牙俐齿,今日好像嘴巴不听使唤。脑子里把先前想的种种言辞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呆呆站着看陆沉舟。一眼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荷包,非常熟悉。弯腰仔细去看,才看出是我的手笔。
      他见我去看,抬手去解放在我掌心里。三年前的旧物,缎子都失了光泽。上面的并蒂莲绣的拙劣,眼见着是我当年的不良出品。我看着看着破涕为笑,抬头去看陆沉舟:“你还留着?我当年针线实在难看,这几年颇有长进了。这等丢人的没想在你这里有备案,不如还我了吧。”
      站得很近,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听我这要求,他呼吸一顿:“我觉得甚好。你拿走了这个,我用什么呢?”
      荷包明明轻飘飘的什么也没装的样子,他哪里用了?我翻翻白眼,自己做主打开了往里面看。里面只有折好了的一张纸,我等着他喝止我,他没出声。我知道便是默许了,打开了看。薄薄脆脆的一张素笺,都已经黄了。字迹却是熟悉的,有他写的那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还有我跟着写的一句“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不敢置信的瞪着那张纸,三年,他还留着。难道要留着一辈子么?我满眼含泪的抬起头看他,他叹了一口气。将荷包和纸都从我手里拿过去,重新装好了系上。再抬头看我,我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口不能言。
      我看错了他,我以为这世间多的是负心男子。他迟早是要忘了的,有佳人花前月下。可是真到他没忘的时候,我要如何呢?我何德何能,得一良人痴心若此?

      他见我许久不开口,只能自己说:“你要做什么?”
      我蓦地想起自己的来意,可是觉得自己如今是个跳梁小丑。我真能说出那些话么?说出了就真的为他好么?还是只是求自己心安,说到头是为了自己好?
      “你既然不说,我倒有话问你。那天郊外,真的是你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他见我不答话,接着说下去:“该是我的幻觉吧。你刚回来的那日,我在郊外似乎看见你了。”
      他越小心翼翼的问,我就越是难以回答。我静了一刻,看向他希冀的眼:“那是我。”
      还用说别的么,我已经被他脸上欣喜下藏着的悲哀打倒了。我吸了一口气,听他问我:“你今天,为什么来?”
      他脸上是了然的神情:“若不是有事,你是不会来见我的。不是么?”
      他看透了我,我这个奸诈自私虚伪的小人。不管怎么痛骂自己,我还是不自觉的开口了:“我来,是要求你一件事。”
      他对我,有求必应。我知道这个,所以刚开始就摆出个求人的姿态。他果然微微倾斜向我,专心的听。我看着他专注的眼睛,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刻死了:“我求你,娶谢衍家的小姐。”
      就这么静默着,我几乎不敢看他的脸色。可是我的眼睛没有别的地方可看,只能看着他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唇色乌青。他顿了一下,呼吸渐渐的急促,弯腰咳嗽起来。
      我不敢伸手去拉他,明知道不是时候。可是我心里祈祷这一切立刻结束,索性就把想说的都说出口,语调急促:“我见过那位小姐了,你们是天作之合。才貌相当,日后一定天长地久相敬如宾。你就当是了却你父亲的心愿,让我安心。你这么不娶,我会以为……”
      他咳嗽个不停,站立不稳向后面的桌子靠过去。断断续续的用气声问我:“你,以为,什么?”
      我闭了眼睛咬牙,指甲嵌进掌心。疼痛提醒我说出最伤人的话:“以为你对我旧情难忘,我会很为难。”
      我这么一个损人不利己的小人,这么个只为自己想的人,值得么?
      陆沉舟,我替你不值得。
      他还是咳嗽,咳得说不出话来。他若是下一刻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都不觉得奇怪。我慢慢的伸手去拉他,他避开我的手,缓缓站直。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我,让我无处遁形。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要我的命,现在就可以拿去。只有这一件不行。”
      我手掌里粘粘糊糊的一片,像是冷汗也像是血。
      “我称不上一诺千金重,说出去的话也不会轻易改变。今天对你说清楚。我今生若是娶妻,只会娶你。你不嫁我,我也不会娶别人。你记住了。”
      如果他没在我面前站着,如果他没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我现在就会委顿在尘埃里,将自己化成灰。我一刻钟里就被抽空了,他也早就被我一句话抽空了。两个空洞的人对着,没办法安慰对方。
      站着看对方,看了多久,我忘了。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地老天荒。我慢慢的摸索到他的手,握紧了。十指交缠,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执着。我看进他无尽的黑眸里去,轻轻的说:“下辈子,行么?下辈子,我一定嫁你。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他用力的回握我,我感受他的指节,他的温度烙在我的手上。注视我良久,然后轻声说:“好,我可以等。”
      “那么,这辈子能不能让自己过的好。找一个人,让她陪你白首如新?”
      “不能。”
      “陆沉舟,你知不知道你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知道。”
      这一刻我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或是直接上去了结了他。我恨的牙都痒了,想骂人骂不出口。瞪着他看了良久,恨声说:“我要你的命,你都可以给我。我要你的命干嘛?你以为你的命很值钱么?你以为你的命对我那么重要么?”
      是,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但是收不回来,我也没想收回来。我瞪着他的眼睛都模糊了,眼前有朦朦胧胧的雾气。陆沉舟安静的很,像是没听见我讲话。我在他的目光之下仿佛芒刺在背,逼得我不得不挺直了脊梁和他对视。
      “这是我一个人的执着,与你无关。”
      我走出门去的时候,他在我背后轻叹:“总有一天,我们要站在对立面。那个时候,我的命会变的非常的重要,而且,值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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