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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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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到来,不知为何能给这世界带来灾难。我一直畅想,新生的世界,十里桃花艳景。结果出现在眼前的,是脚下浑浊的泥流,饥饿的人迟缓的脚步。
透过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场人间炼狱。京城一带又一次大旱,我有个母亲,却没有父亲。这灾荒里,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子几乎是在等死。然而我的母亲是不同的,如果倒退十年,她会是顾盼生辉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甘心等死。
乱世里,有吃的东西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官府,一个是青楼。
我还是一片懵懂的跟着母亲,她抓住我的手,扣紧。我不仅仅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她救命的稻草,求生的最后希望。我并不想怪她,易子而食已经是平常,何况是卖儿卖女。
她伸出颤抖的手叩门,半晌后才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门被推开一个缝隙,一只眼睛透过那门向外窥伺着。母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说:“颖姊,你不认得我了么?”
母亲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悲哀和羞愧的意味。门被来开了些,一个身穿着绿色绸衣的女子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母亲:“你,难道是雪晴么?”
母亲的脸上有一种急切,但是却被羞愧挡住了。她咬着牙点了点头,绿衣的女子拍拍自己的胸口喘出一口气:“这几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那穷酸丈夫哪里去了?”
母亲凄凉的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本来是很美的,只是她这一笑好像是已经低了头臣服了一般。她低声说:“你都猜到了,还问什么呢。我这个女儿,长的还不错。你领了她去,给我拿些米面吧。”
绿衣女子的手抓住我的下颚,狠狠的抬起。我被她一双眼睛看着,那双眼睛早就被晨昏颠倒和琼浆玉液泡的失去神采。她一双桃花眼滴溜溜的转,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确实是个美人坯子,照我看,比雪晴你当年还美。”
“你想要多少米?”
“十斤?”
“我只给五斤。”
母亲拉着我的手不免紧了紧,她低头看着我,似乎屈辱的不肯看人:“颖姊,我还叫你一声。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不值你多给我五斤米么?我这个女儿,太平年景值多少,你知我知。你何必落井下石。”
绿衣女子尖声笑了一刻,好像听了什么大笑话,笑得弯腰:“情分,你倒拿出情分来称称看有没有五斤。不是我不肯给你,你这弱女子扛得动十斤米么,不出十步就被人劫了去。就五斤,你若不卖,快走快走。”
假意推搡之间,母亲终于屈服。她抬手抹了下眼睛:“把米拿来,就领她走吧。”
母亲蹲下身子看我,一滴硕大的泪珠从她消瘦的脸庞上滚下来,烫在我手背上。我本来与她没什么情分,却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刚刚漫上我的眼睛,母亲盯着我悄声说:
“我是在救你,我是在救你。你从此以后便不能哭了,无论如何也不哭了。不要相信这世间的情爱,不要相信男子。娘尚且卖你,这世间男子想要卖了你的,不知有多少。爱钱吧,它是不会背叛你的。有了它你不一定快乐,可是没有它,你一定不会快乐。”
那滴泪水的温度,久久的停留在我的手背上。我果真没有眼泪可流,母亲最后攥紧了我的手,然后毫不犹豫的放开。她转身匆匆而去,我的眼睛蓦然被女子的手蒙上。一片黑暗中听见绿衣女子低声叹道:“小可怜儿,别看了。这都是你的命。”
时兮?运兮?命兮?
我从此唤绿衣女子作颖姨,倒退十年,她也曾风动京城。然而风尘之中的女子,年华未老就已经面对着新人换旧人。多少娼女老后流落街头,然而颖姨却用非常手段接管了逸翠楼。她点着我的鼻头说:“小可怜儿,看在你娘的面子上,你从此就是我的女儿了。但愿神佛保佑,你可成了我的摇钱树。不然,我也只能把你赶出去了。”
我开始学习青楼女子应该学习的一切。说来也奇怪,在世人眼里,青楼女子固然下贱。然而在想要寻欢作乐的男子们眼里,世间再也没有比青楼女子还要好的女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笑语善解人意,风情万种媚功超群。家里的主妇们恪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戒律,把自己变成了不解风情的木头。大多数的男子既感叹自己家中贤良的妻,又忍不住出门寻花问柳。我从颖姨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最大的本事,就是让男子明知道是一场镜花水月,还是忍不住围着你,期盼那根本不存在的幸运。
青楼女子一边把男子像神佛金主一样伺候着,一边在心里想:世间男子皆下贱。
灾荒还没有过去,颖姨却在每日学完功课后带我四处游逛。走过死尸和濒死的人,多少面黄肌瘦的人伸出手抓住我们的裤脚,只为乞求一口饭。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忍不住生出骄傲和得意,仿佛自己是救世主降临。颖姨那样得意的看着我,似乎在告诉我:我的命是她的,如果她不肯救我,我就是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人们中的一个。
街上的饥民渐渐的少了,城北的乱坟岗中的尸体越来越多。这代表一场饥荒即将过去。有一日,我和颖姨走在街上,一只手抓住我的裤脚。颖姨看见了,高声叫我一脚踢开他。我蹲下身子,掰开他的手指,掰开一个,却又攥紧一个。
他抬头看我,我才知道原来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一张脸小的只有巴掌大,仿佛只有一双大眼睛。那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她并不肯求我,不说些救命的话,只是看着我。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悚然,她便死死地拉住我的手,抿着嘴唇看我。
颖姨不耐烦起来,也俯下身要扯开她的手。一念之间,我着了魔一样的哀求颖姨救她一命。颖姨一脸的严肃,然而眼角却又笑意:“我可没有多余的米养她。”
我狠心一咬牙:“分我的吃的一半给她好不好?”
颖姨捂住嘴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还是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她终于心软,于是一手牵着一个,回到楼里。
我问那个我救起的女孩子的名字,她惶然的摇头:“我的命是你的,你说叫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我怜悯的看着她,想起刚学的小山词,拍着手说:“你叫清歌,我叫微雨。我以后就叫你清歌姐姐好不好?”
她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笑脸,她郑重的点点头,握住我的手。我心里一动,终于释然。我想起我娘说,不要相信情爱,相信这世间任何人。这双清澈的眸子,不知哪一日也要染上浑浊。我想着想着,靠在她怀里,任由她轻拍我的背,迟疑的闭上眼睛。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