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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冲天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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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叫化看着顾云臻放下的那串铜钱,眉头皱成了川字,好半天才道:“滚罢!”
顾云臻向他行了个礼,谢过救命之恩,一言不发,出了旧城隍庙。他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运河边。他下到河滩地,将自己摊成个大字,躺在芦苇丛里。天上薄薄的云霞聚了又散,一只掉队的孤雁向南哀鸣而飞,他看着渐渐落下去的夕阳,听着萋萋的芦苇和着秋风摇摆,还有远处码头上嘈杂的人声,只觉心中无比茫然。
弦月升起,码头上渐渐地安静下去,只有随船的织补娘们还在奋力捶捣着衣裳。肚皮“咕噜咕噜”响了十余次,顾云臻才爬起来,拾了顶被人丢弃的破毡帽,趁着夜色进了金门镇。
金门镇是依靠金门码头漕运司而延展出来的城镇,住着形形色色以漕运为生的人。不同于京都的宵禁,这里彻夜灯火辉煌,街道两旁的店铺里不时传出诱人的香气和伙计们的吆喝声。
顾云臻饥肠辘辘,却不知往哪里去寻食。正迟疑间,忽见街边走过一个小小的人影,看上去有些眼熟,定睛细看,却是那陈粮官的小孙女陈二丫。她正骑在一头小毛驴上,小毛驴鼻孔里喷着白气,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顾云臻往四周望了望,并不见有成年人跟着她,怕她有闪失,忙悄悄地跟在后面。毛驴摇头晃脑地往镇外黑暗处走,眼见前方并无房屋,顾云臻只得急走两步,挽住了驴子的嚼头。陈二丫受惊抬头,张口就叫:“救——命!拍花——子!”
她的叫声十分尖利,夜晚听来甚是瘆人,远处有婆子听到动静,向这边张望,顾云臻这才省悟,忙取下毡帽,低声道:“二丫,是我。”
陈二丫认出他来,便闭上了嘴巴。
“你倒还知道害怕拍花子的!”顾云臻责道,“你深夜独自一人要往哪里去?”
陈二丫瞪着他道:“还能去哪?当然是去寻那漕帮帮主,替我全家报仇!”
顾云臻啼笑皆非:“你小小年纪,又往哪里去寻他?再说,即便是找到了他,就能替你全家报仇了?”
陈二丫怒道:“寻不到他难道就不寻了吗?杀不了他,难道就不要报仇了吗?”
这短短的两句话宛如晴天霹雳在空中炸响,顾云臻愣在原地,脸色时青时白,好半天,他举起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陈二丫觉得这位当大官的公子哥有点痴傻,懒得再理他,催动小毛驴继续往前走。顾云臻如梦初醒,跟在她身侧,道:“二丫,你要往哪里去寻那漕帮帮主?”
“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有带路的。”
顾云臻原本以为这二丫是在胡乱寻找,想把她先哄劝回去,未料她竟真的知道漕帮的人在哪里,闻言精神大振:“哦?谁能带路?”
“它。”二丫拍了拍身下的毛驴。
“这毛驴?”
“嗯。我家被火烧成了瓦砾堆,但它活了下来。以前爷爷每次在外面喝醉了,都是由它驮回去的。爷爷没有其他的朋友,定是与漕帮的人喝酒,咱们随着它走,说不定能找到地方。”
顾云臻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遂将她抱了下来,道:“咱们暗中跟着它,别惊动了漕帮的人。”二丫点头,二人便不远不近地跟在毛驴后面。这毛驴显见是放脚惯了的,无需鞭赶,自行折向左边的小道,东拐西拐,竟又回到了金门镇。
顾云臻和二丫正面面相觑,毛驴忽在一处带有院落的食肆门口停了下来。
顾云臻领着二丫躲在门边的槐树后,不多时,有伙计走了出来,嚷道:“这是谁的毛驴?快把它牵走,挡着我们做生意了!”
顾云臻见这处甚为平常,疑心毛驴是闻到汤饼的香气才停在这儿的,正要探身出去,店内忽出来一名船夫装扮的汉子,他盯着那毛驴看了眼,脸色大变,道:“这是陈老儿的驴!”
那伙计唬得脸色都变了,仓惶地东张西望。汉子压低声音道:“快,把它牵到后院去,不能让人见着它在这里。”
顾云臻心呼侥幸,居然靠这毛驴真的找着了漕帮聚头的地点。他把二丫带到不远处一个废弃了的瓜棚中,说道:“二丫,我要翻墙进去打探,不方便带着你。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回头我再来接你。”
二丫面容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便不离开。”
顾云臻趁着夜色潜到那食肆的墙下,轻轻耸身,如大鸟般飞进院内,足尖再在地上轻点,藏在了窗下的柴垛后。
屋内,一群汉子正在闹哄哄地喝酒,不时有人喝醉了,步态蹒跚地走出来,站在廊下撒尿。顾云臻支起耳朵细听,那些人却只是在笑着讨论哪家伎馆的娘子更风骚得趣,他正听得有些不耐,院门忽被推开,进来一名灰衣汉子。
那汉子掀帘而入,在桌前坐下,伙计端来一盏茶,他将茶碗盖揭开,斜放在碟子边上,又用食指蘸了点茶水,往外连甩三下,屋内诸人便安静了下来。
伙计笑道:“客官贵姓?”
“免贵,人称一声黄梁万。”
“客官从何而来去?”
“自阳埝第七十二码头而来。”
“客官家中排行第几,烧几炷香?”
“家中为长,烧三炷香。”
伙计大喜,拜下道:“原来是青龙堂睢阳舵的孟副舵主!”杂踏的脚步声响起,店内拥出数十名粗壮汉子来,和堂内诸人齐齐拜下:“参见孟副舵主。”
灰衣汉子沉声道:“既然弟兄们都在这里,那再好不过。薛堂主有令,有丐帮的人向咱们通风报信,丐帮帮主齐三正歇脚在旧城隍庙,身边只有十余人,薛堂主命我等今晚子时在城隍庙外的瓜地里会合,此番定要将那齐三除去,以消心头大患。”
齐三?
城隍庙?
顾云臻悚然一惊。
屋内,那伙计声音亢奋地下令:“召集镇上所有的弟兄,今晚子时出发往城隍庙!”
顾云臻小心翼翼地缩在柴垛后,眼见漕帮帮众呼啦啦出门而去,方翻墙而出,撒腿就跑。
旧城隍庙内,老叫化仍躺在破席上,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见顾云臻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眸中精光微闪,却没有理会他。顾云臻不知道丐帮中谁才是向漕帮通风报信之人,若是贸然示警,只怕难以取信于人,反而会被疑为挑拨离间,便没有说话。他往后殿走了一圈,又折回前殿,在角落里睡下。
时近子时,叫化子们睡得东倒西歪,鼾声四起。顾云臻悄悄站起来,装作要去小解,躲到断了条胳膊的泥菩萨身后。
子时方过,漕帮的人便扑了进来,数百人冲进庙里,刀光剑影,异变骤起!
众寡分明,丐帮弟子不多时便血流满地,老叫化被十余人逼到了墙角,身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手的鲜血,咬牙切齿地骂道:“王八羔子!”
有年轻乞丐在老叫化身前倒下,犹自回头看着他,按着胸前透出来的刀刃,艰难地笑道:“三叔,我……”
顾云臻听得这声“三叔”,胸口一股热血涌上来,再无犹豫,左掌猛地击落。泥菩萨“咯喇喇”向前倾倒,激起漫天的泥土尘屑。他随着跃下供桌,手中木棍凌厉无伦,将漕帮之人逼退丈许,背起老叫化便往后殿跑。
漕帮帮众被顾云臻的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便挥舞着兵刃衔尾追来,许多人被顾云臻在后殿设下的机关砸中,但仍有数十人紧缀不舍。眼见远处还有大群追兵包抄而至,顾云臻只得负着老叫化钻入灌木丛中,分荆拨草,逃得一段,听得身后的老叫化似是没有了声息,忙将他放了下来。
“三叔!”
老叫化没有反应,顾云臻探了探他的脉博,见只是晕了过去,心中稍安。可四周火光如龙、人声鼎沸,仿佛整个金门镇的人都被惊醒了,在叫嚣着沿河搜寻。顾云臻四顾而望,忽见右前方悬着几盏灯火,照着黑幢幢的一大堆圆形尖顶的屋子,不由心中大喜,知道自己一顿乱跑,竟跑到了漕运司用来囤放物资的南塘仓外。
南塘仓有上百座仓廒,顾云臻负起老叫化翻墙而入,在仓廒间东迂西折,寻到东首僻静的昆字号。这里并无仓丁值夜,顾云臻拧断铁门上的锁,钻了进去。
齐三这时也苏醒了,喘着气道:“小子,这回算老叫化欠你的!”他挣扎着从顾云臻身上下来,便要叩谢救命之恩。
“齐帮主快莫如此。”顾云臻忙将他按住,道,“是晚辈要多谢您的教诲之恩才是。”
齐三豪爽笑道:“那咱们就扯平了?”顾云臻知道这等江湖人士最讲究恩怨分明,便笑道:“自然。”齐三喘了几口气,又问道:“只是不知公子从何得知今晚这漕帮要来偷袭?”
“先前对您有所隐瞒,是晚辈不是。”顾云臻知道此时必须坦诚相见,抱拳道,“晚辈顾云臻,叔父乃西路军主帅。晚辈无意中找到了漕帮的聚会地点,偷听到他们今晚要对您下手。”
齐三悚然动容:“原来是顾小侯爷,先前真是失礼。”
“齐帮主,你可知你们丐帮出了叛徒?”
齐三叹道:“我丐帮帮众遍及天下,良莠不齐也是难免的,只是此番来京都的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弟子,若说他们之中出了叛徒,唉……只怕漕帮还有后着。”
顾云臻疑道:“您和漕帮是怎么结的梁子?为何他们要除您而后快?”
“说起这个就话长了……”齐三挣扎着坐起来,道,“我丐帮自范祖师以来,多收容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者为帮众,互相扶助、锄强济弱。按理说,帮众愈多,我这做帮主的应该高兴才是,可世事皆有正反两面,流民愈多,便证明这世道愈乱。我丐帮求的不过是一口饭吃,世道太乱,寻常人家连饭都吃不饱,我们又往哪里去谋生?
“到了近十来年,加入丐帮的江南流民激增,我觉得有些蹊跷,便着意探查了一番。这才发现漕帮在江南为害,已甚猛虎!”
顾云臻皱眉道:“江南不是富庶之地吗?若不是有江南三道的赋税,朝廷这些年根本就支撑不下去。”
“江南再富庶,也经不起漕帮、胥吏、官员们的层层盘剥!”齐三叹道,“漕帮在江南与地方官吏勾连作恶,把手伸到了老百姓赖以生存的几亩薄田上。这些年不知道多少农户被他们以各种名义夺去了田地,成为了流民,不得不加入了我们丐帮。这些弟子经常说起,我便留了个心眼,着人搜集了一些漕帮为祸江南的证据。不成想消息泄漏了出去,官府的人来捉拿我,我只得逃往北边来,想着能不能寻个机会将这些罪证递到御前,引起朝廷的重视,好生整肃漕帮,不成想帮内却出了叛徒,致有今日之祸。若非小侯爷相救,唉……”
顾云臻没有料到漕帮为祸江南如此之烈,不由激起同仇敌忾之心:“齐帮主且放宽心,不除去这个作恶多端的漕帮帮主,我誓不为人!”又道,“齐帮主,那些罪证您可收妥当了?”
齐三盯了他一眼,道:“小侯爷放心,已放在一位与我有过命交情的朋友那里,再稳妥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