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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人心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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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在大相国寺开粥棚布施,消息传开,粥棚前挤得水泄不通。
西路军十八郎中的顾三郎因押运漕粮船而殉难,顾小侯爷失踪,顾夫人病倒,种种消息都传了出来,不到半天功夫,整个京都全知晓了。有人道顾小侯爷丢下祖宗家业、抛下病重的高堂不管,未免太没有担当。却又有人说,这顾小侯爷若是一去不回,那纪阳侯不就永远都是顾宣了吗?听了这话的人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猜测如地火慢慢燃烧,种种延展开来的流言蜚语遍布京都。
领了粥的叫化子回到城隍庙绘声绘色地说起,顾云臻不禁坐立不安,既愧疚又难过。
顾三沉船后,他先是疯了般赶往老虎滩,遍寻无果,悲痛交加下回到漕运司,却再也找不到罗震,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漕帮的算计。他撇下顾十八,策马赶到隅州码头,那船悄悄卸下的漕粮也早已不翼而飞。
他在空空如也的米仓前淋了半夜的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大雨倾盆,夜色如墨,他眼前总晃动着顾三的音容笑貌,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这般走了两三日,终于病倒在荒郊野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倒在城隍庙外的,京都的巍峨城门就在不远处,可他却再也没有勇气踏进那座城池。
正是万分纠结之时,老叫化用竹杖大力戳上他的背脊,叫道:“喂!别装死!快去讨钱来还给我!”顾云臻只得将衣衫扒下来,赤着上身,怒道:“还给你!”
“还有裤子!你吃下的胡饼,喝过的汤药!”
顾云臻万般无奈,道:“我现在没有钱,以后再还给你。”老叫化叫道:“弟兄们,这小子想赖账。”
叫化子们呼啦围上来,拳打脚踢。顾云臻念在老叫化救了自己的性命,便没有还手,被揍得鼻青面肿,心中又痛又恨,只觉天下之大,连一个想默默躲起来自我放逐的地方都没有。
他心思方起,老叫化冷笑道:“你别想偷偷溜走,欠了我们丐帮的账,便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扒你的皮!”
顾云臻这才注意到城隍庙中的叫化子皆负着布袋,或多或少,只这老叫化肩上空空。他急道:“我以后定会还你,我这人说话算数,平生从不欠人恩情。”
“你平生从不欠人恩情?”老叫化仰天打了个哈哈。
顾云臻将从小到大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自己只受过其华赠药之恩,可她后来欺骗他、辜负他,他已不再欠她的,便点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老叫化斜睨着他,满面不屑:“若我说得出你欠了谁人的恩情,你便去讨钱来还我?”
“一言为定。”
老叫化大笑一声,他抓起竹杖,用杖尖戳了戳顾云臻的胸膛,讥笑道:“你说你不欠别人的,那我来问你,你生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这身臭皮囊从何而来?”
顾云臻怔住。
老叫化将他逼退两步,又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虎臂蜂腰,指上有茧,定是习练过武艺。我再问你,你这身武艺从何而来?”
不待顾云臻回答,他又用竹杖戳上他的额头:“你言辞不俗,定是念过几年书。我问你,你这满脑子的圣人之言、处事之道,又是从何而来?”
三个“从何而来”问得顾云臻张口结舌。老叫化拄着竹杖,一双眸子凛然生威地看着他:“年轻人,你还敢不敢说,你这一生从不欠人恩情?”
顾云臻面色发白,无言以对。
老叫化大大咧咧地躺回破席上:“你既答不出来,便去讨钱罢。”又大声喝道,“传令下去:弟兄们跟紧了。若这小子想溜,就扒了他的衣服,让他□□走回来给我叩头!”叫化子们齐声应了,架着顾云臻出了城隍庙,将他丢在石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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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放晴,城门前人流熙攘。被踏磨得锃亮的青石板路反射着灼灼秋阳,照得巍峨城墙上狰狞的神兽越发凶猛威严。
顾云臻站在护城河外看着城门,直到太阳西移,天空中乱云逐霞、昏鸦群飞,他才走到河边,伸手将头发弄乱,又用泥土涂黑了脸,慢腾腾地进了城门。
埋头走在熟悉的京都大街上,顾云臻只觉得脑子发胀,越发羞惭。当他抬起头时,才发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大相国寺前。远远望见顾府的粥棚,他忙闪身躲在路边的槐树后。
顾夫人竟也来了,虽然和其华一样戴着帷帽,并没有露出面容,却明显看得出是抱病在身,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若非有素梅等人搀扶着,只怕连粥勺也拿不稳。顾云臻凝望着她的身影,眼窝发热,险些冲了出去,可刚迈出右脚,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子,再想起顾三,心中愧悔难当,又躲了回去。
街那头忽然过来两顶香轿,停在槐树旁,从轿中下来两名女子。风将其中一名绿衣少女的帷帽吹了起来,顾云臻一瞥间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认出竟是毕长荣的女儿,忙低头缩到了槐树后。
自围场回到京都,他也曾听说这位毕三娘子因为那夜的事情,已进了尼姑庵带发修行,他并不觉得愧欠她什么,听过就算,没想到才过去数月,毕家又把她接了出来。
毕三娘和另外那名红衣少女站在槐树前,望向粥棚。那红衣少女用帕子掩住嘴,低声笑:“三姐,这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顾家也有今天!总算替你出了口恶气。”
毕三娘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粥棚,红衣少女愤愤道:“顾云臻害得你这么惨,活该有此报应!他当日在围场那么羞辱你,我只当有多大本事,没成想是这样的草包,竟会抛下祖宗基业,自己便不见了。京都这么多不成材的公子哥,可没有哪个比得上他这么‘一鸣惊人’!”
她又压低了些声音:“三姐,我还听人说,他的失踪看着与漕帮有关,可只怕那顾宣脱不了干系。这顾家外面看着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实是一窝子的破烂事,幸亏姐姐你没有嫁给他,这种窝囊废……”
她的话语随风飘过来,顾云臻只觉句句剜心,转身便想走,却被那红衣少女瞅见了,叫道:“等等!叫你呢,叫化子!”
顾云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连忙垂下头,让凌乱如杂草的头发挡住满是污垢的脸,嘶哑着嗓子道:“姑、姑娘有何吩咐……”
红衣少女掩鼻皱眉,问道:“你为何不去领粥?”
顾云臻深低着头,哑声道:“小、小的不喜欢凑这种热闹。”
“这话我爱听。不领就不领,若他家的孽子不失踪,也不会来布施,假慈悲!就是菩萨也不会保佑他们的。你是个有志气的,赏你了。”红衣少女丢了串铜钱,和那毕三娘登上软轿离开了。
顾云臻低头看着地上的铜钱,却怎么也弯不下腰去。
粥棚前的叫化子领了布施后逐渐散去,吴氏丢下手中粥勺,捶了捶腰,忽瞥见槐树下顾云臻衣衫褴褛的背影,见他双手空空,便叫道:“喂!快来领粥!呆会儿就收了。”
顾云臻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对吴氏的叫声充耳不闻,装作跛了脚的样子快步走开了。
“真是不识抬举!”吴氏嘟囔了一句。
其华正将顾夫人扶到旁边坐下,便没有看到这一幕。她替顾夫人轻捶着肩膀,忽听长街那头响起滚雷般的马蹄声,抬起头,却见顾大姑带着十余人匆匆驰来。
顾大姑骑术精湛,虽在海上呆了多年仍没有搁下,临近粥棚,她一收缰绳,干净利落地跃下了马鞍。
这手驭马之术看得大相国寺前的人齐齐叫了声好。顾大姑却没理会他们,直奔粥棚,大声道:“刚收到云臻托人捎来的信,他在汝州码头往东十余里处发现了沉船的残橹,上有他三叔的衣物碎片,他正在那里搜寻,看能不能找到他三叔,怕家里人担心,托人捎了信来。”
其华喜得冲前两步,大声道:“当真?”
顾大姑看着她闪闪发亮的双眸,缓缓道:“自然是真的。”顾夫人愁眉顿散,顾府诸人欢声如雷,喜悦之情皆见于颜色。
“天色也不早了,赶紧收摊回去吧。”顾大姑连声道,“散了散了!”
粥棚外的围观者听说顾小侯爷并未失踪,先前自己传得热乎的消息这刻想来便显得有些可笑,均觉得无甚意趣,便逐渐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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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姑带着众人回了瑞雪堂,只留下其华和吴氏等几名心腹。待素梅将房门关上,她在上首大马金刀般地坐下,面带怒色,责道:“元娘,你好糊涂!”
顾夫人本是满心欢喜,闻言变色:“大姐,难道不是云臻有信来……”
其华也正在讶异为何苏理廷的计策这么快就奏了效,逼得顾宣将顾云臻找了回来,听得顾大姑这句话,不禁心沉了下去。
顾大姑怒道:“我刚从顺州回来,进城便听到了诸般谣言,若不是如此处置,再传下去,不但阿宣和云臻声名有损,他叔侄将来只怕也会因此心生嫌隙啊!”
顾夫人自打顾云臻失踪后,便一直浑浑噩噩,这日被众人簇拥着去布粥,也始终是神思恍惚的,此刻被顾大姑这当头棒喝惊得清醒了许多,又悔又痛,潸然泪下:“大姐,是我糊涂了……”
其华急得脱口而出:“可是若不这样做,云臻他……”见大家都望向自己,她这才醒觉,满腔的话儿无从可说,只得呐呐道,“大嫂也是希望大侄子能得菩萨保佑,平平安安……”
顾大姑沉着脸问道:“谁的主意?”
吴氏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其华,刚要开口,顾夫人已道:“不怪她们,是我考虑不周。”
顾大姑锐利的眼神在其华面上稍作停驻,正容道:“我知道你们是出自好心,可如此一来,满城的人都只会认为云臻软弱无能,而我顾家又起了内讧。他叔侄之间虽光明磊落、肝胆相照,非诼诼谣言可以离间左右,但自古流言起于人心,而人心又会因为流言生了罅隙。撕裂的人心是最难补回来的,一旦播下怀疑的种子,结出来的便是血淋淋的后果。多少曾赫赫扬扬的钟鸣鼎食之家便在这等或有意或无意的挑弄下而烟消云散。
“故此你们要切记,谣言是杀人的刀,你们今日所作所为便是产生谣言的土壤,你们虽是无心,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另一番说法,这——便是人心之恶。”
其华自幼随沈红棠僻居西园,沈红棠是心灰意冷后万事淡漠的性子,虽然也会教她读书认字,却从来没有和她讲过这样为人处事的道理,她听得心潮起伏,背心里竟出了微汗。见顾大姑如电般的目光扫过来,她不禁低下头,轻声道:“大姐说得是。”
顾大姑叹道:“我希望你们事事以顾家门楣为重,只有顾家不倒,子孙才可以绵延不绝,否则纵有一时安乐富贵,也不是长远之计。”
众人齐齐拜下:“我等记住了。”
其华仍心忧顾云臻,道:“那大侄子他……”
顾大姑站了起来,道:“叫麒风营继续悄悄寻找便是。再说,云臻的性格我清楚,他绝不是那等将祖宗基业、父母高堂抛在脑后之人,他一定会回来的!”
其华心中焦虑,然而见顾大姑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只得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待众人皆退了出去,顾大姑走到窗前,将障子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静静望着其华的背影。她走得很慢,脚步沉沓,心事重重的样子。转过游廊尽头那株杏树时,从室内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清她的眉头紧锁着,仿佛正在思虑着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
“真是她的主意?”
顾夫人回忆一番,道:“不能确定是她故意引的话头,还是她与阿芹话赶话说出来的。”
“如果真是她的主意,苏理廷将她嫁过来,实是用心险恶。”
时值黄昏,溟溟晚风自窗外涌进来,顾夫人觉得有些凉,打了个寒颤,她思忖半晌,摇了摇头:“我瞧这孩子不像奸诈之人。”
顾大姑替她将膝头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道:“你把她嫁进来的前前后后,详细地给我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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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知道顾大姑只怕已误会了自己,偏又不能说出真相,心中焦虑不已。她回到赏梅阁,思忖着如何行事,在室内走来走去,想得十分入神,紫英唤了她数声,她才恍然清醒。
紫英轻言细语地劝慰着:“夫人不必担忧,吉人自有天相,小侯爷会没事的。”
其华在室内又来回走了几圈,道:“大姐说得有道理,有些事情不是玩弄心思便能取巧的,此番不同上回,我必须亲自去寻他……”
“万万不可!”紫英忙道,“先不说侯爷正派了人盯着您,只说寻人一事,一江两河加上数条漕道、上百个仓场和船坞,您又往哪里去寻?”
“并不需要这样满天下去找。顾三爷是在老虎滩沉的船,对方既布了这个毒辣的计策,定不会留下活口,云臻寻不到他三叔的遗体,只会滞留在老虎滩至京都这一带。”
紫英皱眉道:“可从老虎滩到京都也有数百里路,寻起人来没那么简单。”
其华道:“你忘了眼下正是大批漕船进京的时节吗?”
“夫人是说……”紫英很快醒悟过来。
“云臻要寻他三叔,肯定会四处找船上的人打听,他骑的玄燕又甚是惹目,不可能不引人注意。咱们根本不需要离开京都去找人,只需要到金门码头找漕船上的人问一问,就能找到线索。只是……”
其华长长地叹了声,满脸郁懑,道:“我眼下孤军奋战,力有不逮,若是能有几个得力忠心的人,又何至于这般束手束脚!”
紫英听了,露出犹豫纠结的神情。其华看得清楚,拉着她的手,软声道:“紫英,我视你如同亲生姐妹,有话不妨直说。”
紫英咕咚一声跪在其华脚前:“紫英斗胆,想为家中的兄弟姐妹寻条活路。”
“何出此言?”其华大为讶异。
紫英哽咽道:“夫人您知道,奴婢的爹是都作院的匠人,兄弟们也都靠此为生,可匠人地位卑下,他们在都作院屡受欺凌。就在前几个月,靖安公主驸马突发奇想,要为公主打造一间琉璃屋,限期三个月完成。奴婢的爹带着全家人连夜赶工,仍不能按时完成,昨日便已经吃了驸马的鞭子,说若是不能如期完工,便要将奴婢全家发往夔州军中为奴……”
其华怒道:“岂有此理!”
“奴婢的爹愁白了头,大哥想找驸马爷说理,却被抽了一顿鞭子,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得身……”紫英泪珠滚滚而下。
“你先别哭。”其华忙将她拉起来,道,“要如何才能帮到你?”
紫英抹泪道:“奴婢听说侯爷正在召集都作院的老匠人来侯府,要根据熙州的地形图制作行军沙盘。若是这时候,有人拿着侯爷的名帖去驸马府点名要奴婢的家人,驸马爷只会以为是侯爷要召他们来制作沙盘,这个面子他肯定会给的。”
其华听了,心生疑窦,道:“这并不是很作难的事情,你为何不去直接求顾宣?”
紫英低低道:“都作院不是人呆的地方,奴婢想为父兄另外寻条出路。若是去求侯爷,侯爷身边猛将谋士如云,定不稀罕奴婢父兄这等匠人。但若是能为夫人所用,他们便算得上扶助夫人于危难之时。这也是奴婢的一番私心。”
其华听了,再无怀疑,慨然道:“好,既是如此,我便冒了这番险,为你偷张名帖出来。”
紫英大喜,重重叩下头去,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夫人今后但有驱策,紫英全家死而后已!”
“快莫这样,举手之劳而已。”其华将紫英扶起来,轻声道,“我心中正有筹划,需要你父兄相助。”
“夫人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