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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变故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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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满腹心事地回到众官聚饮之处,里面已闹得不像话,谭魁身为堂堂兵部给事中,居然横卧在了都知娘子的腿上。顾云臻四处寻那秦如海,可找了两圈都未见到他的身影。此时谭魁又扑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小侯爷不厚道,撇下我们独自去快活!来来来,大伙各罚小侯爷一杯!”
众官拥上前,顾云臻推了这个、推不掉那个,愈觉心中焦躁,偏一时脱身不得,急匆匆间又被灌了十几杯。这酒甚是辛辣,他渐觉天旋地转,倒在阿兰怀中,听得众人在耳边笑道:“小侯爷醉了!索性在阿兰的香闺中过夜吧!”“就是,外头已经宵禁,只能在阿兰这里过夜了。”
阿兰却嗔道:“你们这些冤家,是想令奴家被顾侯责怪吗?来人,将小侯爷送回去。有武侯问,就说是春风阁的客人。”
隐隐约约间,顾云臻听见阿兰唤来一名婢女:“好生侍候着,送小侯爷回去。”
马车颠簸得很厉害,顾云臻在车上翻江倒海、大吐特吐,也未看清在身边伺候的人究竟是谁。回到顾府,管家恰好在大门值夜,见他被春风阁的车子送回来,还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不由抹了把冷汗,忙嘱咐下人不许多嘴,悄悄将他送回了起舞堂。
顾云臻这一醉,直到第二天阳光穿透窗棂,照在他的脸上才醒过来。他看了看屋角的沙漏,吓得赶紧跳下床,也顾不上洗漱,急匆匆赶往宫中。
兵部值房里仍是一片凌乱,谭魁等人早已到了,见顾云臻神色萎靡地走进屋子,都挤眉弄眼,只当着柳玮的面不好调笑。
顾云臻这日仍旧负责搬运账册,搬过几趟后,秦如海已挪到了屋门口。顾云臻尚在迟疑间,秦如海装作一不留神,将他手中账册撞得“哗啦”倾倒在地。
秦如海“哎呦”一声,笑道:“实在对不住。不过是不是太多了些,小侯爷,下官来帮您吧?”
二人捡起地上账册,出了值房,其余人都忙着对账,并未留意。
由兵部值房往文史馆的路上,不时有羽林军和内侍经过,顾云臻不便拿出靴筒内的银票。直至走到拐角处,四周再无旁人,他才寻到机会,叫道:“秦主事。”
“小侯爷有何吩咐?”秦如海抱着账册笑道。
顾云臻弯下腰,想从靴筒中摸出那摞银票还给他,可掏了几下,靴筒内空空如也,银票已不知去向。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发白,愣在了当地。
秦如海等了一会,见他并无吩咐,笑眯眯道:“小侯爷,若是觉得热,您在阴凉地先歇会儿,下官先行一步。”说罢抱着账册施施然而去。
顾云臻将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仍找不到那沓银票,只觉一颗心似跌入了冰窖,偏头顶的太阳酷辣辣的,烤得他头晕目眩,豆大的汗珠滴在脚前的青砖上,“嗞嗞”作响。
他呆立良久,猛地跳起来,冲出宫门,打马回了侯府。可他将起舞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哪里找得到银票的半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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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上旬是鬼月,顾夫人素来心虚体弱,若在往年,顾云臻定会承欢膝下,夜夜陪在她身侧,可这回母子俩为了向顾宣请罪的事情僵持住了,顾云臻迟迟不肯认错,每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所幸其华仍每日来瑞雪堂,和素梅等人说说笑笑,结伴穿针引线。顾夫人看着满堂娇容,郁闷的心情才略得抒解。
这日是七七节,众婢在后花园搭好乞巧楼,陈列了花果针线,焚香列拜。顾夫人也在其华的劝说下来到后花园散心。
大家言笑晏晏,顾夫人的愁思总算淡了一些。拜月之后,众婢正满园子捉蜘蛛,顾夫人的陪房吴氏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面色赤白,急急道:“夫人,不好了!大理寺的人上了门,说小侯爷犯了事,要带去问话。侯爷正与他们周旋,可大理寺的人言之凿凿,又带了缇骑郎来,围在府外……”
顾夫人骇然失色,眼见就要晕过去的样子,可等其华扑过去相扶时,她却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紧紧地攥上其华的手:“之华,你陪我去看看。”
此时前厅,大理寺来传话的人磨磨蹭蹭,顾宣将他让到僻静处说话,塞了些东西入他手中,这人方道:“不瞒侯爷,有人向大理寺告发柳相和郑相,说他们这些年贪墨了兵器司的钱。可柳相和郑相都说与自己无关,陛下这才下令户部和兵部联合查账。偏偏查账时发现账册丢了许多本,这些年支出的近千万贯成了一笔无头账,陛下震怒,命我等查清此案。当初查账时,账册过了小侯爷的手,偏偏兵部职方司主事韩晏站出来指证:说有一日在春风阁喝酒,出来如厕时,看见户部主事秦如海偷偷塞了一沓银票给小侯爷,而恰恰在第二日,小侯爷叫上秦如海一同搬运账册,之后便有账册不翼而飞,这才请小侯爷过去说清楚此事。侯爷放心,只要小侯爷没有收这笔钱,账册的事定然与他无关。”
顾宣又塞了些东西入他手中,他心领神会,将藏在袖中的卷宗取出来。顾宣看过,点头道:“多谢刘公。”
他出了前厅,见顾夫人正由二门脚步匆匆地出来,忙迎上去,将问来的话一一说了。顾夫人连声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收这笔钱。”
“我也相信与云臻无关。”顾宣皱眉道,“只是现在那韩晏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云臻收受贿赂,大理寺也是难办,怕只有让云臻走一趟大理寺,把事情说清楚才行。”
顾夫人点头:“身正不怕影子斜,顾家的名声也不容玷污,就让云臻走这一趟。”
“大嫂说得是。”顾宣点了点头。
随着他这句话,顾七挥了挥手,厅外、园子中许多人影闪过,极轻的刀枪归鞘声后,归于平静。
围在前厅外的缇骑郎副统领抹了把冷汗,他自打在围场见到顾宣“开膛剖腹”的严酷手段,这几个月见着他便会不自禁地有些心怯,今日领兵来顾府拿人,壮足了胆方敢上门。顾宣若是说一个“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与名震西疆的麒风营精锐拼杀。眼见顾宣竟肯让顾云臻随自己走,忙连声道:“定不会让小侯爷受委屈,只是问问话而已。”
不过片刻,顾云臻被缇骑郎带出来,迎头撞上众人关切的目光,他耳根通红,说不出一句话。顾宣向缇骑郎副统领道:“且等等,容我嘱咐舍侄几句话。”
缇骑郎副统领哪敢说个不字,忙道:“我等在外相候,侯爷请便。”
众人进了花厅,再无旁人,顾宣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顾云臻羞惭不已,期期艾艾地将那晚在春风阁的事讲了出来,只略过了见到琵琶川逃犯的那一段。顾夫人像被冰水当头浇下,惊得面色雪白,若非其华扶住,她险些便要晕倒。她扑过去,用力捶打着顾云臻:“你个傻孩子,怎么闯出这么大的祸!”
顾云臻羞愧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喃喃道:“孩儿是想还给他的,可不知怎地,就不见了……”
顾宣来回踱了数圈,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众人都抬头望向他。
“卷宗我方才看过了,人证韩晏乃郑相的人,而秦如海是柳相的人,眼下秦如海死不承认向云臻送了银票,只说是见云臻如厕,怕他喝醉了要吐,赶出来送汗巾的。既是如此,云臻也只能死咬着收到的是汗巾,并不是银票。我再想办法让人把这件事往党争攀咬上面靠,云臻方能过这一关。”
顾夫人急得没了主意,只能叹道:“也只有如此了。”
顾云臻糊里糊涂地被推上大理寺的马车,车轮一震,离了顾府,他如梦初醒,扑出车窗,泣呼道:“娘!你要相信孩儿!”
顾夫人泪如泉涌,连连顿足:“这是柳郑二党想把水搅浑,故意设局,拉云臻下水。”
“大嫂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情,云臻这个傻小子怎么就看不明白?”顾宣长叹一声,扶上顾夫人,劝道,“大嫂莫急,我一定会救云臻出来。只是要说动大理寺往党争攀咬上结案,牵连甚广,需得下些功夫。”
其华抬头看向顾宣,他的语气是焦虑万分的,但那双眸子仍如平日般幽深平静,许是感觉到了其华的注视,说话间他瞥了她一眼,黑眸中冷冽之气微闪即逝。
她胸口本来好似有团烂棉絮堵着般难受,这刻忽然清醒过来。她冷冷地盯了顾宣一眼,扶着顾夫人慢慢走向内堂。
甫入二门,其华将顾夫人交到素梅手中,转过身来,喝道:“管家!”
“六夫人有何吩咐?”管家浑身是汗地跑进来。
其华冷声道:“把大门给我关紧了,所有人都叫到内堂来!一个都不许拉掉!一个都不许出去!谁若是有异动,就给我捆了!”
管家不禁愣住,顾夫人也惊得抬眸看来。见管家迟迟不动,其华知道他不怎么把自己当回事,便努力回忆当年扒着墨华苑围墙看苏理廷处理政务时的情景,揣摩着他的样子,端起气势,斜睨着管家,缓缓道:“怎么?这个府里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吗?”
管家吓得一个激凌,他这段时间见其华虽学着管事,但万事都是淡淡的态度,且都要请示过顾夫人后方做决定,不禁颇有几分瞧不起这位相府的大姑娘。此时见她面寒如水、沉静发令,竟隐约有几分朝廷重臣的气度,不禁油然生出畏惧和不安来,慌忙传令下去。
顾夫人疑道:“之华,你这是……”
其华上前扶住她,轻声道:“大嫂,先前云臻的话您还记得吗?他说想还给人家的,只是后来找不到了,那这银票究竟是在哪里不见的呢?若是没有遗失,云臻顺顺利利地还给了人家,又怎么会出这么档子事?”
顾夫人得她一言提醒,如梦方醒,颤声喝道:“来人!把大门二门全给我封了,一个都不许出去!我今天定要审得清清楚楚,查出顾府的内奸来!”
她突然间恢复了全部的力气,在素梅搬来的椅中端然坐下,看着满堂仆妇,厉声道:“我知道,你们素日里称我是泥菩萨,可就算是泥菩萨也有几分泥性子!敢出卖主子,到时你们便知我是泥菩萨,还是阎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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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换了天青色长袍,伏在案上,目光专注地盯着一幅舆图。看了许久,他直起身来,道:“差不多了,叫阿九再往回收一收,现在还不能逼得太紧。”
叶元成点了点头:“据情报所述,段永玉这个人外柔内刚,若逼得太紧,反而会生波折,那可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
正说话间,顾七匆匆走进来,神情十分古怪。顾宣问道:“怎么了?”
顾七细述内院发生的事情,末了笑道:“她一句话便让当了几年泥菩萨的大嫂发了威。现在大门紧闭,说是要查内奸。不但跟着小侯爷的人都被关了起来,连账房的先生们都不能幸免,这会正对着名册点人。她和大嫂决定了,一日不查清那银票的去向,便一日不放这些人出来。瞧这架势,是要内外隔绝、以防消息传递。”
顾宣道:“我去看看。”
顾七忙道:“大嫂正在气头上,我有好几年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了。眼下正叫人传叶先生,叶先生还是去去为好,以免惹人生疑。”
叶元成挪动肥胖的身躯,自“吱呀”作响的竹椅中站起来,道:“那我就趁这个机会休息几天。定昭,苏理廷这个女儿不可小觑,你好自为之。”说罢摇摇头,蹒跚而去。
内院一番搜查,关了数十人,直到子时诸事方毕。其华守着顾夫人,服侍她喝了安神的药,见她睡着了才回到赏梅阁。
顾宣正斜靠在湘妃榻上看书,见她进来,也不理会。其华却径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条斯理地冷笑了一声。
顾宣这才自书册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凉凉道:“我那日便提醒过他,不要卷入柳郑二相的争斗,你也亲耳听见了的。”
其华却没有再理睬他,转身走进里间,坐在铜镜前取下钗环。顾宣丢了书,跟着走了进来。他斜靠着妆台,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其华一会,道:“怎么?心疼了?你求我,对我好一点,我便去救他。”
其华将钗环往妆台上一丢,冷笑道:“你救不救他,关我甚事?”
“哦?”顾宣淡淡笑道,“是吗?”
其华望着铜镜中朦胧的人影,淡淡道:“不是吗?”
对视良久,见顾宣唇边的笑意渐渐支持不住,她方闲闲道:“他是你唯一的侄子,大家可都指着你去救他呢,又何需我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顾宣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大笑道:“夫人说得对,我不救他,谁来救他呢?”他悠悠然走到外间,躺回榻上,嘴角犹自带着笑,只眸中光芒一闪,看不出是喜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