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风》catia

26、英雄年少（6）鹰派和鸽派

　　魏承宽将面前的酒杯一推，坐直了身子环视众人：“半月之内打劫店铺无数？巡夜的守卫始终没有发现半点动静？”他冷笑一声，“只打劫粮店和铁器铺是吗？小小粮店，里面加起来能有多少粮食，铁器铺里趁手的有什么？菜刀？砍柴刀？你们难道怕有人拿着菜刀和砍柴刀来要了你们性命吗？”
　　廖昌小声解释：“魏兄有所不知，这伙贼人利落的很，每次都是上房掀瓦进屋，后来我们加派了值夜的更夫还是不成，更夫都被他们给绑了起来，前几天我特地点了几个武师守夜，结果还是被他们给劫了，有两名武师重伤！这伙人……这伙人不一般啊！”他越说越是气苦，廖家在阜源有十几个粮店，这半个月来遭劫的粮店有一多半是廖家的，西北军不肯管这事，他就只好点了自家护院守店，来来去去折损了不少武师。如今被魏承宽这么一数落，他倒成了胆小鬼。
　　魏承宽兀自瞪着牛眼：“一群宵小而已！守夜的武师玩忽职守，难道诸位也就跟着相信劫店的生了三头六臂了？这点小事就让诸位心生惧意，憋不住地要答应那个黄口小儿把半数家财拿来做善事了？”
　　程月先轻咳一声，尴尬地纠正：“魏兄稍安勿躁！那位柳校尉说的是四成的库存，而且他们不要金银，只要粮草。我觉得……这个价格未尝不可接受。”
　　魏承宽转头怒视他：“程兄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白得来的东西，又有哪个不想多拿一点！他弗一开口就要咱们四成的存粮，诸位焉知日后不会再翻倍？如今这荒年乱世，连我家的佃户都知道一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难道各位仁兄反倒不知么？说句不夸张的话，如今粮食比银子还要金贵！我们把粮食给了他们，要是这荒年继续下去，我们以后吃什么？我魏家，可不是靠做善事发家的！”
　　程月先狼狈地避开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心中咕哝一句，谁不知道你们魏家是靠什么发家的！
　　不过扪心自问，他程月先也没什么资格指摘魏承宽的家底不干净。但凡身家清白的商户，也不必跑到这边陲荒地来“颐养天年”了。不说别人，在座几位倒有一小半是因为走私被官府通缉，另外又有一小半是家中本来就是为官，因为捞得太狠了又不懂得疏通关系才被迫远走。不过他们这几家比起魏家来，仍是小巫见大巫了。
　　魏家以前是靠着马帮走私敛财，此处低买彼处高沽，趟趟不走空，恨不得将人家骨头敲碎了榨出油来。后来因为在走私的道上与官兵碰了面，失手砍杀了几人，便被下了海捕文书，举家逃到了阜源做土财主。但他们到了阜源仍是不肯消停，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偷偷跑到关外低价收购皮草珠宝，又高价卖给胡人铁器和丝帛瓷器，每走一回都能赚回寻常人家几辈子享用不完的财富。
　　几家看着眼热，却也没他那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凶悍，只得安慰自己一句知足常乐。他们忖度着家中钱财怎么都跟不义之财沾些边，所以对待农户下人都还算宽仁，唯有魏家却是人越富便越悭吝，虽不到一毛不拔的程度，却也是抠门的紧。
　　魏承宽见程月先避了他的锋芒，胸中略略顺气，便刻意放缓了声音道：“就算是这姓柳的言而有信，要了咱们四成的存粮便不再纠缠，那么他如何知道咱们交出去的，就正好是家中存粮的四成？他来亲自运粮么？这就是他的心思吧？！我魏家高门深宅，护院武师无数，他今日进了我的院子，我焉知他不会明日领兵将我魏家大宅夷为平地？我魏家，不能任由人捏在手心里捏扁揉圆！”
　　他越说越激动，突然呼地起身，一手扶着桌子，双眼仿佛带着刀子一般将列席众人一个个扫视过来，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诸位给我面子，推举了我做两城商会的会长，我魏承宽就要对大家负责，对阜源和笏源的百姓负责！他们西北军不能不讲道理！什么是道理？拳头和银子就是道理！他们在这城里，爱欺负谁便欺负谁，但想要欺负到咱们头上，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不过是抢了几个小小的店铺，倒给你们怕成这副样子！”
　　他大踏步走到窗前推开木窗，负手大声道：“抢店的宵小们听了！抢那些个无人看守的店铺算什么本事！有种就来抢我魏家的粮食！我魏家粮食堆满了仓，银子多得两个库房都装不完，你能抢得到，就都是你的！我魏承宽就在魏家等着你们！”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他们心里早已认定是西北军使人杀鸡儆猴了，现在魏承宽放话，便相当于是跟西北军叫板，又叫他们如何不怕！
　　魏承宽回头轻蔑地看看众人，抛下一句“诸位等着看好戏吧！”就拱手告辞了。
　　诸人愣了愣，廖昌轻声问程月先：“程兄，我们……”
　　程月先皱着眉摇头苦笑：“我们哪有魏家这般气粗！万望这姓魏的不要惹毛了西北军，牵连了咱们才好！喝酒吧！”
　　店小二上前替众人满上杯中酒，关门出去，而后立即小跑着上了对面的揽月楼，拉过一个茶博士咬了半天耳朵。
　　茶博士又忙忙进了二楼包厢，同一名身穿华服的中年人低声说了几句。
　　中年人微微变色，片刻后长叹一声：“是祸躲不过，苏将军请用茶。”
　　苏棋面无表情地纠正：“我不是将军。”他就坐在中年男子的对面，仍旧是一身黑衣，腰杆笔直。
　　中年男子赔笑道：“苏副尉英雄年少，提为将军不过是早晚的事。那日我去求见柳校尉，远远便见着苏副尉百步穿杨的英姿，当时我便问，这是哪家的少年将军，好俊的身手！经人提点，才知是苏副尉您。若不是当日那惊鸿一瞥，我魏承广今日也无缘与苏副尉对面而坐呢！”他正是魏承宽的胞弟，魏承广。
　　苏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寒意逼人，魏承广连忙补充：“苏副尉放心，您的身份，我并未跟任何人说过！”
　　苏棋闻言缓缓别开眼神，魏承广身上压力陡减，不由轻舒一口气，小心试探道：“听说苏副尉有意强闯魏家大院，不知是西北军的意思，还是副尉您自己的意思？”
　　苏棋冷笑一声：“我的意思又怎么样？西北军的意思又怎么样？依令兄刚才的意思，好像也十分愿意我去！”茶楼和酒肆只隔了一条街宽，刚刚魏承宽的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魏承广苦笑一声：“苏副尉不再做其他考虑了么？”
　　苏棋捏着杯子，冷睨他一眼：“敢问全阜源城里，还有哪家嚣张得过贵府？”
　　魏承广叹了口气，的确，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更何况他们也算是为富不仁的表率了，这冷箭挨得半点不冤枉。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份地图来，摊在桌上移给苏棋看：“这是魏家大院的结构图，粮仓和银库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苏副尉要拿我魏家开刀，我不敢阻拦，我只求苏副尉两件事，一是不要伤了我魏家妇孺，二是请副尉帮我一个忙，送我胞兄上路。”
　　苏棋一挑眉，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冷笑：“原来魏先生是耐不住寂寞了。”借刀杀人，借他手改朝换代。
　　魏承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咬牙道：“胞兄跟着父辈白手起家，小时候苦怕了，所以现在对一分一毫未免过于看重，也因此养成了睚眦必报的性格。若是苏副尉破了我魏家大院，强抢了我家粮食银两，胞兄必定意气用事，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借了别人家的武师壮丁，与西北军硬拼，最后损失的还是我们魏家。胞兄是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低头服软的，我不能让魏家败在胞兄手里，因此只能牺牲了胞兄，换我魏家太平一世。”
　　他看着苏棋，郑重道：“胞兄若是过身，我就是魏家的当家的，苏副尉可否替我带话，若我当家，定会与西北军维持良好合作，我愿协助军中维持城中商户秩序，并献出四成存粮，以供两城度过难关。”
　　苏棋语带嘲讽：“我们这些当兵的粗人，只会杀人，不会扶持当家人。”
　　魏承广老脸一红：“这个不劳苏副尉费心，只要胞兄过身，我便必然是当家人。至于商会会长，听刚刚各位商户的意思，我也有七成把握，能够暂代胞兄会长一职，使商会平稳过渡。”
　　苏棋喝了口热茶，扯过那张图仔细端详。魏承广知道他是答应了，忙凑过头去解说：“这是魏家大院的外墙，高五丈，厚两尺，墙体平整难爬，八角有瞭望台，若有人来犯便会敲锣示警。墙内架着水槽，是预防火攻时用的。魏家大门上也是一样，大门厚一掌，内贴铜皮、嵌铜钉，水火不侵。外墙之后还有一堵女墙，女墙高四丈，上头有箭孔和瞭望孔，墙后有扶梯，武师们可以登上女墙射箭或是投掷火把石包。若有人侥幸翻过外墙，外墙和女墙间的一丈间隔便是他们的死地。”
　　“女墙之后是三丈的空地，魏家豢养的武师分成三班，每天轮值两班，每班四十五人，这一环的空地便是他们首要巡逻的地方，若有任何异动，机动的那班武师便会迅速赶来增援。过了这片空地，再才是各房自己的院子。魏家大院内的房屋都不会高过四丈，可以说，整个魏家大院都被护在墙里，不露半点破绽。”魏承广说完，小心地看着苏棋脸色，“不知苏副尉意下如何？”
　　苏棋慢条斯理地将地图叠起，收入怀中，又掏出个纸条来递给魏承广看：“三日后，取府上千钟粟。”他挑眉看着魏承广：“这战帖，是你送，还是我送？”
　　魏承广大惊，看着他支支吾吾：“这，这这……”
　　苏棋一笑，将纸条收起：“还是我送吧。你们魏家自恃把自己关在石头笼子里就安全了，然而这笼子在小爷我的眼里，不过是个草扎的蝈蝈笼！你要是怕受牵连，最近都不要出来了。小爷我射箭虽准，箭下却是不认人的。”
　　魏承广连连称是，恭敬地站起来目送他离开，再坐下，发现自己已是汗透重裳。
　　他抖着手给自己倒上杯热茶，心里不由嘀咕，他这般引狼入室，到底是救了魏家，还是害了魏家？
　　茶博士陪着笑引着苏棋出门，转身便隐入后厨，和一名少年凑着头嘀咕了几句。
　　少年点点头，在茶博士手心按下三个铜角子，而后低着头挤出角门，匆匆向军营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