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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针锋相对(9)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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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应时跟在李铭身后,李铭却微侧了身子,与他并排而行。
柳应时立即躬身辞道:“将军,尊卑有别。”
李铭摆摆手:“当初我在你父亲身后跟了整整十五年,我等着有一天,能够再跟在你身后。”他捏着柳应时的臂膀摇了摇,语重心长地,“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别让我等太久!”
柳应时微微低头:“李叔抬爱了。”
李铭呵呵一笑,转而问他:“解药可是已经好了?”
“已经试出来了,可怜王将军受了不少的苦,不过现在已无大碍。我方才让苏棋带着解药和方子快马往城里去了,按照将军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闹出人命。”
“那就好。”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大帐门口,这是在华严被烧掉的住所旁边临时起的,因为时间仓促,搭帐篷的帆布还能隐隐闻到一股霉味。
李铭正正甲胄,站在帐口朗声道:“宣武将军李铭,拜见忠武将军!”神色郑重,竟还用上了正式的头衔。
里头一个声音也郑重地低沉回答:“请!”
二人掀帘入内,只见华严也是一身甲胄,席地而坐,腰杆挺得笔直。他的状况显然不是很好,脸色灰败,嘴唇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皮,眼下一片青影。然而世家子的风骨仍在,双目仍旧炯然,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
李铭的甲胄硁硁有声,大踏步走到帐子中间站定,正色道:“大局已定,请将军上路!”
华严一愣,继而低笑,嗓子中仿佛有两块磨刀石在来回地磨蹭:“凭什么?”
柳应时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册子在他面前一一摊开:“这是将军之前与胡人通信留下的亲笔记录,这是张峰化住处搜出的解码册子,还有林伯家人与他的书信,足以证明将军利用巡边的马队与胡人传递消息,里通外国。”
柳应时轻声道:“叛国乃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请将军顾念华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交出死士名单,自行上路。”
华严愣了半晌才冷笑道:“你可有人证?这些不过是可以伪造的物证,大理寺未必肯信!”
柳应时慢条斯理地收起摊开的纸张,声音依旧轻缓:“将军果然神机妙算,不错,林伯已在昨晚畏罪自杀。然而谁又说谋反一定要人证物证俱在?昔日秦家不也是因为一句莫须有而遭灭门的么?这些证据到底做不做数,不是将军说得算,也不是大理寺说得算,而是皇上说得算。而皇上究竟会不会重视,恐怕将军最清楚。”
华严盯着柳应时看了半晌:“你叫柳应时?你跟秦家有关系?”
柳应时放下册子,两手虚捏,比了个招式,大开大合之中杀机尽显。
华严失声道:“秦家枪!你是秦家人!……是了!河洛柳氏曾跟秦家结为姻亲,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应时的声音依旧柔和,似乎怕吓着他,然而语气中却仿佛搀着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意:“一个应死之人。华将军大概想不到,秦家竟然会有漏网之鱼?”
他看着华严笑:“我本名秦时,将军可曾听过我?”
华严仔细端详他面庞,缓缓点头:“秦家长子秦时,年仅八岁便于殿前射得白鹳,一鸣惊人,被圣上亲封为飞骑尉的小将军,我又怎能没听过?”他将目光移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铭,“李将军是秦将军旧部,想必早已知道他身份?”
李铭负手点头:“无论李铭官职几何,始终只是秦家的一名小小亲卫。”
华严哑声低笑:“是了,似乎王贯也曾在秦亢军中。”他摇头低笑,“秦家果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李铭肃然道:“将遇良才,可托生死。”
华严大笑:“好一个可托生死!却不知你们是为旧主秦亢,还是为这个小主子秦时?”
柳应时淡淡道:“秦时已死,现在只有柳应时,一个应死之人,一个应时之人,一个为了复仇而生的人。”
“秦家灭门,华家只是被当了枪使,且以将军在华家的地位,怕也不能左右分毫。我无意牵连众多,然而西北军我却志在必得!灭门之仇,我必须报!”
华严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想造反?”
柳应时轻轻点头,双目森然:“没错,皇帝无德,自有有德者取而代之。这天下谁坐都好,我却一定要手刃贺历!”贺历,正是当今皇上的名讳。
华严看着他,突然拍着腿笑了:“好,好!这世界上多的是伪君子,满口的家国天下,能碰上个毫不隐瞒的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竟然是个秦家人!”笑完又摇头叹气,“我能死在秦家人手里,也算是替华家偿了一份债。但求你谨守诺言,我不奢望华家能得善终,只求你莫要意气用事,好歹为华家多存几年气数。”
柳应时点头,沉声道:“你放心,只要华家不挡我的路,我便不会碰它。只不过你弄错了一点,不是我杀你,而是曹鹏杀你。”
华严一愣,继而欢快地笑了:“你说的是,他赔我一命,又亲手杀了我。兄弟之谊、父母之义,他竟都全了,这小子!”语气中透着骄傲,却像是曹鹏只是在比试中小赢了他一场似的。
笑完之后又长长叹气:“没什么比死在兄弟手里更好的了。只是他又多骗了我一点,这根本不是什么赌局,而是一场交换。我用我的命,换得华家几年太平。然而当真太平了么?你能承诺我,贺历却不能。这江山说到底是贺家的,但……它又能再姓几年贺呢?”
他抬眼看着柳应时:“是刀,还是毒?”
“毒。将军夜遇胡匪,以一敌十神勇无匹,身被数创挣扎回营,然而伤口感染寒热,几日后不治身亡。”
华严点点头,笑道:“是个英勇的死法。笔墨伺候。”
柳应时奉上早就备好的纸笔,华严写名单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吹干墨迹,对折后交给柳应时,又笑道:“倒也不用怕我乱写,死士左边腋窝三分处都刺了一个蓝点,乍看只是痣而已,然而每人位置都是一样。”
柳应时点头谢过,华严笑道:“我该多谢你替我决定。我已挣扎多年仍是犹豫,究竟是潇洒放手,还是惨淡坚持。现在我为了华家而死,明面上又有个冠冕堂皇的死法,我是求仁得仁。”他接过柳应时递来的瓷瓶,拔开塞子一饮而尽,半晌微瞑双目,喃喃道,“若我生得健全,也许这辈子便会不同了……”
柳应时缓缓移开目光,这一刻,他竟和华严有了共鸣。灭门之仇时刻担在他肩上,他却自灭门那日起,已经成了个连自己都害怕的怪物。有时他看着铜鉴里的自己,忍不住想,他为什么还活着呢?也许,他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将仇恨抛在一边,坦然赴死的理由罢了。
如果有这样的理由……
他默默垂下眼睛,如果的事,又有谁说的好呢?
如果秦家没有灭,他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
如果贺历没有当上皇帝,是不是秦家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如果废太子没有死,也许一切就全都不同了。
太多如果,不过是让人对现实更加厌恶。
华严大喘着气,慢慢歪倒在地上。
柳应时闭上眼睛,没有如果,他不再是秦时,而是来自黑暗的柳应时。
华严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仿佛浪潮一般一波高过一波,待到达最高点时突然戛然而止。
李铭上前按着他脉搏半晌,低声道:“他走了。”
柳应时点点头,起身站到李铭身后。
李铭拍拍他肩膀,半晌才道:“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你父母未必希望看到你如此。”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柳应时苦笑一声,也跟在他身后出了帐子。
公输椴早已在外头等候,见他出来不由神色一松,迎上去问:“一切顺利?”
柳应时点点头:“他已经走了。想不到华将军对华家仍是情深意重。”
公输椴也跟着叹气:“都是天意弄人。”半晌又抬眼看他,“我要走了,我爹招我回去。”
柳应时颇有些意外:“是家中有什么急事?”
公输椴笑着摇头:“出来将近两年,父亲布置的功课都松懈了,如今你既已答应我们,我怎么也得回去磨磨枪,不能做个草包将军啊!你放心,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载,我定回来找你的!我给你留一只雀儿,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放飞了它。不管我在哪,不管你在哪,我都会立即上马,飞奔来找你。”
因他说得郑重,柳应时知他是非走不可了,于是拍着他肩膀笑道:“好兄弟!你只管去吧!等你回来,我便封你做大将军!”
公输椴眉开眼笑:“好!君子一言!”
柳应时也立即接道:“驷马难追!”
两人相视一笑,公输椴突然眨了眨眼睛:“我倒忘了,陆先生叫你得空去他那一趟,有事交代!”
柳应时奇道:“他不找你,反倒来找我?有什么事是你做不了的?”
公输椴掩饰地清清嗓子,眼底有一抹狡黠飞速掠过:“这我就不清楚了,还得你去找他一趟,才能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