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录》青丝

2、第二章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的种族，他们对人类来说是即熟悉又陌生，每个小孩子都听过他们的故事，各个地区也都有他们的传闻典故，他们的名字，叫做妖怪--

　　赵荣焦躁不安的看了眼墙上的挂表，在客厅内快速的走了两趟，再次拿起话筒拨下一串数字，直待传出：“你拨的号码暂时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才无力的挂机，转身又看了眼挂表。就这样，她不停的看表、打电话，看表、打电话……那仿佛永远也不会移动位置的分针稍稍的稳定了她的心，但那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的秒针又将这稍稍的稳定搅乱。她不停的踱步，不停的看表，不停的抓自己的头发，不时的勾头到窗外，借着小区内的路灯在昏黑的路径中搜寻着什么，但每次总是失望的回身，只得再次去拨那无人应答的号码……直到“当”的一声钟响，终于敲断了那紧绷的神经，她身子猛的一震，冲出屋子，嘭嘭的敲着对面人家的铁门。

　　“谁？谁？”不耐烦的男声从里面传来。

　　“我，赵荣！刘青，张罡开门呀，快开门呀！”

　　“赵荣？”刘青疑惑的声音传来，随即房门打开，将她迎了进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老金，老金失踪了！”

　　“呃？”张氏夫妇一楞，面面相觑。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犹疑的恐惧。最后，刘青开口：“别慌。老金四十岁的人了，哪这么容易就失踪了。就是晚回来会儿，也不见得就是失踪，别自己吓自己。”

　　“四十岁的人了？”赵荣的声音陡的尖锐起来：“杨耀军、李保田、唐仁棕、赵然，哪一个不是三十岁靠上？就是那些学生，哪一个没满十八，哪一个还是孩子？不是都失踪了！不是都没了吗？”

　　刘青拍了拍她她的肩，安抚道：“不要急，不要急，不会有事的，啊，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不急？怎么不急？”赵荣抓住刘青的手，犹如抓到了什么救命的稻草：“我打了一圈的电话了！学校、同事、朋友、亲戚！我问了个遍，他的手机更不知打了多少遍。没人接，总是没人接！我怎么不急啊！你们知道他不是那爱玩的人。这么多年的邻居，你们见过他到过歌舞厅没有？见过他什么时候晚归？”

　　“是，是！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但总有意外的，是不？也许今天是个意外呢？也许、也许……”心下虽然也有了几分疑虑，她仍绞尽脑汁的想着措辞安慰这个多年的同事兼邻居，偏偏这时她丈夫张罡开了口：“报警吧。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还见过老金，就在街口的菜市场，他说买了面条就回来的。如果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们学校最近又是……”

　　赵荣怔怔的看着他，眼白一层层的变红，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老金……老金啊！这个被诅咒了的学校！”

　　笔直的马路一侧站着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中秋正午微显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带着几分病态的透明。他眯着细长的眼注视着对面的两层楼的建筑。浅米色的瓷砖，深红的琉璃瓦片，明亮的玻璃门以及那个横挂在门楣上的浅蓝色匾上的四个粉红色的大字：叮当书屋！这是开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租书店，和大多数的租书店相同，也许能找到几本名著古籍，更多的却是流行书刊和杂志漫画。生意据说还不错，因为其中的一个老板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孩。据说，这个二层建筑全是私人产业，楼下是书店，楼上则是那两个女孩的闺房。这样的书店，附近还有两个，地方也许比这家小点，老板的容貌也许不怎么出色，但性质是相同的。他之所以注意这个店是因为近来学校里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不过短短的两个月他所在的C大居然有三十一人失踪！十一名女生，十五名男生，五名教师。这些人的失踪可以说是毫无道理的，起码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明明上午还在，下午就没了踪影。晚上关灯的时候还在，第二天却再也找不到人了，不可能是被人拐骗掉了--没有哪个人贩子能在两个月内将三十一名已经成年，智商正常，有自理能力的人拐走，何况其后的一个多月还有政府部门的插手。自行走脱？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为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走掉？特别是那几名教师，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睦的家庭，专精的学术研究，不菲的薪资--任何一个理由都无法解释是什么力量使这些人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带任何衣物行李的失踪。

　　那么事情就奇怪了，不是被人拐骗，也不是自己跑掉的，这些人到哪里了？有人提出了另外空间--在这个学校的某处有一个通往另一世界的窗口，这些人可能在无意中进入了这个通道，到了另一个时空。这当然是个很好的解释，中外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但问题是有些人是在寝室失踪的，有些人是在操场，有些则是在家中，难道这个通道还会来回移动位置吗？当然，这些处所都是根据最后一个见过他们的人提供的，并不能十分肯定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不过也大概的可以肯定是在不同的位置。

　　本来事情应该是和他无关的。他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确切的说他最痛恨的就是闲事，因为那会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就是因为他曾一时管了件闲事才会落到麻烦不断的地步，才会在此时站在这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回忆起几天前郭鹏来找他的情景，郭鹏隶属国安三处，专门负责调查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最近的大部分麻烦都和此人脱不了关系。

　　“那既然是你的学校，你的同学，你的老师，你就有义务、有责任把事情查清楚！”在见他没兴趣后，那家伙用了个很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我一个平凡的学生有什么能力调查出连国安都无能为力的事情？”

　　“先生不要妄自菲薄呀。”那家伙又用起诚恳仰慕的腔调，面容也变的老实无比：“不管是美国情报局还是我们都离不开先生的帮助。如果没有先生，我现在还在调查白家呢！”

　　“白家不过是个例外，你也看到了，那只是我们当时运气好，并不是我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恩！恩！”郭鹏重重的点了点头：“那韩可心的事情呢？也是个例外？这样的话……把先生的故事编成册子怎么样？相信这样的例外会有很多人愿意看的。”

　　他还能说什么？编成册子公布与众之类的话他倒不怕，毕竟写出来也没多少人相信。问题是这家伙祭出了美国情报局这张王牌，用探视怪十二的话来说这是他的把柄。毕竟一个中国人和美国情报局有所牵连，即使他并没想过什么出卖国家之类的事情，即使那次也不过是偶然事件，即使国安三处对韩可心的事情的性质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他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说别的，只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跟踪“保护”他就受不了。

　　从公方的资料来看，受害的三十一人中有男有女，年龄不一，来自各个省市，不同的专业、班级，可以说找不到任何的共同之处。眼前的这个书屋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了。除去五名教师，二十六个学生中有十八名在这个租书店办了月卡，是这个书店的老顾客。另外八人也在这书店租阅过书籍。当然，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发现，毕竟在这个书店租过书的并非只有这么几个，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着手点，在没有别的线索之前他也只能先调查这里了。

　　他穿过马路，推开玻璃门，挂在门上的风铃响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样的小书店，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他好奇的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不是很大，三十坪米左右，围着浅蓝色墙壁的是米黄色的书架，屋顶很高，光线充足。玻璃门的右手边是一个黄色的大桌子，放着一台电脑。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女孩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脑屏幕。

　　只见她肤色微黑，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黑而亮，椭圆形的脸上嵌着一张薄而翘的红唇，尖细而光亮的牙齿此时正紧紧的咬着下唇。脖子是优雅而细长的，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一条粗粗长长的大辫子垂到了身后，穿着一件白色的普通T衅，手臂细长而圆润。此时已是十月中旬，正是秋高气爽，但她的鼻间却泌着细细的汗珠。突然，按住鼠标的手在桌子上“啪”的一拍，得意而欢快的叫道：“哈！还不服？知道厉害了吧！”

　　“传言果然没错。”他在心中暗道：“这个女孩的确美丽。”

　　“咦？你不是来借书的？”

　　“不，我不知道看什么好，等着你介绍。”他面不改色的说着谎。

　　“哦。那你要看什么类型的啊？武侠、言情、玄幻、漫画？”女孩站起身，从桌后来到他面前。

　　“唔，言情的吧。”迟疑了一下，想到一般的男生应该也只有这类书需要别人介绍。

　　女孩露出一个略带顽皮的会心笑容，走到一个书架前：“那我就要推荐你看于晴的了，这本你先拿回去，觉得喜欢还有很多呢。”她麻利的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刊。穆槿接过后交了十元的押金，拿着那本黄色封皮的小说离开。

　　“有什么发现吗？”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丢下书本，看着显出身形的黄色人偶，不比老鼠大多少的身子，黄色的绒毛，大大的眼里此时有几分茫然。只见他摊了摊手：“什么也没有，没有妖气，看来我们找错地方了。”

　　“除了这里，那些人还有别的共同点吗？”

　　“不见得非得有什么共同点啊。”人偶瞪大了眼“那几十人也许不过是倒霉点碰上了哪个爱吃人的妖怪了。”

　　少年也眯了眯眼，妖怪吃人，他是一向知道的，毕竟身边就有个隶属探视一族的小妖怪十二。但是一来十二除了对人类的隐私有强烈的兴趣外，其余的地方和人类并无不同；二来则是他一直以为那些被吃掉的人类是事先做了什么把那些妖怪惹恼了。但此时听探视怪的口气仿佛吃掉一个人类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知道他的想法，十二不以为然的说：“在有些妖怪的眼中人类不过只是一种动物，和那些牛啊，羊啊没什么区别的，吃掉也是无所谓的。”少年皱了皱眉，吐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探视怪的话有几分道理，他用食指轻轻的敲着椅子的扶手：“这么说来，也就不用再查下去了。”

　　“恩，查他做什……”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眼中浮现出迷茫的惊赫。

　　“这不像你，十二。”少年疑惑的看着他。虽然很高兴不用再去调查什么，但探视怪的话和他平时的性情绝对不符！

　　“是的，是的，不像我！那话怎么可能是我说的？我怎么可能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十二敲着自己的脑袋，疑惑的喃喃：“但、但现在我真的不想再查下去了，真的！该死！我怎么会有这个感觉？我是探视怪啊，对所有好玩、有趣的事情都感兴趣的呀，怎么会突然、突然的不想查下去了？是不是你！”说到这里他瞪着少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看清楚！”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有能力影响你吗？”如果是他的师父也许还有可能。但他，虽然是被师父亲手养大，耳闻目睹的也知道一些人体奇妙的能力，但除了对气息敏感一些外他并没有那些功能。

　　“你怎么没有？”十二急急道：“你是--”

　　“我是？我是什么？”少年疑惑的看着探视怪，他一直觉得这个妖怪的出现很有些可疑。他的性子是天生的，好奇心不是没有，但并不浓烈，用十二的话来说就是天生的冷漠。但探视怪的性子却绝对的和他相反，他最近参与的哪个闲事都少不了他的撺掇。虽然他说这个世界存在很多妖怪，并都和人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也有一部分和人类定了契约。可不管怎么说探视怪喜欢的应该是好奇心重的人类才对。为什么偏偏死求白赖的要和他定契约？当时他小，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听从了师父的吩咐。这么多年虽然习惯了这个小妖怪的存在，可也总觉得怪异。只是每次问他得到的都是那么一句：“你对了我的眼！”最近更是常常自吹自擂的说自己有先见之明，十年前就预见到他能碰上好玩的事情。

　　“没、没什么。”十二畏缩了一下，随即道：“你从小就不一般嘛……师父更是个高人，名师出高徒，你既是他的弟子，当然也……”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耷拉下了脑袋。

　　少年看着他冷冷一笑，转身步入卧室准备换衣服。探视怪跟了上去，拉了拉他的衣袖：“穆槿……”见他不说话，又怯怯的问：“你生气啦。”

　　“谈不上，不过有些不高兴。”

　　“我、我是有原因的！你相信我！我没有坏意的！不会害你的！有些事情现在是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确定，但、但我真的不会害你的！”探视怪瞪着两只大眼，急噪的说。

　　穆槿叹了口气：“算了。反正我天生没什么好奇心，你不想说就算了。”

　　见他不再追究，十二长长的吐了口气。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的沉默，少年见他呆呆的坐在床上，抱着短短的小腿，黄色的绒毛贴到了肌肤上，一时心软，开口道：“是那个书屋的关系吗？”

　　“应该不是！”探视怪精神一振，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我十二别的本事没有，对气息的感应力可是一流的！那里没有妖气！”

　　“是吗？”穆槿沉吟了下，换好衣服，躺在床上才道：“你不觉得那里有些太干净了？”

　　“太干净？”十二疑惑的看着他。

　　“一般人的屋子里怎么可能那么干净，连个小灵体都没有？”

　　“不错，那里是没有小灵体。但、但是，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影响到我的思维？讨厌！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暴打一顿，居然敢在我背后搞鬼，不把他妈妈的妈妈的隐私挖出来我就不是十二！”探视怪义愤填膺擦拳磨掌咬牙切齿。

　　穆槿笑笑：“你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影响到了情绪，还要去挖人家的隐私？”

　　“我没见到，你就见到了吗？”探视怪不服气的瞪着他。

　　“没有。”他闭上眼，回想刚才在书屋发生的一切。“那里除了书再没有--”说到这里他睁开眼，急声问道：“十二，你可感应到别的气息了吗？”

　　“不是早告诉你没有了吗？那里除了书还能有什么？”

　　“对！除了书，你真的什么都没感应到？”

　　“我要是感应到了什么还能让那家伙影响到我吗？”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那个女孩呢？她、可、是、个、人！”穆槿一字一句道。十二瞪大了眼看着他，蓦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小小的脑袋重重的和屋顶撞了一下。好容易才恢复平静，喘着气道：“没有！我敢肯定她身上没有人气！她绝对不是人，起码也不是普通的人。没有人气，没有妖怪的气息，她是什么？”

　　“不要急，不要激动。”见他不停的跳来跳去，穆槿安抚道。心下微微有些后悔，真应该趁刚才的机会从这件事情上脱身出来。

　　“不激动？我怎么能不激动？出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而我居然不知道她的来历，这不是我的失职吗？居然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东西我还叫什么探视怪？不行！我一定要查出来她是什么，一定要！”

　　穆槿闭上眼，心中那微微的后悔瞬间扩大了无限倍。一个十二就把他搞的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了，再加上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妖怪……他那好的不灵坏的灵的预感再次出现了。

　　“我一定要查！你一定要带我去！必须！绝对！”探视怪跳到他头上，拽着他的头发叫道：“已经答应的事就要办妥，你休想半途开溜！”

　　“好好好好好。”穆槿把他拽下来，不小心又带掉自己几根头发：“我没说不查啊。明天再去一次。”

　　“不行！不行！今天！我要今天去！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妖怪！”

　　“好吧。”穆槿无奈的应了声：“不过就算去了，也不见得能查清什么，不要忘了对方比你厉害。”

　　“她有我厉害？”探视怪一脸的不服：“那是我一时不查，被她下了暗算，光明正大的比试不一定谁更厉害呢！你们人类不是有句叫做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话吗？比起知己知彼，谁有我们探视怪厉害？”

　　“也许吧。”没在这个问题上和他争论，穆槿想了想：“把师父留下的珠子带去好了，以防万一。”

　　“那个珠子到底有什么作用？”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对于穆槿的提议也就没提出反对。

　　穆槿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十二咕哝了句。在他看来那些和尚、喇嘛之所以在世人的眼中显得神秘兮兮、高深莫测的就是因为这些人很会给别人留下悬念。穆槿的师父在他眼里和那些人同属一类。十月中旬的中原的夜晚多少有了些寒意。并不稀疏的星缀在深蓝的天幕上，发着惨白的光。带着丝丝凉意的风在小城中摇来摆去洗涤着日光留下的余热。

　　在十二的催促下穆槿换了衣服，离开住处，向叮当书屋走去。和大城市不同，一过十点除了市中心和主要的街道，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宁静，虽不时有些车辆行人，但也都是匆匆而过。他不疾不徐的走着，就在离书屋不过几百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怔怔的看着前方。

　　“怎么了？”探视怪传音问道。穆槿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他全部的心神、思绪都被前方的一双眼睛吸引住了。弯弯的月牙眼，潋滟水光，似嗔似媚，迷离梦幻。是的，那是一个美丽少女的眼眸。但让他无法移开目光无法回答探视怪的却不是那份美丽，而是那份熟悉，那份感觉。他的感觉告诉他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少女，起码见过这双眼睛，他的感觉传达给他一份疼痛，歉疚的疼痛，悔恨的疼痛，二十年岁月中从未有过的疼痛。

　　片刻，少女低低的叹了口气，霍地转身离去。想也不想，穆槿立刻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走过。当他的思维再次能够运转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已是另一番景致。

　　白云代替了群星，月亮让位于太阳。鳞次栉比的楼房被一望无际的草原取代，一条弯弯的溪流绵延伸向远方，五彩斑斓的野花拥蔟在溪流两岸随着微风轻轻的摆动，空气中布满了淡淡的清香。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从未有过如此的舒适、如此的恣意。他叫了声十二，没有得到回音，正要再次呼唤，那少女却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件淡蓝色的长袍，消瘦的抖在风中，乌黑的头发上加了顶柳枝编成的冠子，立在前方向他招手，月牙眼中多了份笑意。

　　穆槿走了过去，虽然理智提醒他那少女不是人类，他仍走了过去，他觉得此时就算被这少女吃掉自己也是满足的。那少女没有把他吃掉，只是带着几分不满看着他：“怎么又迟到了呢？”

　　又？穆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记忆告诉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但感觉却又告诉他自己早就认识对方。“对不起。”他答到，对自己的回答丝毫没有吃惊。

　　少女长长的吐了口气，笑道：“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是大人物，当然有很多事情要忙了。好在以后你不会迟到了。”

　　“是，不会。”他说着，就想抬手去抚摩少女的头发，残存的理智却又提醒他这样太过突兀。他握了握拳，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吐了口气，举目四望：“这是什么地方？”

　　少女歪着头，诧异的看着他，扑哧一笑，刮了刮自己的脸：“不害臊！这么无聊的玩笑也说的出口。”

　　“呃？”穆槿一愣，玩笑？这地方，他是没来过呀，虽然觉得熟悉，但真的想不到这是哪里。

　　“你真的忘了？”少女的眼中多了几分悲凄。

　　“我……”

　　“那是不是连我也忘了？”

　　“姑娘。”他行了个礼：“在下穆槿，虽觉得姑娘面善，这地方也似曾来过，但真的想不到了。如若……”

　　“姑娘！姑娘！”少女的声音陡的尖锐起来：“你厌烦了，你想离开，想结束，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不会拉着你，不会缠着你，不会拌着你！你是大人物，一国重臣，兵马大元帅，皇帝离不开你，百姓离不开你，所有的人都离不开你！但是你放心，我还离的开你！我卑贱、渺小，什么也不是，但离了你，我还活的下去！你不用用什么姑娘，不用装什么忘记，完全可以明说，完全可以！”少女说罢，愤然的看了他一眼，潋滟的眸中似乎并无太多的愤怒，更多的确实悲哀自嘲。这目光再次灼痛了穆槿，他伸出手想要将那眼眸中的悲伤抹去，她却已转身跑开。

　　穆槿立刻拔腿跟上，想叫住她，又不知叫什么好。姑娘、小姐，一定会惹她生气，偏偏又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有些苦恼，脚下却丝毫不放松。少女在前面跑着，穆槿紧随其后，不敢叫她，又不敢阻拦，只好希望她自己停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几里，少女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穆槿一惊，待要伸手去扶，又恐太过唐突，只得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少女跪在地上叫道：“把你的关心去给你那伟大的皇帝，那离不开你的百姓，那贤妻良母的夫人！给我做什么？问我做什么？”她叫着，慢慢的坐起来。脸转向一旁。

　　“我……”穆槿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想辩白，却又觉得错的是自己，虽然心中对这些事情毫无印象。

　　“你后悔了，就走吧。”少女低下头，轻轻叹道。

　　“不！”穆槿脱口而出。“谁说我后悔了？这地方是我选的，是我说要来的，是我说要和你在这里一起生活的，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谁说我后悔了！”他对自己的说辞微微有些惊讶，但又觉得事情正如自己所说的这般。难道，难道他真的失去了某段记忆？心中思考了片刻，没有答案也就收回了思绪，走到少女身旁，坐了下来：“我说过，要和你这样生活的。”他说着，就去按少女的肩膀，就在碰到少女的瞬间一道蓝光蓦地从他身上射出，笼罩了整个世界。太阳、白云、草原、溪流，所有的一切都如狂风下的花枝破碎开来，蓝光射去一切都如幻化般的消失在空中，举目看去只有蓝光，刺眼的蓝光。

　　“又要失去她了。”刺心的灼痛涌上心头，他来不及去想自己那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只是急切的想抓住他，牢牢的，再也不放手！他狂乱的舞着双手，嘴中不停的叫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回答我！你在哪里？”他摸索着向前探去，希望能碰到少女，希望有一双柔嫩的小手拉住他，接触到的却只有空气。

　　蓝光，来的突然，去的也迅速，片刻之后他再次恢复了视力。但再也不是先前的世界。穆槿茫然的看着四周，米黄色的书架，浅蓝色的墙壁，正是自己白天来过的叮当书屋。

　　“他呢？他呢？他呢？”探视怪十二如同失了空的野马冲了过来，拉住穆槿的衣领一连串的问道。

　　“什么他？哪个他？”穆槿一楞，随即想到刚才的少女也激动的盯着十二：“她呢？你把她弄到什么地方了？不许你动她！不许！”

　　“你把他弄到哪里了！是你把他弄没的！是你！是你！是你！”探视怪跳着，大叫着。

　　“我？一个普通的人类？我能做什么？分明是你！把她还回来！那是我要的！是我要的！”是的，那少女，那地方，是他梦寐以求的，是他真正想过的生活，是他的向往。虽然以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追求什么，但现在他知道了！

　　“普通人类？如果你是普通人类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如果你不过是个普通人类，这天底下就没有人类了！把他给我！还给我！我不要成仙了，不在乎什么天劫了，只要你把他给我就好了！只要他就好了！”探视怪说着，黑黑的眼睛开始发红，小小的鼻子一皱皱的。

　　虽然这是探明十二跟着自己根本动因的最好时机，穆槿此时却无心思理会这个，他只想再回到先前的地方，只想再见到那个少女。他烦躁的扯开探视怪，深吸了口气，稳定住心神，缓缓的开口：“不管你是谁、是什么东西，都给我滚出来！”

　　探视怪此时也稍稍的冷静了下来，知道事情并非穆槿所为，再次跳到他的肩上，布下结界，警惕的看着四周。

　　“出来！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呵呵。”随着一阵淡淡的清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你能怎样不客气？”

　　“我……”

　　“我会把你的隐私！你妈妈的隐私！你妈妈的妈妈的隐私都挖出来，在妖怪中大肆宣传！”十二抢先道。这话听起来有几分可笑，但出自探视怪的口中，任是哪个妖怪也笑不出来。探视一族历来在妖怪中都是特殊的。他们没有特别高强的法力，没有厉害的法器，更不以打斗见长。但哪怕是一个刚诞生的探视怪的隐形能力都不会比有几百年功力的大妖怪弱，而且他们的隐形是可以连气味都隐去的。探视怪的报复历来都是可怕的，除非你没有任何敌人、没有任何弱点，没有做过任何不妥的事情，否则就不可能不被探视怪知道，而一旦一个探视怪下定决心和你做对，那就等于你的隐私会变成所有妖怪都知道的事情，你以前的所作所为就再也不是秘密。那些和你为敌的妖怪对你的弱点就会了如指掌。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一个妖怪愿意得罪探视一族的。

　　“哎哟，我好怕呀。”然，面对这样的威胁对方却无丝毫的惧意，依然咯咯的笑着。

　　“姑娘在这里开店也不想惹什么麻烦吧。”穆槿眯了眯眼。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不用拿那些人类吓唬我。”对方笑着：“让我出来不难，你们想见要见的人也不难，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身上的珠子要给我看看。”

　　“我身上的珠子？”穆槿拿出师父留下的蓝色珠子：“只是看看？”

　　“哼！我还能抢了不成？”说话间两人眼前出现一个身影。正是白天的那个少女，此时她那辫着的长发已经散开，发梢极近小腿处。夜晚的幽静与房间中柔和的灯光并未抹去她面孔上的张狂，反而增添了一份野性，微黑色的面孔不知是因兴奋还是激动变的通红。她笑着，微微的歪了歪头，看着穆槿：“只是看看。”

　　穆槿把珠子递了过去，她接过珠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双眼忽明忽暗，终于长长的吐了口气，把珠子还了回去。

　　“看完了？他呢？”探视怪急急的问道。

　　少女把玩着胸前的一缕长发：“你们真的要见他们吗？”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不后悔？”

　　两人再次摇了摇头。

　　“即使他们不是人类？”

　　穆槿阖下眼睑，缓缓的开口：“那就是我所要的。”

　　少女唇边露出一丝似讥讽又似感叹的笑：“确定吗？可以为刚才见到的一切付出所有，不管再发生什么也不后悔？”

　　“什么意思？”穆槿冷冷的看着她。

　　“呵呵，你想要的，你想要的。那不正是你曾经丢弃过的？你明明已经选择了另外的东西了，何必再回头？”

　　“为什么不能回头？为什么不能重新选择？”十二大叫道：“是！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但我已经后悔了，已经后悔了。什么成仙，什么天劫！我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我要他！我要他！”

　　穆槿伸手按住旁边的书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见过她，否则绝不会做另外的选择。”

　　少女挑了下眉，叹了口气：“也许吧。但那，的确是你曾经舍弃的。”

　　虽然可以肯定自己的确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但穆槿并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什么，只是道：“我要见她。”

　　“见了又如何，你愿意在那个地方和她永远的生活下去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离开。”

　　“既然如此……”少女停顿了片刻：“就把这个珠子给我吧，在那个地方你再也不会需要它了，而且，就是它使你们从那里出来的。”

　　穆槿惊讶的看着手中的珠子，思忖片刻，正要把它递给少女，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后门，那是一个身穿淡黄色睡衣的少女，姿色普通。一双细长的眼，微尖的下颌，身子瘦弱单薄，发丝柔软细密，带着几分黄色。肤色很白，在灯光的照耀下极近病态。她带着几分惊讶的看了一下几人，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勉强一笑，艰难的开口：“我不过是见楼下灯亮着，以为是忘了关。既然叮当在这里，就不打扰你们了。”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不许走！” 想也没想，穆槿快步上前，企图将女孩拦截下来。

　　“你想做什么？”叮当一个侧身挡在他和女孩之间。

　　“让开！”穆槿身子一转就要绕过她赶上去。但叮当的动作比他更快，不管他如何的改变方向、加快脚步，她总能挡住他的去路。

　　“不要逼我动手！”穆槿火大的说。该死！她已经要走出屋子了！看到这里他足下一顿，身子凌空而起就向叮当身后跃去。与此同时一阵香气夹杂着簇簇粉紫色的花瓣迎面袭来，灯光下飞舞的花瓣如光似影，带着阵阵的寒气！身子凌空的穆槿尽力的扭动身体，企图避开纷乱的花瓣，但那些美丽的生命却不依不饶的跟着他，就在一片花瓣就要碰到他的身体时，他猛的下沉，落到地面，花瓣再次袭来！

　　“欺负人类吗？” 十二朗声道，催动结界护住自己和同伴。片片花瓣在结界外撞击了几下才不甘心的停了下来，没等落地已消失无踪。

　　“是他图谋不轨吧。”叮当冷然道，依然站在他面前，黑色的眸子闪着复杂的光：“你不是为了她能舍弃一切的吗？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了？”

　　没理会她的讥讽，穆槿只是紧紧的盯着因打斗停下脚步站在门边的少女。她不美丽，不漂亮，不空灵，那双写满恐惧的眼中毫无娇嗔的风情，和刚才那梦幻般的少女毫无相似之处。但她却给了他更多的震撼。一种带着愧疚、疼惜与疼痛的熟稔，一种想要弥补、想要乞求的愧疚。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天之中竟然动心了两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剧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她。他握紧拳头，是的，不能失去！

　　“我们见过，是不是？”

　　少女缓缓的摇摇头。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也有同样的感觉！”

　　少女咬了下嘴唇，随即道：“如果你也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就不是来追我而是马上离开了。”

　　“什么意思？”

　　“你会追一个自己惧怕的人么？”女孩笑着，弯曲的嘴角带着自嘲。她往回走了两步，坐在一个红色的楠木椅上，轻轻的咬着弓起的右手食指。穆槿这才注意到此时屋内的摆设已和白天有些不同。房子好象大了许多，依然是蓝色的屋顶和墙壁，米色的书架，但摆放的已不再是通俗读物，而是散发着历史气息的古籍。中间放着几把楠木椅和一张大的圆桌。

　　“惧怕？”穆槿一楞。她，怕他？他知道自己并非什么美男子，但五官也算端正，为人虽然冷漠，却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为什么怕他？

　　叮当悠悠的叹了口气：“还是见面了。”

　　几人同时诧异的看向她。

　　叮当看着少女，有些无奈的笑道：“命运总是和你开玩笑。你乞求的不能得到，你躲避的却要出现。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注定啊，已经注定的事谁又能改变呢？”

　　少女阖下眼睑，微微的扯了一下嘴角：“这个，也是注定了么？”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躲避？什么注定？”穆槿疑惑的开口。

　　叮当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现在呢？现在你还要坚持刚才的选择吗？”

　　“我……”穆槿迟疑了下。不错，那美丽安静的环境一直是他所渴慕的，那梦幻的少女更给了他异样的感觉。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眼前这个姿色普通的女孩，即使她害怕自己。“不、不用了，不许要了。”

　　“那么你呢？”她看向探视怪。

　　“我要想想。”十二踌躇了下：“我的愿望也曾是他的愿望，他对我说过、说过……”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停了下来。

　　“既然如此。”叮当看着穆槿：“两位请回吧，虽然你和于余的一切早已注定，但，今天就不要打扰她了。”

　　穆槿点点头，待要回去，猛的想到今天的目的，转过身子问道：“那些人呢？那些人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吧。”

　　叮当微微一笑：“还不明白吗？他们，是自我失踪了啊。”

　　“呃？”

　　“如果不是于余在这个时间出现，你不也要失踪了吗？寻回自己曾经失去的，沉迷于那曾经丢弃的。他们，不过做了一次新的选择罢了。”

　　“但、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感到开心不就好了吗？不错，那些人是在这地方有了不俗的成绩，但，那并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啊。”

　　穆槿沉吟了片刻，再次看了眼于余：“我知道了。那么，能告诉我刚才消失的那个女子是谁么？我真的不记得曾和她相识过。”

　　“你不是同样没见过于余吗？”叮当笑笑：“但不是一样感到熟悉？”

　　穆槿点点头，这正是他所疑惑的地方。明明相貌不同、气息不同，却给了他相同的感觉，只是眼前的于余给他的震撼更为强烈，感觉更为深刻。

　　“你和她，这么多年的纠葛又岂是一句话说的清的？何况，时间不对。蓝忆已经出现，到了你的手上，红泪，却还不知方向。”叮当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穆槿握着手中的珠子，深深的看了眼于余，转身离去。屋外，整个城市仍然在黑夜中沉睡，晕黄路灯下的街道延伸过去，仿佛永无止境……来到和那梦幻般少女相遇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看着天空隐约的星斗，想到那失去踪影的三十一人，叹了口气。失去的，总是珍贵。如果真的让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做一次重新的选择，那最重要的东西，会不会都是自己曾经丢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