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忽如其来的夏天 ...
-
若京托着腮,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却慢慢笑了。我惊讶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电影——眼泪原来真的可以含在眼眶里,蓄满了,再从里面溢出来。
我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我必须… …我说:“若京,要不我们去逛国贸吧”。
若京眼睛亮了亮,“你的稿费还没发呢,”她把半个脸转给我。
我低头翻开钱包,里面只有一张粉红色的钞票,我叹口气,“我们可以吃点关东煮什么的,吃到你爆。”
“郑天殊,我失去了挚爱,你请我吃关东煮?”
我为难地看着若京。天地良心,我并不认为她的“挚爱”只值一顿关东煮。但是——那个什么狗屁博士真的值一顿关东煮吗?一个有老婆的人,拉着人家小姑娘谈情说爱,末了来一句,“我们结束吧,我不能耽误你的前程”,这算怎么回事呢?
而且我们若京早就跟他表示过了,“我不在乎前程”,他听不懂吗。
我此刻的心情比若京还矛盾,她死乞白赖要跟博士好那会儿,我劝她千万别走这条涉嫌破坏别人家庭的路。现在,那博士摆明不要她了,我又生气,就凭他?他凭什么不要若京呢,若京究竟有哪点配不上他!
我开始为自己的道德观发愁。
巧了,若京也在发愁。她说:“怎么办呢天殊,再过三天你就要结婚了,以后你就不再属于我,我的眼泪要向谁去流呢,我的心事又向谁去说呢?”
我知道她的表达有点夸张,有点赤裸裸,不过在我听来十分受用。这让我感到有个人在需要我。
我正色,“放心,我们只是领证,不是结婚。”
若京翻翻眼睛,“贾宝玉对林黛玉说放心。”
我不明白若京为什么爱国贸。大多数时候我是国贸的死敌,诋毁与国贸有关的一切,但是今天我觉得国贸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有它能一下子把若京拉到另一种情绪。
“去国贸!”若京猛地拍了拍桌子,“小姐,结帐!”
她站起来的时候,我安慰自己要来这么贵的茶馆可不是我能负担的。于是略带愧疚地看她结账,等她结完,我心里又有点甜丝丝的,好像借别人的浴室偷洗了一个热水澡。电话响了两声又断了,等我好不容易把它从包里翻出来,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应该是国立吧,他知道我陪若京出来,如果有急事他会打若京的电话。我把手机放回挎包,若京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你真的放心把钱放在他那儿?”
“再过三天连我都是他的了,还计较这些有用嘛。”
在若京开口之前,我抢先,大声说:“女人嘛,还是把钱看在身边比较好!”我哈哈大笑,她满头满脸不乐意。
若京有种奇怪的魅力,她能把陈腐的老太太和萝莉结合得别具一格。但我从没打算以她为主人公写一篇小说,怎么说呢,若京有种强烈的“非主角”气质,我走神地想着,那种所谓的“主角气质”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有人一出场就引人想为他作转,有人即使向你展现了很多,仍然勾不起你的写作欲。
我跟若京第一次见面,在北大东门的小茶馆里,她就跟我坦白了她的性史,后来又渐渐说了她的恋爱史,我却连一次也没有起过念头要写她。
在国贸吃完牛肉面才回家,两手空空,就像每一次。若京告诉我,等到哪天她可以随便在国贸买内衣,就告诉我她为什么爱国贸。我奇怪地问她,“究竟有什么秘密?你爱国贸不就是因为想在这里随便买衣服,哦,内衣吗?”
她看看我,眼神凉凉的,“不是的,不一样。”
我们在国贸门口看着三环上一副兵荒马乱,抽一支烟,然后她打车,我去做1号线。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五月,空气里都是槐花的糯香,即使在人群依然拥挤的地铁,我也能穿透整个城市闻到它。想到国立,想到我的准婆婆何美君女士,我在两个男人的肩膀后面笑出来。放心吧,我知道一个好媳妇的标准是怎么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从古城站C口出来,我决定还是步行回家,婆婆说得对,没必要坐什么蹦蹦,又费钱又不安全,年轻人多锻炼没坏处。而且五月,石景山最美的时候。你简直数不清这里有多少棵槐树,它们浸透了我,抢劫了我的嗅觉。
大路的尽头就是首钢的老宿舍区,门口的小卖部还亮着灯,我照常去那里买了一条北京牌香烟,国立每天必须的“食粮”,今天有点晚了,又没给他回电话,不过看在“北京”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发脾气。
昨天才坏的楼道灯居然修好了,真是奇迹,房管所的师傅怎么这么反常,不知为什么,就是这盏修复得太快的灯让我心里惊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好的感觉。我把头发上的皮筋掳下来,套在手腕上。防盗门上还贴着万利超市送的春联,“大地春意浓,小室温馨多”,那个“多”字少了一角,变成“夕”。门缝里漏出光,我刚把钥匙插进去,门就开了,国立高大的身影竖在眼前,一股烟气从他身后漫出来。我一愣,婆婆根本不允许在家里抽烟啊,国立每次都是躲到阳台上。国立面目阴郁,我刚要开口问,忽然看见他背后三人沙发坐着我妈。手里正叼着一只烟。
“愣着干嘛?进来吧。”国立说。
一股冷汗从背部猛地析出来,我咬了咬嘴唇。伸手想要抓住国立,他已经退了回去。我低下头迈进门。
我看见妈妈。我脱口而出,“妈,婆婆有咽喉炎。”说完从眉毛底下看了眼坐在藤椅上的婆婆。
妈妈在笑,“小天,你回来了啦?”
我抬头看看婆婆,她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没有喜也没有怒,我的腿开始发软。我走到妈妈身边坐下,这才发现她也在发抖。我向她微笑,“妈,你怎么没告诉我?”
“是国立带我回来的,”她猛地吐出一口烟,咧了咧嘴,我惊讶地发现她少了一颗门牙,赶紧握住她的手,“妈… …”
“没事没事,”妈妈摸摸我的头,“我找得到,你别担心。”
“妈你… …”我发现她的眼睛下面有一块瘀痕,我急忙用手去摸,“妈你擦那么多粉干什么?你… …”
“你别捣乱,”妈妈挡开我,“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人家国立等你很久了,亲家给我做的晚饭,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婆婆这时候开口说,“没关系,小郑是国立的朋友,我们照顾是应该的。”
我停住手,转向婆婆,什么意思。早在一年前我住进来时就已经改口,她说“朋友”是什么意思。
“妈… …”我寻找国立的目光,国立却避开了。我忽然矮下去半截。妈妈暗暗地使劲顶住我,我却只是直不起腰。
“要不这样吧,”婆婆站起来,“我们附近有个旅馆,是国立舅妈开的,还挺干净的,”她微笑。
我惊恐起来,一颗心瞬间沉了一下,我小声问妈妈,“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婆婆突然厉起声,“郑天殊,你还瞒了我什么!你今天都给我说出来!”
我妈猛地站起来,“亲家!”
“郑天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早就看你不对劲,你是不是就图着我们家这套房子!”
我的大脑忽然炸了。
“什么父亲是教师,母亲是服装厂会计,亏你不脸红!”婆婆转向国立,“你把我气死了!找了这么个撒谎精回来!你给我滚!跟他们一起滚!你们爱干什么我不管了!”
妈妈突然哭起来,发出一声嘶哑的抽泣,“天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喝酒的,我喝多了几杯,我没忍住… …”
“还愣着干什么,”婆婆冲国立喊,“滚!跟她一起滚!”
国立却只是低着头,他连看也没看我们母女一眼。
我不敢相信地望向国立,“国立… …”
国立转向婆婆,“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也不知道。”
我的血凉了,“国立… …”我的声音那么小,整个人都抖起来了,膝盖无法控制地打弯,“国立… …”
国立终于转向了我,“小天,你跟… …你们先出去找个地方休息吧,太晚了。”
“为什么?”我急急地问,“国立,妈妈可以跟我住,她是我的妈妈。”
“妈妈心脏不好,”国立看着刚刚发作,正抱着胸口的婆婆,“听话。”
“国立,”我放开妈妈,走到他面前,“究竟是怎么了?就算我……就算我有些事情没跟你说,也不至于啊,我们就要结婚了,这也是你的… …”
婆婆在一旁冷笑,正要说什么,国立拦住她,“小天,听我的话,先去找个旅馆带阿姨休息,我之后再跟你解释。行吗?”他按捺住不耐烦看着我。我正要反应,我妈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手拍打地面,扯着嗓子哭开,“我们孤儿寡母的,这大半夜的,你要我们到哪儿去,要走我走,别让我女儿走,女儿啊,你妈的命苦… …”
肖家母子目瞪口呆,国立急急扶住马上就要昏倒的婆婆,挡在她身前。
我倒是冷静下来,我妈的这一哭,又把我带回了熟悉的童年,熟悉的少年,我熟练地走到妈妈面前,拉住她的胳膊,“好了,我们走,天塌不下来,我身上有钱。”
我妈一听我说“身上有钱”,眼神立刻聚起了光,其实肖家的木板地干净地连跟头发丝都没有,她还是习惯地拍拍屁股,扯扯我,“那还楞着干什么,赶紧带我找个地方睡觉去,我站票来的,浑身骨头都在叫。”
我进内屋收拾衣服,一边慢慢地把衣服放进皮箱,一边盘算着送走了我妈要怎么跟肖家母子解释,肖国立是我认定了的人,说句难听的话,我为他付出了太多,不能就这样撒手。我把放进衣箱的衣服又拿出来几件,只是把跟工作有关的东西塞进皮箱,我的电脑,移动硬盘,录音笔,南孚牌电池,CD随身听,《全美最佳新闻写作》,考虑要不要把几本闲书也放进去时,我叹了口气,再过三天我就领证了,怎么就不能再等几天。
婆婆已经进屋了,我妈肩上扛着个旅行包,左手拎着个塑料袋,国立说:“小天,我把你的护肤品给阿姨了。”我厉声说:“她是你妈!”国立一脸苦相,我只得柔声说:“妈呢?我要见她一面再走。”
“妈已经睡下了,”国立拦住我,“你别再… …”
房门并没锁,我挣开国立把门带上,婆婆背对着这边侧卧着,她的脊梁骨挺得直直地,一动不动。我走到床边,轻轻蹲下来,“妈,我错了,我不该骗您,我是怕失去国立,失去这个家。”婆婆没有动静,过了几分钟,她淡淡地说,“你走吧,我要睡了。”
我心里高兴起来,婆婆还愿意说话,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我悄悄地站起来,退出门去。我妈再次扛起那个旅行包,跟国立说:“走了。”我什么也不说,板着一张脸,拖着我的箱子,走到门口,我才小声说:“肖国立,难道你连箱子也不打算帮我提下去吗?”国立一怔,这才拎起箱子,大步踏下楼去。
我拖着箱子走在前面,妈妈紧跟半步,两人谁也不说话。夜晚清凉的风,槐花的糯香也丝毫未变,我无意生任何人的气,也不打算责怪自己。我停住,脱下鞋子,光脚走,我妈笑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鞋。是的,我们最窘的一次从南京走回家,实在走不动了,妈妈就是这样帮我拿着鞋,说女儿,只要脚沾着地气,力气就会长出来。我心里一软,伸手打了辆车,“去华茂的立兹•卡尔顿。”我坐在前排,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些我还是鼻子发酸,我听见妈妈在后座小声地啧啧地。这算什么呢?北京的夜晚多么贫瘠啊,那是因为你没有去过上海。不过我也没去过纽约。
我们在总台check in,房屋号码是1602,妈妈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只是努力把背挺得很直,脸上端出一幅皇太后的神情,把她的那只旅行包藏得尽可能地低。看我对总台小姐点点头,她似乎在犹豫她是也要点头呢,还是不需要。电梯的镜子里映出来表情严肃的我们俩,直到“叮”地一声16层的灯灭了,我对妈妈说:“如果没有房卡,即便进了电梯,它也哪里都去不到。”妈妈终于点了点头。
妈妈把我的护肤品一件一件摆在浴室的洗漱面上,我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她。除了缺了的门牙,和眼底的瘀痕,她一点儿也没老。记忆中她只老过一次,在我九岁那年,爸爸去世,她一夜间老了二十岁,从那之后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保持着同一副面貌。她知道我正通过镜子看她,故此特别抿紧了嘴唇,不让那颗缺了的门牙露出来。
“妈妈,”我终于说,“把脸洗了吧。”
“我老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你不擦那么厚得吓死人的粉,我也许能看出来你究竟老了还是没老,”我开了句玩笑,笑着。
妈妈放松下来,她立刻打开水龙头,然后一声欢呼,“这水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太阳能,水细得还没有小指头粗,”她把整张脸放进脸盆里。
“妈,你知道怎么用水龙头吗?”我走过去,先把冷水拧到最大,再拧开热水,转过身去把沐浴的连喷头打到最大。屋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声,妈妈还在用力搓洗她的脸,我从背后抱住她,“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只能在这儿住一夜,你要尽量多用水,能用多少用多少。”
妈妈嗡声嗡气地说:“再大一点。”
我笑出来,松开手,走到窗前,将整幅累花窗帘拉开,窗外是北京不算繁华却还平头整脸的夜,我在靠窗的床边躺下,扯开那条“北京”牌香烟,拿出一只点燃,熟悉的烟味迅速地弥漫了周边。妈妈在浴室喊:“女儿,她们哪个是洗澡的,哪个是洗头的… …”
半夜醒来,整个屋子的灯都亮着,妈妈大概不知道怎么关。房间里冷气开得很大,临床,妈妈缩作一团。我掀起床罩,去柜子里拿出被子盖在她身上。妈妈立刻醒了,她猛地坐起来,“到我了吗,到我了吗”
“到你什么?妈妈你梦见什么?”
“哦,”妈妈清醒过来,“小天,你怎么不洗澡就睡觉,她们水很大,我差点晕过去,你快去洗个澡。”
“妈妈,你… …”我欲言又止,“你知道立兹•卡尔顿是谁住的吗?海明威和香奈儿。”
在黑暗中,我都能听见妈妈皱起眉头的声音。
“哦,好像听过。”妈妈说。
“他们一个是写字的,一个是裁缝。”
“裁缝?”妈妈的眼睛亮起来,“那不是跟我一样?”
“裁缝?你的职业是裁缝吗?只能算你的副业吧?” 我不想去揭露妈妈在赌场上消磨了多少时光,毕竟,她一直供我到大学毕业。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筹的那些钱。
妈妈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只是随便玩玩。”
“妈妈,”我想起来,“再过几天应该就是母亲节。”
妈妈眼睛亮了亮,“小天,我跟你讲,我这次来,不打算回去了。”说完她拼命地在我眼里找答案,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只是贪婪地看着她的脸,那道瘀痕有一枚鸡蛋大,从眼角横过脸颊直至鼻尖。
“小天,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带我来这么好的旅馆了?”
“这里不是旅馆,是立兹•卡尔顿,是海明威和香奈儿的最爱。”我说:“我一直想带你来——你到底输了多少钱?”
“恩。”她说,“好几万。”
“好几万是几万?”我坐起来,“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逃债?你脸上的伤也是被他们打的?”
妈妈的脸居然红了,她摸了摸脸,“我没办法嘛,就去找你叔叔,结果他就动手了。”
“妈妈!”我喊出来,发现自己还是永远在她面前保持冷静,“爸爸都死了十几年了,你跑去找叔叔借钱?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 …”
但我忽然反应过来,妈妈一定是借遍了所有的人,才会去舅舅门上借。我躺下,看着天花板,“说吧,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没事的,你别管了,你让我避一避,就过去了。”
“你昨天是不是朝我婆婆借钱了?”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打了个激灵。
“我才没有那么傻——我就跟国立说了说,那个女人看起来冷冰冰的,你在她们家住得惯吗?”
我头疼,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我还是无法了解妈妈的逻辑,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精疲力竭,“好了,说吧,你欠了多少?”
“两… …二十万。”
屋子里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我在想,对于很多人这是多么不值一提的数字啊,一个Chanel的包包3万多,一次简单的美容手术5万多,一只上等燕窝可能不止5万,去香港随便买买东西20万还不够。这个世界怎么了,我妈妈为了20万不得不在我结婚前3天跑去找我未婚夫借钱,在我婆婆的地板上又哭又闹。
我打了个哈欠,“妈妈,睡吧,有10万你就可以回家了吧?他们应该看在10万的面子放你一条生路。”
“你去洗个澡吧?”
“恩,好,”我胡乱地答应着。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国立最喜欢的白色连夜裙,去国立的单位找他。国立平时不大愿意我来这所部委直属的机关。但是今天我不打算遵守他给我的种种条约。我在楼下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小心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男女,他们很普通,但是眉目之间有种充满安全感的气势,让人肃然起敬。
国立从办公区走出来时,第一眼我没认出他,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看上去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国立!”我从阴影中站出来。
国立皱起眉,为难地看着我,“小天,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呢?”他推了推眼镜。这副眼镜是他进机关后才配的,我一直不太习惯。也许是我想多了,自从他进了机关,戴上这副眼镜,和我的距离好像就变得远了。
“国立,”我瘪瘪嘴,“我有事和你商量。”
大学时期,只要我穿着白裙子,瘪瘪嘴,他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我。他却厌恶地低了低头。我心里一凉,赶紧展开笑容,“国立,其实就是一件小事,我存在你那里的钱能用一下吗?”
他紧张地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梭了一下。
我这才着急了,“那钱怎么了?”
“没怎么了,”他满不在乎地说,“你问这干嘛?”
“我妈有点急用。”我看着他。
“有什么急的,我们不都快结婚了吗,那钱不是存着结婚用的吗。”
“国立,”我调整着呼吸,“你也知道,我妈在这儿,我们俩个没法结婚,妈妈不会接受她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再说,我们也不方便。”
“这么说,”国立想了想,“她老人家这次来除了要钱没别的什么事喽?”国立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
我忍住气,去拉他的手,“国立,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好不好?”
“我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我看看手表,“来得及,附近就有一家茶餐厅,我知道的,你不是爱喝珍珠奶茶吗?那里的味道不错。”
他四处看了看,大概也不想被同事看到他站在大门口,于是点了点头。
圆又缘茶餐馆是我刚才就打探好的,珍珠奶茶28元一杯,买一送一,我把自己那杯椰果推向他,“你喝吧,我想喝点儿解渴的。”我拿起乘着凉水的玻璃杯。
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椰奶,说:“这钱不能动,是咱俩结婚的钱,再说都在股市上呢。”
“国立,”我急了,“你把钱投到股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你也没跟我说你妈突然来啊。”
“这怎么一样呢?”我敲了敲桌子。
他忽然发火了,“你别跟我敲桌子行不行?你还不是我老婆呢!”
我咽口气,“国立… …”
“别老叫我名字,”他皱起眉,“你说事儿就是。”
“都在股市吗?要不你就把我那十万先给我,我不要你的钱。”
“你的钱?”他奇到。
“那是我大学打工和这一年赚的稿费钱,应该有十一、二万呢。”
“别逗了,”国立笑起来,“你不想想看,上学那会儿我们每次一起出去吃饭、喝东西、看电影是谁出的钱?你不想想看你这一年住在哪儿,吃的谁的?还有,我送过你不少礼物吧,那条金项链你记得吗,带鸡心的那个,两千多呢,还有那个泰迪熊,你说你一街边摆摊的裁缝闺女,你妈还说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你爹亲身的,就这,还跟别人攀比泰迪熊,至于嘛。”
我楞住。我来向他讨钱,他侮辱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些话他说得这么流利,应该不是一时脱口而出吧。
心痛如针扎,我想起大学操场边的那棵凤凰树,他和我同时伸手去摇那棵树,当然霞冠般的云锦般的花朵并没有掉下来,我们却相视而笑,像两个同心合意的密谋者。就像昨天。
国立警惕地往后缩缩,“你笑什么?”他说。
我保持想像中的那棵树下曾经有过的笑容,“我在想,如果我冲去你们办公室大闹一场,不,不是一场,不是一个人,带上我妈,说你玩弄了我,每天闹,天天闹,你会不会把钱还给我。”我看着他。
恐惧从国立眼里升起来,先是一点点,再散布到眼眸边缘,他低下头,变得沉默。
他相信了,他竟然真的相信了我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是因为我的演技太好吗?还是因为我有那样一个妈。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小声说,“你也知道股市行情不好。”
“你能给我多少?”
“最多五万。”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轻松下来,好像终于解开了心头的一团麻,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国立,我们完了吗?”
“这样也好。反正也是迟早。”
“为什么?”我竭力地想要抓住他的目光,他的眼睛不算大,睫毛却很长,现在他的目光被那排睫毛遮住了,他为什么不抬起头来,不看看我。
“小天,我希望咱们以后还是朋友,”他抬起头,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你什么时候来拿东西?”
“为什么?”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调整着呼吸,硬声硬气地说,“你一个人攀我们家的高枝还勉强可以,你们一家子,你觉得可能吗?”
我想了一下,明白过来,在他看来,他已经是国家公务员了,我只是个无业游民。原本拼命赚钱还算有可取之处,现在加上这么一个妈,砝码压不住了。我站起来,“这次你买单吧,想着赶紧把钱还我,小心我去你们单位闹到你当不成公务员。”
店里只有几个闲站着的店员,我这几句话声音不算小,走出店门时,他们恭敬地低下头,送瘟神似地送走了我。
出了店门,我只觉得浑身从内往外地冷,不,我并不相信肖国立会说出那样的话,他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人,他本质不坏,顶多有点小气。如果不是有人教他,他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婆婆也不可能教他说出这样的话,婆婆也许对我很失望,但不至于这么刻毒。
我招手叫了辆出租,我要回去问婆婆。一进出租车,我整个人瘫软下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一年来我只顾着尽量多接稿,多挣钱,忽略了国立。有时他跟我说话,我埋头码字,甚至都不抬头看他。我总是胡乱地抓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就出门,我很久没有给他做过家乡的拿手菜。他叫我看电影,我总也不去,前段时间他说要复习考职称,搬到另外一间屋,我也没多想,只以为他很上进。
我突然后怕起来,我们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上个月?再上个月,那晚他喝多了,非要缠着我,但我正忙着赶稿,我… …我一把推开了他。他怎么说来着?他说小天你要后悔的,天啊,我真的后悔了。
我趴在靠背上,整个背都开始发抖,司机说:“小姐你没事吧?”
“把空调关上。”冷得彻骨,他不再爱我了,不再需要我了。
车到小区门口,才发现没带钱包,只拿了一张公交卡,司机摆摆手,“算了算了,就算我做好人好事吧,你没事就行,多吓人啊。”
我走上2单元的楼道。哆哆嗦嗦地往上爬,迎面正碰上下楼的婆婆,我叫了声“妈”,眼泪就要往下掉,婆婆拦住了我,“进家说吧。”
她开了门,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过了半天才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妈,”我想了想说,“我想问个事,您别瞒我。”
婆婆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似的,点了点头。我鼓起勇气,快速地直接地问:“国立有别人了?”
“恩。”婆婆说。
“她是谁?”
婆婆回避了我的问题,只说也是知道不久。
“妈,”我茫然地思索着,“所以你才催着我们领证?”我想明白了。
婆婆站起来,“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碗面吧。”
我呆呆地坐着,连婆婆都知道了,只有我还这么后知后觉,国立一定跟婆婆摊牌了,应该就是在昨晚之后,现在这事已经坐实,想回头也不行了。
婆婆在厨房忙着的时候,我打量着这套三居室,一间大屋是婆婆住着,两间小屋原本一间是我们的卧室,一间是书房,后来国立搬去了书房,我就把电脑和书搬到我的卧室。婆婆常坐的那把藤椅是我刚进门不久给她买的,468元,我们骗她说168元,婆婆也不揭穿,平时很喜欢坐,现在才刚刚磨出一点儿红色。旁边的三人皮沙发当年应该很时髦,蓝色的人造革面已经磨破了。方桌上摆着婆婆的保温杯和一张中医广告,朝北的窗户边上挂着一张照片,那时婆婆还很年轻,抱着国立挨在公公边上笑着。公公死于糖尿病,国立长得像爸爸,为此婆婆一直限制他吃甜食。
婆婆端着一碗鸡蛋面出来,放在方桌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她也没叫我过去吃。
“接受现实吧,”婆婆说。
我抬头看看窗外,附近学校的操场上传来喧闹声,“妈,”我说,“你也不把窗子关上。”
“我没那个福气,”婆婆搓了搓手,“过去我有做的不到的地方,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
我们俩像在说戏词。
“妈,你喜欢我吗?”我忽然问。
婆婆想了想,“这怎么说呢,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也讨厌,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
我笑起来,“我小时候特别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妈,文静、秀气、通情达理、又爱干净,如果有你去给我开家长会,我的人生也会完全不一样吧。”
婆婆听完我的话,低下头,“别这么说,让你妈知道该伤心,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都把自己的孩子看作命。”
“妈,我… …”
“你别再这么叫我了,我听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其实昨天我也对不住你,都怨我,你妈说乏,想喝两杯,我也没走心,结果她就说了好多。你说… …”
“她昨晚喝得不算多。”我忽然说。
婆婆看了我一眼。站起身,“就这样吧,这些事都是缘分,你还年轻,不用太在意。”
我走到婆婆身边,拉住她的衣角,“妈,再给我次机会,帮帮我,求您了!”
“起来,起来,”婆婆拉我,“这些没用的,你明白吗?人家比你条件好,国立也要为他的前途着想,这些没用,你怎么不明白呢!”
“妈,我不管!我就要国立!我想跟他在一起一辈子,我从上大学开始就认定了,我可以帮他的,我可以帮他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婆婆的身子软了,“对方是开公司的,有房有车,国立也需要人帮,要能帮得上,你… …”
“但是国立爱我,我们五年… …”
“小郑,放开手,你把我晃晕了,小郑,感情是会变的,人的心… …”
婆婆也掉下眼泪,我终于站起来,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小郑,不是我是他妈就不帮你,他是我儿子,但他也是男人,你说说你,你没把男人看紧,你… …”
“男人… …”我喃喃地说,“他是男人吗?我怎么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婆婆可怜地看着我,她拉起我的手,“小郑,孩子变了心就是男人了。”
我真的觉得我要失去国立了,这个我养了五年的孩子。从他第一次撞翻我的课本,那种好像闯了大祸的神情,那种羞涩,在购票大厅里找不到我的着急的眼神,喝多了吐得我一裙子,还有他第一次跟我□□,不成功,那种懊恼。他跟我说,小天你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那时候我去排队找你签名,你怎么写?我说我就签,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干嘛。
我明白了。
我站起来,对婆婆说:“妈,我走了。”想了想又说,“现在我没地方放,等我找到地方,就把冬天的衣服搬走。”
婆婆赶忙也站起来,“放心吧,谁来我都不让把你的东西扔掉!”
我忽然抱住婆婆的肩膀。抱了好一阵子才放开,我想过要好好照顾这个女人,只是没机会了我放开婆婆,“您等我一下,我把面条吃完就走。”
临出门时,婆婆给我找了一副墨镜,“戴上,别让人笑话。”坐地铁回到大望路站,差不多花了差不多两小时,这期间我我打电话给国立,他没接。我发短信,只有几个字:“让我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