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传说》老僧坐定

2、子墨子庄

　　太祖皇帝从元人手中抢得了天下，大明立朝已有两百余年，边防却始终是治国重中之重。南有倭寇犯境，北蛮数支也是骚扰不住。明初重修长城，太祖成祖凭借之以为御敌依靠，成祖更以大魄力迁都北京，以示捍卫边疆的决心。
　　然而朱氏子孙传到后代，决心毅力魄力竟是渐渐消磨殆尽。到了正德年间，皇帝怠于政务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庞大的帝国运转着，老迈得让人能听见吱吱的磨损声，却仍然在捉襟见肘中生存。
　　不管怎样，人们总还是要生活，即便是那个快被大明遗弃的小城。

　　遥想鼎盛之时，三危山下，总是无数的信徒虔诚的膜拜，偶尔的佛光一现，听世代居住的老人们说起，抑不住的激动，沙漠中的烈日把一切都烤得蒸腾起来，然而射上了三危山头，却蓦的柔和起来，穿不过金光烁烁的山体的光芒，幻化出千万尊佛像，“佛影幢幢，金光万道，状似千佛”。
　　奇景的对面，石壁上开凿声日夜不歇。富者开窟，锱铢以万记，即便是不富裕的人家，也要凿上一龛，供奉祖先。

　　“那是盛唐啊！”掌柜的叹口气，“如今沙州天高皇帝远，谁有这闲工夫来这里开龛作画呵！”他小心的拿着一个壶，笑道：“公子，不是老汉不给您上酒，这两日是杏子上市的节气，这大老远的赶到这里不吃上一杯杏皮水，实在是可惜了。”
　　座下的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一身素色长袍，腰间长长的玄色丝绦上挂着一枚墨如点漆的佩玉，黑白双色的映衬下显得丰神俊朗，尤其是一双眸子，深似水而温如玉，直和腰间的美玉相称。那人听了掌柜的话，倒是动了兴趣，问道：“这里的杏子和别家的可有不同么？”
　　掌柜的等的就是这问话，也不再卖关子，如数家珍道：“这杏可大有来头啊！当年李广将军西征匈奴地，得胜归来的时候路过这里，种下了杏子。大英雄饮的可是匈奴的血阿，这杏子自然也是特别的甘甜。”说话间，斟下满满一瓷花碗的杏水，色如蜂蜜。男子端起碗喝了一口，不由赞道：“甘而不腻，香而不糜。好水！”
　　掌柜的越发的得意，附和道：“天热，喝这个去火。”男子望着杏皮水微微出神，口中喃喃道：“李广杏么？”
　　“店家，可有房么？”门口大喇喇走进一群人，一瞧便是吐鲁番人士 ，为首的一个用不甚标准的汉语大声问道。掌柜忙着上前，清清人数，犯起难来：“大爷，小店房是有，却住不下那么多人啊！”那人络腮胡子，身材甚是雄壮，眼睛却极小，答道：“无妨，我们几人也可挤一间，余下的客房我们便全包下了。”
　　一群人走进店里，却不急着坐下，纷纷让开一条道，施施然的走出一个少女，众人如星拱月般服侍她坐下，方才入座。那少女长得全不似中原人氏，身材高挑，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美艳异常，蹬着小皮靴，似乎对周围很是好奇。才坐定，少女出声吩咐道：“老头，我要那人的喝的水。”她手指一点一旁坐着的那个男子，语调却是出奇的标准。
　　掌柜赶忙斟上茶水，客店一时喧哗起来，白衣男子似是全无发现突然多了好些人，修长的手指抚着身边长长的包裹，浑然物外。少女噙着一口水，眼睛不住的打量那个男子。
　　隔了半晌，男子抓起手中的包裹，长身而起。走过少女身边时却刹住了，直盯着少女裙摆，再不动弹。一边少女的侍从见他如此无礼，纷纷拔出马刀，呼喝不止。
　　掌柜眼见那男子要血溅当场，却又无从提醒，吓得双腿直打哆嗦。男子抬起头来，直视少女，逸眉俊目，竟是毫不惊慌，笑道：“姑娘所佩好剑，人与剑，相得益彰。”语气诚挚，丝毫不见轻佻。少女双颊飞霞，湛蓝的眼珠不由垂下，望向腰间所佩古剑，通体乌黑，剑鞘上两个银白的小纂“子墨”。
　　关外女子素来不为礼法所拘，倒也爽朗明快，少女答道：“公子过誉。”一边喝止手下。男子向少女微微一笑，转身告别。这一笑，化了湛蓝的眼波，少女目送他上楼，一时竟有些怔怔。

　　男子回到房中，手中包袱的布裹已经滑落，也是一柄长剑，却比子墨略宽，通体橙黄。双手不自觉地抚着“子庄”二字，他心中充满疑惑：那剑……如何在那个异族少女手中？莫非……自己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么……不管如何，先盯紧那伙人。心中暗暗下定主意，反倒镇静了下来。
　　站起身来，推开窗棂，楼下的街道黄尘飞扬。沙州日落的甚晚，用过晚膳好半刻了，日头依然澄亮，只是那半天的暮色却已袭来，让夕照颇有些无以为继的模样。
　　他头也不回，笑道：“你没事就好。”身后的少女神色复杂，幽幽叹了口气，道 ：“唉，厉宁，你……”厉宁回过身，走到少女身边，身量上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眸子紧盯着少女皱起的小脸，眉宇间荡漾开一抹戏谑，扬眉问道：“怎么？”
　　少女忧郁的表情刹时化为狂怒，顿时显得生动起来，冷道：“虽然现下我功夫不如你，过去的帐还是要和你好好算算！”双手一错，登时便要攻上来。厉宁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她，嘴角噙着笑问道：“你的剑呢？”这一问，更添了她几分怒气：“你赶来看我好戏是不是？你……你欺人太甚！”说着，眼眶一红，眼中蓄了泪水，左掌向厉宁击出，发到中途，却倏的转向，打在桌上，一张桌子立时四分五裂，喀的一声，碎倒在地。
　　眼泪再也克制不住，一串串的滴下，少女坐在椅中，毫无顾忌的抽泣起来。厉宁蹲下，柔声道：“晚晴，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便说出来。”舒晚晴哭了一会，哽咽道：“你怎么又来了？”
　　厉宁叹口气，道：“当日我便和你说过，我定会赶来，你却始终不信我。”舒晚晴皱眉道：“我和你又不熟，我怎知道能不能信你？”厉宁道：“你不信我，还不信你师傅么？”舒晚晴驳道：“我师傅和你很熟么？那日你百般推托，我当然以为你不会来。害得我白跑一趟，耗了那么多功力。若不是这样，我又怎会连剑都给人家了？”厉宁无奈，眉宇间却止不住笑意，道：“好了好了，就当是我错了。”舒晚晴哭了一会，神色好了些，皱眉道：“师傅说，飞鸿踏波的轻功施展开来，不论对方武功多高深也察觉不到。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厉宁笑道：“你腰间悬的是什么？”晚晴大惊失色，一把扯下腰间的琉璃铃铛，道：“原来是它们！我来的时候在集市上见到，好看便买了，差点害死我！”手中拨弄着铃铛，晚晴口中念念有词道：“今天才买的，还没跟踪过他们，还好！”铃铛在夕阳照射下折射出斑斓绚烂的光彩，晚晴喜道：“世兄，好漂亮呢！”
　　厉宁望着这个小世妹，笑着摇摇头，如此天真烂漫，便该牵着小青驴，踏遍青山秀水，却卷进了纷乱险恶的江湖。“你的剑如何丢的？”厉宁悠悠开口问道。
　　如玉的小脸立刻神采飞扬，晚晴接口道：“才不是丢的，我故意给他们的！”厉宁双眸中带着探究，却是平静的问道：“身子还没复原么？”
　　晚晴瞪大双眼，道：“你猜出来啦？”说着沮丧的点点头，道：“这几日，我内力只能在小周天流转一周就再没力气了。我功力未复，打不过他们，只能假意装作遗失了子墨，又让他们见到，好让他们知道有人暗中盯着他们，大概……这样他们还不会轻举妄动。”
　　厉宁心中赞了声，拉过她的手，搭了会脉，道：“无妨，只是太过劳累了。那日你强运流墨心法，又几日不眠不休，自然提不起劲来。好好歇上两日就好了。”晚晴跳了起来，道：“休息？子墨怎么办？要是真的丢了，师傅会要我的命的！”
　　厉宁手中传过内力，热热的在晚晴体内大小周天中流转，晚晴迷迷糊糊的合上眼，口中模糊说道：“得看着他们呢……”眼见晚晴倚倒在自己怀里，厉宁并没有停下。直至运转了十二个周天，缓缓收回了内力。
　　看着熟睡的少女，厉宁想起师傅的来信，“晚晴尚幼，不通事务，务必看好于她，如若不然，其师必不依……”
　　他伸手拨开晚晴几缕散乱的长发，脸颊一抹桃红映得肤色如雪，想必，她的师傅也是极疼爱她的吧？
　　把晚晴放在床上，密密的替她掖好被衾，夜色已降下来。厉宁轻笑一声，只觉豪气充盈，推开房门，隐于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沙州，即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