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康桥》applyn

12、第12章

　　临行前夜，我睡不着。

　　有准备是一回事，真的事到临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吃晚饭的时候杨李林打了个电话来，害的我差点把那口饭呛进气管里去。

　　“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你还有事？”我这样问他。

　　“……我是想告诉你，班里一些同学明天想去送你，他们也叫上了我。”

　　“哦……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提前通知我。”

　　“明天那么多人说话可能不方便。我的意思是说，你到了那边，可不可以打个电话给我，报个平安？”

　　“……好。”

　　“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边在厨房找着牛奶一边想。

　　“怎么？睡不着了？牛奶应该在最下层。”我爸直接把我推到一边自己找了起来。

　　“爸，您也睡不着吧？”我不舍地看着他。您这个不孝的儿子，为了一段绝望的爱情就想着要离开你们。

　　爸打开一盒牛奶递到我手上：“放心吧，我和你妈要是想你了，就随时去看看你。你妈没空我一个人去，反正我闲得很。”

　　我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爸第一次像对一个男人而不是孩子那样拍了拍我的肩膀：“骁骁，你以后就是大人了。虽然那边还有表姐，但真正的困难，还得靠你自己去解决。记住，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也有过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了，以为人生从此就没有意义了。可是现在看来却只不过算是心酸往事一件罢了。时间，的确是可以冲淡一切的，关键却是看你有没有闯过去的勇气。”

　　我觉得我爸其实，早就已经看穿了我的一切。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爸，您对杨李林……为什么那么好？”

　　爸叹了口气。

　　他说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他讲起了他的青葱年代。从他充满感情的讲述中，我看见岁月流金，从我眼前飘过。

　　一个梳着齐肩发的女孩，坐在中学里那个小且破旧的图书馆里管理员的位置上，对那个叫林远的大男孩微微笑着：“我？我叫李绿梅。绿草的绿，红梅的梅……”

　　那时候我爸上初三，正值□□，学校乱成了一锅粥。班里同学整天忙着抄家、游行、批斗老师。爸爸性格安静，又不喜欢与人争斗，所以这种活动他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学校已经不上课了，于是爸爸整天整天地泡在图书馆看书。虽然好书大部分已经被抄走，但剩下来的部分也足够他看一阵子了。

　　图书馆人很少，通常就只有我爸和图书管理员在。那是个极其文静的女孩，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那里看书，快要闭馆时才走到书架前整理整理图书。开始爸爸没怎么注意她，直到那一天……

　　“请问，《徐志摩文集》这里还有吗？”

　　女孩皱了皱眉：“应该……是没有的，当时被抄走了。”

　　“哦，多谢。”爸爸很失落。怪不得他把整个图书馆都翻遍了也没找到。

　　“哎，你等一下。”爸爸走了几步之后，女孩在背后叫他。

　　爸爸疑惑地转过身。女孩冲他眨眨眼。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爸爸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给，小心看，别让别人看见了。”女孩迅速地把一本包着《马克思文选》外皮的书塞到了爸爸手里，“当时搜书的时候我藏起来了。看完直接给我就行了。”

　　爸爸第一次仔细地看她。她身材不高但苗条，皮肤细腻，却白得有些过分，这些让她看起来有些虚弱。她紧贴额头的几绺头发非常柔软，就好像婴儿的胎毛。她看上去内向且纯洁，是个十分美好的姑娘。

　　没想到她还有这个心计，也许是因为她很喜欢徐志摩吧。

　　从此爸爸去图书馆就不单纯是为了看书了。他经常看着看着，就仿佛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纸面上走了出来。每到这时他便会偷眼儿去看坐在不远处看着书的她，她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都会让他失神半天。

　　爸爸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文静的女孩。他每天都过得很满足，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能和她坐在一起看书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种状况下爸爸看书的速度大大减慢，那本《徐志摩文集》，他看了整整一个月才看完。

　　“看了这么久？你很喜欢他的作品吧？”还书的时候，女孩笑着问。

　　爸爸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其实我以前只是看过他的几首诗而已，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的文集。”

　　女孩礼貌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看书。

　　“能问你个问题吗？”犹豫了好久，爸爸还是张了口。

　　女孩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爸爸。

　　“你，叫什么名字啊？”

　　讲到这里，我看见爸爸的眼睛格外有神。这一刻也许是他终身最难忘的。

　　女孩呆了一下，随即微微笑着说：“我？我叫李绿梅。绿草的绿，红梅的梅……”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已经有了些许预感，那女孩的气质和绿梅阿姨那样相象，但亲耳听到，还是不免有些震惊。

　　“您是想告诉我，杨李林是我的……哥哥？”难道我一直爱着的竟会是……自己的亲哥哥？

　　爸爸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纳闷我怎么会问了这么个傻问题：“你是爱情电影看多了，满脑子都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什么啊？”

　　我松了一口气，不再打岔，听爸爸继续讲了下去。

　　很快就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此时爸爸的大哥已经工作结婚，弟妹都还小，所以爸爸一定要去。而绿梅的姐姐在外地工作，她的母亲又患了胃癌，她必须留下来照看母亲，所以可以受照顾到一些缺人的大工厂当学徒工。绿梅在几家厂中，挑了离家最近的毛纺厂。

　　那时候爸爸和绿梅阿姨已经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了。他们志趣相投，又都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因此虽然谁也没把那层窗纸挑破，彼此却早就心照不宣了。

　　我想，若是当时他们中有一个不那么羞涩腼腆的话，也许世上根本就不会有杨李林和林骁这两个人。

　　爸爸和绿梅约好了要每个星期通信。开始的一年，他们的每封信都有十好几页，稿纸上写得密密麻麻。两个人互通心事，关系好像更进了一步。但仍旧，谁也没说出那个爱字。

　　第一年春节爸爸回家探家，据说在火车上站了整整三十几个小时，半夜两点多才到了家。但他还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绿梅家里看她。

　　乍一见绿梅，爸爸吓了一跳。他觉得在兵团待这么一年，自己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没想到绿梅比他还惨。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好像也更瘦了。走起路来整个人轻飘飘的。

　　绿梅见到爸爸兴奋得要命，拉着他巴拉巴拉说个不停。虽然家里的劳累工作的辛苦她只是一带而过，但爸爸还是猜了出来。她妈妈胃癌晚期，每天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她爸爸每月把工资往家里一扔就整日整夜地不回来。工作是三班倒，作息时间根本不稳定。

　　这样的生活已经够让她喘不过气了，稍有空闲时间却不能休息，还要给他写信。

　　他想起了那些信，那些让他感觉无比甜蜜的信中，却夹着绿梅的精血。

　　爸爸知道绿梅是个多倔强的人。若是直接和她说不要她写信的原因，她不但不会不写，还会写得更多来表明这对她来说无所谓。

　　再回兵团之后爸爸逐渐放慢回信的速度，由每个星期到每个月再到每几个月，信的长度也由几十页到几页。绿梅是个聪明的女孩，开始她还问一问，后来就再也不提了。

　　直至有一回，他们有整整半年没有任何对方的消息。

　　“你真傻，爸。绿梅阿姨的生活那么劳累那么没有乐趣，只有给你写信的时候才是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候。你把她这点乐趣都给夺去了。”

　　“那时候哪有想到这么多？只想让她多一点时间休息就好了。现在想想，其实我还是不大了解她……”

　　就在爸爸下乡快三年的时候，附近林场着了一次大火。爸爸所在的一整个连都被调去救火。火势非常凶猛，有时候刚扑灭的地方就又会马上着起来。渐渐地他们陷入了这样的困境，四周的大火围成了一个大圈，把他们一百多人围到了中央。

　　爸爸一度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这场火灾中，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的心里一直念叨着“绿梅绿梅绿梅”。他想，若是还能活着回去，当然这只是个奢望，但若真的还能活下去的话，他一定马上回北京去找绿梅，跟她说，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她。

　　慌乱了一阵子之后，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想出了办法。他们用推土机推出了一个大圆环形的深土坑，把圆环中的树全部砍掉丢进环外的火中，人就呆在圆环中央。如果救兵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也不至于马上就烧死。好在这一区的树木树龄不长，不然就连这法子都行不通。

　　这个方法起了作用。他们在圆环中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开始扑周围的火。

　　这一夜，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得救之后，爸爸马上跟团部请假。一来爸爸这三年只请过一次探亲假，二来他们连刚立了功，所以这次的一个星期探亲假，算是团里特批的。

　　爸爸连夜赶火车回了北京。一下车就直奔绿梅的家。

　　开门的是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不耐烦地告诉爸爸，绿梅早就搬到厂里宿舍住了。

　　“什么时候回家？哼，我就没看见她回过家。这小丫头片子，一点都不关心她爸，就跟不是她爸亲生的似的……”那个女人忿忿地说着，看来是绿梅爸爸再娶的老婆。

　　难道她妈妈已经过世？可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不和他说？

　　爸爸马上掉头去厂里找她。敲开了女宿舍区值班处的门，值班大爷因为半夜被吵醒非常不乐意。爸爸骗他说自己是绿梅的哥哥家里出了事，他才极不情愿地找出了绿梅的宿舍登记。

　　“李绿梅？随队去内蒙工作了，走了两个多月了，就没和你们家里人说一声？”

　　“啊？？……那，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她们这工作谁也说不准，那得看厂里什么时候想调她回来了。”

　　爸爸没再接着追问绿梅在那边的地址，而是转头就去了火车站买车票回北大荒。

　　他没说原因。但我能想像他当时的怒气，生死关头唯一想念的人居然这样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当然在别人看来这件事可能会有很多种不同的理由，但陷入爱情的人，同时也就陷入了一个极其疯狂的状态。

　　绿梅就再也没给爸爸写过信来。开始的时候他气愤难平，觉得绿梅太没良心，自己这样惦记她为她着想，她就这么把自己撇下了。过了一年两年之后，也就淡下来了。爸爸觉得，绿梅从来就没有说过半句喜欢他的话，也许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而绿梅，也许从来就没有过要和他谈恋爱的想法。

　　爸爸的心情不那么差了。只是从此以后，变得不太爱说话。

　　“那你以后就再没想过她吗？”

　　“白天干活那么累，哪有时间想。只是经常……做梦会梦到……”

　　恢复高考那年爸爸也报名参加了考试。他报的是纺织工业大学。虽然他没说为什么，但我知道，他隐隐约约希望，还能和绿梅阿姨再在一起。

　　两个月以后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爸爸要回北京读书。宿舍的其他知青都忙着帮他收拾东西，毕竟好几年没有回家看看了。

　　“林远，柜子缝里有你一封信哪。哎呦，挂这么多灰，可能都好几年了。”

　　爸爸当时心里一动，赶快拿过来看。

　　信封上的字一看就是绿梅的。爸爸鼻子发酸，推说屋子里光线不足要出去看。

　　是绿梅妈妈刚去世时她写来的信。那封信足有三十多页，有几页的字看起来格外模糊，似乎是被泪浸过。绿梅是个很会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可以想象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有多伤心。

　　信中她说妈妈去世了一个多月了，她爸爸多给了她点钱，其余的事压根不怎么管。姐姐从外地回来了，但是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不能太操劳。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料理的，而厂里又不给几天假。那段日子她伤心又劳累，心情非常不好，又不知道该和谁说，只好每天睡觉前给他写信。而最让她难过的是，她妈妈刚去世一个月，她爸爸居然兴冲冲地和她们姊妹俩商量再娶的事情！

　　“我知道他们当时是父母订的亲，没有感情基础。但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难道就连丁点亲情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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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简直让我失望透顶。林远，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爸爸回到北京又立刻去纺织厂找她。他想，即使她还在内蒙没有回来，他也一定要问清楚地址，马上去内蒙，问她现在说爱她，还来不来得及。

　　不用去内蒙了，爸爸刚一进厂就看见了她……和她身边的男人。

　　此时距他们初次见面已经相隔十年。爸爸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可绿梅却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瘦且白，只是，目光不像当年那么温润澄清，已经带上了些许成熟沧桑的味道。

　　“……那个男人，什么样子啊？”

　　“哦，就是杨李林的爸爸。当时他刚返城没多久，是别人介绍他们认识的。”

　　这些也是爸爸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绿梅看到他，不自然地冲他笑笑，介绍他们两个认识。介绍那个人的时候，说是她的朋友。介绍爸爸时，却说是初中同校的同学。

　　谁轻谁重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种状况下爸爸自然不能多呆，寒暄了几句就走了，也没说是特地来找绿梅的。
　　“你可以再去找她啊，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啊。事情搞成这样又不是你的错。他们还没结婚呢，这也不算不道德吧。”

　　“哪能这样呢？毕竟错不在她，她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让她这么多年以后再为难一次呢？”

　　后来的事我能想像得到。爸爸读完了大学，那时候大学生太少，爸爸一去纺织厂就受到重用，一步步干到了厂长，这些我妈都和我说过。绿梅阿姨因为书读得多，被厂里选出来派到上海学习，从一个车间工人到技术员再到工程师，这些杨李林也都告诉过我。

　　爸爸经人介绍认识了妈妈，一年以后有了我。

　　绿梅阿姨和那人结了婚，生下了杨李林。

　　这故事和我看过的爱情电影比起来，实在太过普通。可听完之后，我还是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

　　“有时候想想，绿梅可能现在还在恨着我吧，那么伤心绝望的时候我却连封信都没有。要是我当初看见了那封信，事情也许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可这又能怨得了谁呢？”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住。不是啊，不是这样的。

　　“我的名字是我妈取的，当时我爸还不愿意呢，说听着俗气。”

　　“可我爸妈倒不像是那么浪漫的人哪，这十几年他们感情一直都不好的。” 那样细腻的绿梅阿姨，如果还在恨你，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名字里还有个“林”，这是爸爸的姓啊。她太聪明了，这样取名，在别人看来是各取了父母姓中的一个偏旁，双木为林，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像她一直唤自己的儿子“李林”……

　　她要用自己最最珍爱的孩子来一辈子想念你啊，她把杨李林当作了你们灵魂的结合！

　　爸爸站在那里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想把这些告诉他，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住了。

　　现在告诉了又能怎么样呢，白让他们伤心罢了。好端端的，干嘛还要再搅乱一池春水呢？

　　爸爸抬起头，勉强冲我笑了笑：“回去睡觉吧，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