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慕容紫英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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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司命，司掌六界命数。
凡人敬我畏我甚于天帝，因为寿命修短、人生祸福由我执掌。
然而我知道，司命一名不过是自欺欺人。凡人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司不了命，更管不了天。
多可笑：司命却司不了命？
这是真的。我连去冲那些顶礼膜拜的凡人喊一声“别拜了”都不能做。
我唯一能做、唯一该做的，就是活着，守着司命的传承——这是我的前任说的。
没错，我这个司命不是与天地同出混沌的那一位，我的前任也不是。至于我的前前任是不是，我却不得而知。
我们称为“大司命”的那个人，哦不，神，理论上是和三皇一辈的，他们共同建立了六界。后来三皇有了矛盾，便请大司命来监督六界轮回。
嗯？我怎么知道的？咳，是听凡人说书的说的。
其实还蛮靠谱的，起码我这么觉得。
因着司命的职权，六界的事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过并不包括司命本身的事儿。因为司命，本就存在于六界之外。
大司命的事我只确凿地知道两件，是我的前任讲的。他应该没骗我……吧？
第一件，解释了我为什么能做司命。他说，大司命为了六界，以身为祭，重归混沌了。
怎么个以身为祭法，我不清楚。想来和娲皇补天差不多吧。
第二件，显得没头没脑。前任司命说，魔界曾大举入侵人间，人间有个道门奋力抵抗，然而实力悬殊，门中死伤惨重。当时，大司命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修罗场。
道门中有人哀求大司命施以援手，他却似没听见一般，仍静静地站着，状似悲悯。最后，那道门中人几乎死绝了，大司命仍没什么反应，无悲无喜无嗔，径自离开了。
前任司命讲的时候，带着些许哀伤。然后他就不由分说的灰飞烟灭了。
我实在不懂大司命，他能眼睁睁看着无数生灵惨死，也能为了六界以身为祭。
六界的缔造者一个个为它离去，这真有些宿命的意味了。庆幸的是，这宿命并不属于我。
我似乎是注定与天地齐寿了，六界毁灭了我也会继续存在。
什么？六界毁了我不管？
好吧，我是根本不知道怎么管。
多年——真的是很多年以来，我都无所事事，无聊的时候就把六界当小说看。
我乐于关注强盛的道门，他们总是能折腾出点出人意料的东西。比如说吧，百年前的昆仑琼华，就出了件震惊六界的大事。
琼华飞升不成反被黜落，事情到这儿应该结束了。然而说它出人意料，就在于这事儿还没完。这就牵扯到这个总是出人意料的人，慕容紫英。
琼华坠落后，慕容紫英随着他那两位（或者说三位？）挚友回到青鸾峰。云天河昏迷不醒，慕容紫英想尽了办法也不奏效；韩菱纱罹患寒症，命在旦夕。慕容紫英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先管哪个是好。后来他去寻了先前结识的一个地仙来。地仙说，云天河并无性命之虞，只是缘法未到，不是醒来的时候。
慕容紫英放下心来，便全力医治韩菱纱。直教寒毒侵体，青丝染上霜白，也没能救回韩菱纱的一条命。
这期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云天河醒了，就在韩菱纱去世的当晚。
慕容紫英着实消沉了一阵。没救回韩菱纱，他本就悲伤自责得紧；接着就发现云天河失明，他更是恼恨自己全无回天之力。更糟的是，云天河醒后得知韩菱纱已死，虽没有怪怨慕容紫英，却整天郁郁的样子，更让他平添几分自怨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强自持着安慰照料云天河，夜晚则一个人站在青鸾峰的断崖上，看脚下云舒云卷。脸上悲戚黯然的神色，直让我觉得他要追随那个红衣女子而去了。
——司命不掌姻缘，不过我的眼神一向可靠：慕容紫英和韩菱纱，绝对般配！而且慕容紫英的心意，绝不只朋友知己那么简单。
有那么一天，似乎是想开了的样子，慕容紫英自怀中小心地拿出一只剑穗来，貌似洒脱地挽在了韩菱纱墓前的望舒剑上，还念叨什么“武剑不穗，这望舒却独独可以挽穗，或许真是天意……”
想开了好啊，死者长已矣嘛。修道之人就是该了却尘念，轻看生死。
可慕容紫英就是注定出人意料，他再次用行动向我证明了我的自以为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他又到韩菱纱墓前，哀伤地微笑着，摇摇头，将那剑穗取了回来，还顺手系在了自己腰间。
——你说他到底是想开了没？
能让我堂堂司命失算的人，放眼六界，也实在不多啊！
云天河是真想开了，他又开始傻笑得一脸阳光了。
慕容紫英又忙碌起来。他依着道家辨识气息的法门，自创了一套感知外物的法术。看云天河的样子，估计也和眼睛差不多好用，甚至更好用——人的眼睛往往容易受骗。
不过，慕容紫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寒毒侵体本就没有好好调理，又连日劳累，更不提伤心欲绝——你说这能好得了么？更过分的是，云天河在韩菱纱墓碑上刻了几个大字——爱妻韩菱纱之墓。慕容紫英看见，难免又是一阵黯然，虽然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微微愣怔了一小会儿。
好在，慕容紫英运气够好。某天，他们昆仑琼华的主神九天玄女来寻他，言道慕容紫英功德圆满，可升仙道。
慕容紫英当然是拒绝。同门尚在东海受苦，他一人逍遥成仙，这种事儿他慕容紫英断断做不来。
不过，想到他拒绝的理由，和九天玄女略僵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笑。他一本正经地说，弟子未知仙道为何，天道为何，岂敢言成仙事。
说这话的人要是其他琼华弟子，我绝对怀疑他故意报复玄女当年黜落琼华之举。（注1）
但令我惊讶的还在后头。
慕容紫英一稽首，向玄女说道：“弟子不敢妄言成仙，却有一不情之请，万望玄女娘娘准允。”
玄女道：“何事？”
慕容紫英略略直起身子，却还是保持行礼的姿势，缓缓道：“弟子有一言进于天帝座下，恳请玄女娘娘准弟子入天界一见。”
我无语：不愿成仙受天界差遣，却还想以凡人之躯觐见天帝？慕容紫英，这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去得了！
谁知玄女略沉吟一阵，便说是自己无法做主，但愿意代为向天帝干请。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下来。临走时一挥袖袍，顺手解了慕容紫英的寒毒。
或许玄女并非不念着琼华百年香火之情，当年黜落琼华也并不那么情愿。
只隔了数日，玄女就来找慕容紫英。不得不说，神界的效率还是很值得称赞的。玄女告诉他，天帝同意见他，自己正是奉命来接引的。
慕容紫英脸上终于露了些喜色，谢过玄女，便与她一同登上五色祥云，向天界去了。
见到天帝，慕容紫英执弟子礼，单膝跪下，不卑不亢。要说他对九天玄女执弟子礼，还说得过去，毕竟那是他们琼华的主神；可对天帝也行弟子礼，就怎样都觉得怪异。不过以慕容紫英的性子，行弟子礼已经是给了天帝天大的面子。天帝倒也懒得计较这些礼节，让慕容紫英起身回话。
慕容紫英躬身道：“弟子听闻，刑罚之设，在于让人能悔过自新，弃恶向善。……”
哦，原来是给琼华派说情来了。这个开头还挺委婉，不过估计天帝能听得明白。
慕容紫英开始长篇大论，有条有理，有理有据。讲了半天刑罚不宜过重的充分和必要性后，又开始历数琼华的历代功绩，直让我觉得神界把琼华黜落实在是不仁不义不善良，至于把琼华弟子关在东海幽冥一千年更是罪孽深重不可理喻不可原谅。况且……
“琼华纵使有罪，琼华弟子却并非人人该罚。很多弟子只是遵从师长之命，并不曾犯下罪孽，却无辜受累，至今一年有余。素闻东海幽冥，至寒至凛，侵人魂魄，常人待上一时半刻便性命不保，一日便至魂魄受损。一年之久，委实不可想象……如今罪过已偿，望陛下念上天好生之德，准琼华弟子早入轮回。”
天帝似乎有些动容，九天玄女也在一旁说情。天帝终于道：“既如此，你去把东海关押之人中无辜或罪孽轻微、有悔过之心者挑出，准其先入轮回。其余诸人，减刑期为百年……不过，”天帝猛的一顿，瞥了眼慕容紫英道：“玄霄，不可放。”
做神仙的都没有时间概念，一百年啊，两辈子都过了。
慕容紫英却没多说什么，稽首谢过，又犹豫一阵，道：“若弟子可让玄霄师叔回心转意，陛下可否法外开恩？”
玄霄，那是什么人，哪能轻易就“回心转意”？东君改一改路线倒是更可能些。
恐怕是存了如我一样的心思，天帝面无表情地应了下来。慕容紫英又道：“如此，还请陛下准弟子自由出入东海幽冥，以便说服玄霄师叔。”
天帝若知道“准慕容紫英出入东海幽冥”会给他带来多大麻烦，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他都不会答应的。
可惜，此时他还不知道，随意就答应了。
慕容紫英神色轻松地前去东海，将一些低辈弟子带出，送到地府。又细致地求来稳固魂魄的符法，一个个画好后，将诸人送入轮回。得救的弟子们自然对这位小师叔或师弟千恩万谢，不过还关着的自然不会都如此。
之后慕容紫英又回了东海。方才他急着把人带走，没向掌门夙瑶禀报一声，懂礼节的好师侄自然是要回来告罪的，尽管东海幽冥会损伤他的修为。
经过关押琼华众弟子的地方时，忽听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道：“紫英师弟真是好手段啊，琼华一派都在此受这蚀骨的寒苦，只有紫英师弟……啧啧，神界怎么就对你慕容紫英另眼相看呢？嗯？”语调到最后忽地挑高，怨毒之意毕现。
慕容紫英明白这怨意是因自己没将他也救出去，向出声之处一抱拳道：“明缚师兄莫怪，紫英此番说动天界已属不易，再多作要求恐怕前功尽弃。师兄放心，至多三年，定救诸位同门脱出此地。”
明缚极刺耳地笑了几声，道：“怪只怪师兄我当年没跟慕容剑仙多亲近，如今岂敢再求剑仙大人援手？”
慕容紫英拧起了好看的眉，似是想斥责他不知悔改，却欲言又止，最终只说道：“明缚师兄当心这话让守卫听去……师兄……自己保重。紫英告辞。”说罢便匆匆向夙瑶的牢房去了。
慕容紫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恐怕明缚的怨毒，更多的是出自嫉妒。
见了夙瑶，慕容紫英便告罪，夙瑶自然不会怪罪。两人聊了一阵，交代了些重建琼华的事宜。慕容紫英临走时，夙瑶忽地开口道：
“明缚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慕容紫英摇头道：“师兄在此幽闭一年，有些怨气也是应当……只恐他说的话传到神界，日后却不好再说情。”
夙瑶道：“我等罪孽深重，禁闭百年，原也应当。”
慕容紫英道：“事已至此，再惩处也无可补救。何况一入轮回，前尘皆忘，因果全销。”
的确如此，善人恶人，有罪无辜，入了轮回便都无所谓了，都是新生。
夙瑶沉默不语，慕容紫英便静静退出。
慕容紫英果然没见到玄霄，玄霄连“不见”两个字都没回一声。
此后，慕容紫英时常到东海，列出有悔改之心的（其实大多是是魂魄之力已衰弱的）人的名单，托了守卫上报，再亲自将这些人送入轮回。然后回到幽冥，先向夙瑶告罪汇报，再去玄霄门口说一声：“弟子慕容紫英，求见玄霄师叔”，再在玄霄的沉默中说句“如此，弟子告退”离开。三年内，果然将琼华一众弟子都放了出去——甚至包括主犯之一的掌门夙瑶。其中大多好好的重入轮回——明缚除外，他坚持不让慕容紫英为他施法固魂，结果在轮回井中散了魂魄。这三年，天帝悔恨交加，看见“琼华”两个字就忍不住叹气，偏偏自己说过的话还不能收回去，更偏偏慕容紫英的奏疏写得入情入理挑不出任何毛病。当得知东海里只剩一个玄霄，天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更神奇的是，三年中，慕容紫英真的重建了琼华——在九天玄女的帮助下。虽然还是冷冷清清惨淡经营，但好歹昆仑琼华又存于世间了。
之后慕容紫英的东海之行改为一年一度，内容也更加单调。慕容紫英冲着石门说一句话，等半天，再说一句，走人。年年如此，半点新意也无。就在我无聊得不行的时候，玄霄的门居然让慕容紫英敲开了。
大概是真的不耐烦了，我好笑地想。
那是大概第十二年，慕容紫英说完他的经典台词“弟子慕容紫英，求见玄霄师叔”后，玄霄的牢门忽然毫无征兆地开了。
慕容紫英愣了一下，看来已经习惯了十多年来毫无反应的石门。然后他施施然走了进去，见到玄霄，行礼，一丝不苟。
玄霄端坐在石台上，宽大的袍袖恰巧挡住缚身的锁链。他垂着眼，淡然问道：“故人可安好。”
玄霄问得平淡，慕容紫英答得也平淡，却不可避免带了些感慨之意。“天河除去失明，一切都好。弟子无能，不知如何治疗……弟子想出以法术感知外物之法，当可补救一二。夙瑶掌门……走时叮嘱，若见到师叔，替她向师叔说声抱歉。”迟疑一下又开口：“弟子在鬼界听说……云天青前辈……还在等师叔……”
玄霄轻笑一声打断道：“他愿意等，就等着吧。”复抬起眼来看向慕容紫英，脸上似笑非笑：“慕容剑仙不是来劝我的么？不知要怎么劝？”
慕容紫英一派坦然，全似没听到玄霄言语中的讥讽，躬身道：“弟子不敢……然，敢问师叔，师叔以为，自己错在何处？”
玄霄没说话 ，不过脸上摆明写着两个大字：没错！
慕容紫英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回答，片刻后便自顾自道：“弟子以为，师叔错就错在——错会了天道！”“天道”二字一出口，慕容紫英猛地抬头直视玄霄，玄霄仍是不为所动，斜眼瞧他。
怎么一个两个都爱说什么天道，好像某才是最有权说天道的吧？
“请教慕容剑仙，何谓天道？”
“弟子不敢言知晓天道。”慕容紫英一言出口，我愣了，玄霄也愣了。
“不过，依弟子之见，天道离不开‘平衡’二字。”慕容紫英缓缓说道，“六界轮回，相互牵制，自有平衡。师叔所为，已是坏了人、仙、妖三界的平衡，自是有悖天道。”
我不得不说，他说的挺有道理，不过……
“笑话，天道若是如此不堪一击，这平衡说坏就坏，又称什么天道？”玄霄一脸不屑。
慕容紫英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两人沉默了一阵，玄霄终于开口下逐客令：“你也不必费劲了，你是说不动我的。日后，也不必再来，平白折你修为。”
慕容紫英仍是沉默，玄霄补充道：“即使来，也未必见得到我。”
那是，您老人家把人拒之门外不是一两回了。所以，玄霄的话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慕容紫英惊疑不定，玄霄极好笑的说：“你阻不了我。”狂意毕现。
慕容紫英和玄霄对视片刻，又垂头说道：“师叔……自己保重，弟子告辞。”
最后玄霄不负众望地逃出了东海。嗯，说是逃，还真是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后来没怎么再看琼华的事儿了。重建的琼华远没有从前的盛况，我怀疑慕容紫英是故意的。他做了二十几年掌门后，便振衣退位、游历天下去了。
我一直在思考慕容紫英对天道平衡的说法，也想着玄霄那一句“笑话！”
我不会想见，还会听见一模一样的见解。而这个人，说起来，跟慕容紫英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慕容紫英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