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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探芳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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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一帮朝臣们如同往常一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什么。云谟谦朝杜少卿递了个眼神,杜少卿会意,随即跟几位大臣打了招呼,出了御忻殿。先回府邸换了便服常袍,再从后门出去,将那些跟踪的人远远甩掉。一袭月牙色缎锦金织,衬得面容有几许苍白,从容自适。因想着是谟谦相邀,又恐怕朝中有事,故留了仲轩于府中,独自一人至江边赴约。杜少卿远远就看到谟谦独坐,扬起清浅笑容,唇角却是一抹歉意,快步上前道:“晚了一步,贤弟勿怪。”
“没事,来了就好……”许是见杜少卿因赶路赶得急了,面色有异,额角隐隐渗出汗水,云漠谦语中透出些许焦急道“赶得很急吗?若是你有事可以晚些来的,我这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顿了顿,声音渐低,“八年未见了……少卿……”
“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为了甩掉杜府外面那群人,所以绕远了。”杜少卿半挑著眉,狭长凤眸挑睨著眼前的男子,八年未见,他却较之以前更为稳重,指尖抹去额前细密的汗珠,道:“确是八年未见了,原是我的不是,回了帝都,应该叫上方意和你一同出来叙旧,孰料一回朝,便一直忙于政事。前几日被诚王叫去喝了点酒,如今又被人盯梢。”
“是诚王的人?”云谟谦说着,起身,从身后的食盒内掏出两个花色不同的酒瓶,分别给二人倒上酒水,“这也难怪,你一回朝就做了六部之首的位子,丞相一废,你的位子就是一块人人争夺的肥肉,怎么肯能不被人盯上?”
杜少卿说完唇畔勾起一丝苦笑,“还不清楚,眼下,先帝宾天不久,皇上尚幼,扬州动乱,朝中是人人自危。”
“可是你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扬州的事还想搀和一脚。”云谟谦抬手将淡绿的一杯温酒送至对面,白色透明的一杯却留在了自己的身前。
“其实你心里早就很清楚了。”杜少卿握紧酒杯,续问道:“刑部近来可好?”
“刑部不过是因着先前的尚书司徒大人摊了扬州的事宜,不然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据说扬州的案子甚是棘手,扬州那边的文书已经到了,早朝之上却未见慕大人有所示意。”云谟谦举杯,眼中隐含了太多的情绪,嘴角微翘,淡声,“先干为敬!”
杜少卿仰头一饮而尽,心里却在反复咀嚼云谟谦的话中之意,扬州的文书既然已到,慕藏锋何故扣着不去上报?难道阿诺真的查出来什么不成?只是自己在扬州查的时候知道与诚王府有关,但是还没有证据。担心阿诺行事草率,当时给他的卷宗只字未提,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出什么纰漏。不过他到底查出来什么了?阿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杜少卿只觉背后一阵冷风嗖嗖。
半阖眼睫,眉目轻拢,似是几分疲惫,探出指结揉压著眼梢附近的穴道,话语惬意,与之举杯相敬数次,淡然饮下。末了,只觉得那杯酒与平日所喝之酒不甚相同,起身,探手去取那白色的酒瓶:“谟谦这次喝酒为何要分的这般仔细?我倒要尝尝你方才所饮的与我有何不同。”
云漠谦闻言抬眸,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见对方探手而来,下意识的拿起酒瓶往后一躲,身子一晃,险些摔下,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口齿都不甚伶俐了:“没……没什么……不过是一壶普通的杜康罢了……再说,这是冷酒,你喝了对身体不好。”
方才温润淳香的液体滑入喉头,温了腹肚,终将原先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染上几分淡淡的血色。本是要探得何酒,却被他左躲右闪,杜少卿低眸淡笑,摇了摇头:“天下好酒数杜康,酒量最大数刘伶,你何时酒量这般大了?我可是记得离开帝都之前你的酒量可是一般,现在莫不是我小觑了不成?”
“人都是会变的……八年前不会不代表现在不会……再者,我这也谈不上什么酒量,只是闲来无事小酌几口罢了……倒是你,似是消瘦不少……青州那地方虽谈不上荒凉,但一年四季气候都是湿冷的,你的身子本不好,又没个人照顾着……”说着,云谟谦忽觉失言,语气猛然一顿,便不再多说。
“我这等病秧子活到现在已是福气,再由别人照顾,便是累赘,何苦呢?不如一人自在。”杜少卿说着,蓦然顿住,想起扬州那人对自己说,云某……从不是多情人,独身也可自在,难道,你不是这么想?轻抬起眸子觑了眼前之人一眼,轻抿薄唇,却是几分愧欠神色。
云漠谦拿着酒杯的手猛地攥紧几分,一时间沉默不语,接连倒了几杯酒。几杯酒下肚,似乎胆色也壮起来了:“话不是这么说的,虽说身子是你自己的,罪也是你自己受的……只是……总有人会在意的……”
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叹息,似是不在意对方是否能够听见,又似乎是下意识的希望没有听见。恍惚的叫人不慎惶然,只觉如梦。
杜少卿的脑海如同洪荒而过独独那杏花天影间约绰的眉眼,曾几何时,起起浮浮,手边总会有他给予的一丝温度。如今,竟让自己越发觉得亏欠些什么。回忆纡回在脑海,掀起阵阵波澜冲击着心绪。瞧着他半依在桌上,话语也不甚清晰,舌头好似打绊一样。“谟谦,你醉了。”
“我……我才没醉……我……我……我是千杯不醉……少卿……来……我们喝……”“谟谦,你真的醉了,我们改日再喝,我先送你回府。”
“我......没醉,我真的.......没醉......”
“谟谦,起来,我送你回去。”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烛光摇曳下,影影绰绰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
云谟谦隔着那层单薄的衣衫,几乎可以感受到衣衫下那消瘦却有力的身躯。唇畔勾起一抹笑痕,笑容却是异样的开心。凑到杜少卿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杜少卿的耳廓,低喃道:“杜少卿……你是......混账!你.....不知道.......你是我......十八岁......便爱上的人!”
杜少卿转头沉静地与其互相凝视片刻,面上淡然自若,胸间却已百转千回,闻得最后一句,身子不由微微一颤。却还是扶着他小心前行。隐隐约约闻得有人在低唤“公子”。人影近了方才辨得是仲轩寻了出来,“公子,户部的司徒大人在府上等着呢,说是要事相商。”“我知道了,谟谦醉了,先带回府上再说!”
孤灯冷夜,院子里的梨花开白了墙头,屋内烛光点点映着两个身影。
“司徒谨,眼下朝中人心惶惶,你好清闲呢,还有空来看我。”杜少卿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亲自斟茶奉上。
“放心,我是翻墙来的,没有人注意到。”司徒谨笑着,旋身落座,接了茶盏。
闻言,杜少卿不由戏谑道:“怎么八年未见,身手大有长进?放着大门不走,偏偏要学别人翻墙。”
“谁让你的府邸被人盯上了。”司徒谨口中颇有抱怨。
杜少卿一脸正色道:“说吧。今晚找我,所谓何事?”
“扬州的案子已有进展,文书已经发往刑部,可是刑部那边迟迟不见动静?他慕藏锋打的什么主意?”司徒谨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击着桌面。
八年未见,他甫出言便是这番问话,倒让自己诧异了,究竟只是关心扬州的案子,或是被人派来对自己试探?
杜少卿捻著杯盖轻挑茶波,弯月般的凤眸微垂笑睨,道:“不知司徒大人从何人口中听说此事?怎的本官从不知情?”
“杜大人莫不是忘了,下官之前一直在刑部当差,扬州的案子也是那个时候由皇上下旨交给刑部查办的。”司徒谨不言而喻的流光窜动于眸中,手下轻拂的杯盖,氤氲着茶气升腾,藏匿于杯盏后的眼眸暗暗留意杜少卿的举动。
“扬州距帝都可谓千里迢迢,如今慕大人调任刑部尚书,眼下朝廷又重视此事,这案子怎么判,慕大人想必自有定论,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司徒大人何不安心于户部,静观其变?”杜少卿顺手将茶盏搁置案头,温声低笑,毫不忌讳地直锁其双目,一字一语说得轻浅分明,“在朝为官,恪尽职守,安于本分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如何审度时势。不该插手的事最好不要管也不要问,懂?”
“话虽如此。云予诺怎么办?若下官没记错的话,他可是杜大人您一手提拔的。杜大人既然晓得这扬州一案的利害,难道不担心他会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依我看,云予诺定是查出什么破绽来,不然慕藏锋也不会扣押这等重要文书。”
杜少卿唇边勾起一丝弧度,若有所思望向对面的男子。还真是巧舌如簧,这会儿在此这般言语,若不是他,云予诺怎会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如此搬弄是非,莫不是要借我之手,帮他铲除慕藏锋那股势力。如意算盘打的还真响,将云予诺拉下水,纵然我再想隔岸观火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要中了别人的诡计,暴露了和予诺的关系,日后朝堂之上难以护其周全,再想抽身而退也绝非什么易事。
“事情未查明真相之前,所有的推断都只是猜测!”杜少卿捻起案上茶盏,眸底深意闪现却骤逝,“这朝中上下本官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也多了,就连司徒大人当年也是本官一手提拔的。难道你们每个人卷入纷争之中,本官都要亲自过问不可?文武百官同为臣子,思君报国,同僚之间纵使政见不同起争执劾奏帝听,也需俱陈始未,坚有佐证方可。司徒大人既是如此忠心辅佐皇上,清者自清,又何须担此闲心?帝虽年幼,但有楚王、明威将军与我一起辅政,岂会那般轻易听信谗言?”
司徒谨闻言,半偏过眸子,藏去眸中冷凝之色,唇畔勾起浅弧,略携暖意,缄默半刻,思绪流转,昂首对上其明眸,瞳中添了几分讪色,嘴角勾起温良弧度:“大人所言极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只是大人别忘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大人再怎么尽心尽力,怎抵得上太后、楚王、明威将军和皇上他们的关系?眼下时局动荡,大人难道不想为自己谋划一番?”
杜少卿眉眼含笑,眸心那抹沉静瞬间蔓延成无限惊讶:“司徒大人出言前可得三思啊,你我食君俸禄当思报君王,这些话本官还是劝你慎口的好,今日幸好遇上的是本官,倘若被别人听去做了文章,你我二人这官怕是要当到头了。本官只知一日为官当尽公职守,守廉、忠君、为民,至于别的事情,不是你我该考虑的。”
“尚书大人果是朝廷难得的良臣,能同大人一道为皇上,朝廷分忧,乃下官之幸!”司徒谨的口气中微微有些愠怒,口中却是满含赞誉,落盏的霎那,唇角微勾,漾起一丝嘲讽,“不过,今日下官口中所言之事,也是朝中政事,大人不对下官讲明,日后也要与皇上同议此事。”
“司徒大人,您也算是个聪明人,本官不将话说明,并不代表您也能四两拨千斤。这有些事情急不得,他慕藏锋为何敢扣押扬州的文书?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您自己心里就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可是太祖皇帝在时,曾定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
“那是太祖时期,我大昭国历经百年,这后宫干政的人还少么?太皇太后虽不干涉朝政,可是若事情牵涉到自己的利益,那就难说了。”
他淡然回应,语调中一贯平和诚恳,话锋巧妙轻转。
“就算如此,这太皇太后与诚王一向不和……”
“不和的应该是太后与太皇太后,诚王与太皇太后母子连心,纵然面上诸多不和,外敌来时也会一致对外。且太后这边变数更多,明威将军虽是辅政大臣,毕竟是个武将且与太后只是表亲,何况楚王心意难测,一切怕要另当别论吧。”
“大人言下之意下官明了。”
“你明白就好,任它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杜少卿凝睇著他的眸光,慵懒的没入身后的太师椅上,唇边泛起如风般清浅笑意,似是方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本官乏了。仲轩,送司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