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张起灵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一个云淡风轻的高品质生活者,无论是睡得昏天黑地还是随便套着件背心夹人字拖,他总归会保证自己仪容仪表的整洁三无——无眼屎、无胡茬、无口臭。
此时此刻他依然无眼屎、无口臭,但似乎前一天晚上睡的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好。
姑且不说这样一个本身轮廓在亚洲人中就比较深的帅哥挂烟熏妆似的黑眼圈眼带煞气看起来有多么瘆人,张起灵通常一直打理得十分光洁的下巴此刻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得丝毫没有美感可言,整个人一下子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一脸颓废糜烂,仿佛刚从酒吧里喝了个通宵出来。
而且他进门时还带着一种罕见的气急败坏,这种情绪之于张起灵是不常见的,甚至可以说明确的情绪之于这个冷面闷油瓶都是不常见的。他从小到大都是一脸的无所谓,作为他的亲生父亲,张盐城看到儿子这副样子也是此生头一遭,不禁有些意外。
看样子小邪对儿子的影响真的非常大。
不过他那股纯真的傻劲儿,确实非常具有感染力。
就像一朵傻乎乎的云,飘来飘去愣是能把观者的魂儿一起钩了。
那朵云见到张起灵时脸上闪过了意思惊喜,但很快就被一个比他来前更加阴郁哀怨的眼神所取代。
而这厢被钩了魂的观者亦然,只不过他没有在更加黯然后保持一如既往的沉默,反而快步走到父母面前。
“回去吧,弄错了。”
虽然张起灵以前就很冷声冷面,但此刻谁都能感受的到,他这回是冷了心。
店里一瞬间几乎安静到可以听见冰渣子掉落的声音。热风吹过,也一下子凉飕飕的。
张盐城用一双与儿子极其相似,同样淡漠但更加老练的眼睛与其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淡淡道,“坐下。”
张起灵被一下子噎得有些反应不及,而且他确实没有理由反驳自己的父亲,只得拉过一张椅子同样坐下。他特地避开了平时坐着与吴邪喝茶聊天用的那把藤椅。
那把椅子他坐不起。
外面已经有看到那幅尊荣的张起灵的人探头探脑了,王盟很识相地跑过去关门落锁,暂停营业。
随着卷帘门“哗啦啦”的声音,室内众人又是一阵尴尬。
“哪个,”张爸爸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小邪啊…”
“哎。”
“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和你同岁的儿子么,”
“嗯。”
“就是起灵。”
吴邪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件事来。
依然是他头一次进书店的那一天,他的父母已经找过来了。
吴邪心爱的小金猪已经英勇就义了,但是向往已久的书已经平复了小面团的心情。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缝后面闪过一个同吴邪差不多矮小的身影。小孩子眼尖,吴邪立马好奇地瞪大眼睛努力伸长了脖子望过去。
见吴邪探头探脑的,张盐城和吴家父母很自然地跟着望了过去。
门缝后面的身影又晃了晃。
张爸爸见是自家儿子,又和吴邪差不多大,觉得让他出来交个朋友也好,遂走过去,有点像招呼小狗一样钩钩手。
“起灵,过来,来和叔叔阿姨问个好。”
那个人影扶着门往里躲了躲。
张父只得走过去,伸手。
“来,还有个很可爱的弟弟。”
吴邪满心希冀地瞪大了眼睛看过去,谁知那个人影竟然掉头“啪嗒啪嗒”跑掉了。
吴邪有些无措的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抱住他爸的腿一仰脖子放声大哭起来,一抽搭一抽搭的委屈极了。
被嫌弃了…
张盐城一看情况不对,立马掉头去捉儿子来赔罪,但毕竟张起灵是混种,一个响指灵化飘走了。作为纯正的人类,张盐城自认没那个本事管儿子。
那次以后,张起灵被他绝望的爹送到了灵界培养,顺便收收骨头,而吴邪也就一直没机会见到他。
所以说,孽缘这种东西真的是躲也躲不开的。当时谁会想到二十年后当年无缘见面的两个小鬼会自己认识,顺便发展出一些超乎友谊的情感。
回忆完这件事情,大家齐刷刷看向还在托着下巴一脸不解的吴邪。
“那小邪阿…”
张大叔试探性地问道,
“…你和起灵的事情什么时候办?”
吴邪不说话了。
其实昨天发完火后,他躺在床上一夜不合眼,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两个男人也可以像夫妻一样一起生活一辈子么?
自己究竟想不想和张起灵一起过一辈子?
这一辈子会是什么样的,难道就像平日那样,两个人坐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不时替对方斟上一杯茶,茶壶空了,就顺手去厨房里满上。
然后头顶的葡萄架上藤蔓曲曲折折,夏日里晶莹的葡萄间或着引来鸟儿啄食,掉落的葡萄籽被包在空荡荡的果皮里。
这样子…似乎非常令人心动。
张起灵却“霍”地一声站起来,非常果断地拉起两位老人就要走。
“起灵你干什么?”
“爸、妈,你们误会了,我和吴邪不过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已。”
吴邪蓦地抬头看他,感到万分不可思议。
“两个男人,”张起灵看也不看吴邪,“怎么可能在一起。”
“起灵!”
张叔有些火了,“不是你自己和我们说…”
“弄错了,走吧。”
然后不再给父母说话的时间,把人拉走了。
临走前,他回过头冷冰冰对吴邪道,
“不好意思,让你困扰了。”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盟关了店门后就收拾东西跑路了。
吴邪站在空空如也的店里,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一般,蒙了。
半晌,他才有些颤抖地从衣领里摸出那半枚刻着麒麟的玉佩,然后紧紧攥在手里。
光移影动,秋日里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桌上的茶杯里还在幽幽的冒着热气,孤单的小书店却已经被灰蒙蒙的夜晚所笼罩。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吴邪睡得非常香。
几乎碰枕头就着了,吴邪的意识这回清晰地被卷入一个漩涡,随意地向万丈深渊游走过去。
……
数日未曾进食,自己如何姑且不论,怀中幼子早已奄奄一息,再经不起连日颠簸的苦。
母子二人蜷在一棵树下,蓬头垢面,再美的人怕是也经不起连月的逃亡,即使是西施怕是也会令人掩鼻。
被官兵捉住只是迟早的事情,不知自己还能否再支撑一会儿。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苍助母子二人,逃过此劫。
松针铺便林子,落叶厚实,适合小憩。
正闭眸缓气,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犬吠。急忙翻身爬起,正欲再逃,却惊觉周身已然被十多士卒包围。
别无他法,只得拉着小邪“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头目打扮的中年汉子苦苦哀求。
“大人阿,放民妇一条生路吧,这孩子才五岁阿,你们忍心看着他没了爹又没了娘么!”
不少士卒家中有娇妻弱子,见张小邪面色苍白,满身泥垢,不由得念及自己的孩子,心中纷纷是一阵不忍。
头目踟蹰再三,终是决定遵照主子的意思来。
他扯起泪流满面的妇人,叹息道。
“我们主子有请,夫人,还望能同我们走一趟。”
再无气力挣扎,民妇只得紧紧抱着昏迷的孩子在众人的包围下顺从地同他们离开树林。
也罢,生死由命。
这般想着,嘴角竟牵起一抹并不勉强的释然微笑。
荒野外,枯藤尽断,老树昏鸦。
血色残阳浸红了半边天,却洗不去铺满瓦砾的泥泞萧杀。
又见长亭,青砖绿瓦,红漆石柱,斯人依旧俊美非凡,加上身着锦衣,更显英气逼人。只是,此人心中所爱,不再是自己。
纤长的眼眸愈发深不见底,里面多了一些自己所无法理解的浑浊与冷漠。
一头青丝尽数收于帽中,显得愈加面冠如玉,气度不凡。
上次见也是长亭,只是那时两个人还是夫妻,两个人还在亭边送别。
此时早已行同陌路。
他坐在一张石桌边。
他缓缓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替对面的茶杯里满上香茗。
茶香弥漫在荒凉的林边,怪诞中透露出浅浅的杀意。
“夫人请入座,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说这话的时候,他丝毫未动,连一直垂着的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只有寡情的薄唇一张一合,吐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剐着自己。
夫人,自己还是夫人?
浅笑一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缓缓移步至他对面,落座。
在看到孩子时,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稍纵即逝。
“原来尚书大人也会为了一个野种动容。”
带着嘲讽的笑容取过桌上的茶,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抱着孩子的姿势,轻托住孩童柔软的脖子,含了一口茶慢慢哺给了昏迷的孩子。
“咳咳咳。”
几口水下去后,苍白的小脸终于缓了过来,恢复了些许血色。小邪仿佛睡醒了一般揉揉脸,眼睛眯开一条缝隙,发觉环境变了,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地护主自己,一脸戒备地瞪着眼前的陌生人。
男人伸过手去,想要触摸孩子的脸颊,被肉乎乎的小巴掌“啪”地打开了。
“叫爹。”
男人坚持捏住了孩子的小手,轻轻地晃一晃,哄道。
“王八蛋!不要脸!负心汉!”
童音清脆,扯起嗓子来竟然有些尖锐。
“小邪,哪儿学来的!”
儿子竟然学了像市井小流氓似的骂人。
小邪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亲生父亲,委屈至极,趴在自己胸口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
终于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罢了,在众人面前无论是多么倔强,委屈到了极点还是会哭的。“小邪,不哭阿,乖。”
轻拍孩子的后背,以防止他哭岔气,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抚着怀中的宝贝。
那个男人只是默然地望着这一切,间或性地抿一口茶。
眼睛却未曾离开过面前的母子。
他的夫人,与孩子。
又和平地饮了半壶茶水,顺便吩咐属下替张小邪买来一碗燕皮馄饨与蟹黄小笼。
不卑不亢地谢过对方,捡起勺子替坐在腿上的儿子盛了一个馄饨,吹了吹气,方才送到他嘴中。
抿着小嘴咀嚼半天,小脸上的委屈逐渐不争气地被幸福感驱走了。
又喂了几只馄饨,夹过一只小笼,张小邪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美滋滋地投身于食物中。
驸马的表情逐渐柔和。
“让我抱会儿。”
妇人有些吃惊,不解地盯着男人看了许久。
突然,红了眼眶。
“小邪”,她拍拍儿子,“让你爹抱一会儿。”
张小邪一脸抬起头来,一边的腮帮子被小笼撑起来。
他又低下头去,玩了会儿手指,终于别别扭扭地嚼着嘴伸出手去。
“…爹。”
犹豫良久,他终于揪着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的衣袖,喊了一声。
奶声奶气的,男人似酥了半颗心,抱着儿子,亲了亲。
随后他从怀中摸出半枚玉佩,放在孩子手中。
小邪好奇地把玩起玉佩。
上面是一只兔子,眉眼灵动。玉佩断裂的边缘被打磨得十分光滑。
小邪又伸手要过母亲的玉佩。
两半原本为一枚,孩子把裂口推在一起,可断裂处都已经磨圆了。
“合不起来。”
他不满地抬头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险些落泪。
是阿,合不起来了。
……
吴邪醒过来时,愣了很久。
再一摸枕巾,已经被大片大片的水浸透了。
手再次颤抖着摸上玉佩,大口大口地喘气,紧紧闭上眼睛。
究竟是怎么回事,胸口闷得发疼。
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