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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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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云层层叠叠压下来早已分不出此朵彼朵,好似一面刷了石灰浆的墙,堵得人不敢抬头,仿佛一抬头就会窒息一般,压抑逼仄得胸闷。
雨绵绵不霁,如丝如线,落在肩头布衣上化不开,只是将缘口灵巧的墨线刺绣浸得愈发苍翠,真的开得出花儿一般。
胸口莫名地郁积着不舍。
风卷着沁心凉意挟着枯黄的梧桐落叶翻滚着舔过脚下每一寸青石板,却吹不干钻进缝隙的润泽,只是推走了依恋着浅畦的蕊儿瓣儿,划着淡淡的波纹游开去。
额前青丝亦被牵起,几缕拂过眼角,微微的痒。
不敢抬起头,颧边滚烫,风很凉。只得痴痴望着眼前人腰间红绳上栓着的半枚玉佩,微痒的眼角亦是滚烫,似乎有什么东西,欲出未出。
“相公。”
心中终是不舍的,踟蹰良久,还是上前握住了那双手。
那双儿时攥成拳头为自己揍过巷口的坏小子的手。
那双稍长握着自己的手腕教自己写字的手。
那双少年时亲手为自己采摘芍药并小心翼翼别在鬓边的手。
那双成亲时牵着自己将自己引到父母和公婆面前奉茶的手。
胸口旋绕着对这双手的主人折柳难诉的眷恋,却又实在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误了他进京的吉时。
“相公满腹的经纶,见识也比寻常人要深远得多。莫要说是这镇里,怕是这天与地间,也难寻学识才貌上堪与相公比肩的人物。此次进京参加那科举,定是那三甲中的头一档,红装游街的状元郎。”
吴侬软语诉到此处,又涌上几分忧愁。
“但听闻近日那黑风寨甚是猖獗,已劫了廿个文生有余,且均剥得赤条条,连条亵裤也不曾留,凭地叫人看了笑话去。相公又是独身赶考,路上定须小心,丢了钱财是小,切莫让那贼人...伤了性命去。”
絮语至此,哽咽起来,竟是红了眼眶,伤心仿佛文生真遭了匪劫,又真丧了性命般。
“还有便是…飞黄腾达了,莫要...忘了奴家阿…”
一直被愈攥愈紧的手挣了出来,反握回去,手心手背已然映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娘子休要悲伤。”
恍然觉察这至清至冷的声音听在耳中熟捻非常,正欲抬头一看,已落入一人怀中。架不住心中离别情愁,扯住了袖子便倚首颈边哭声嘤嘤。
“吾此番进京,定要摘下那皇上手中的明珠,待金榜题名之时,得了驸马的位子,与公主洞房花烛。彼时吾早已是枝上的凤凰,云朵里的神仙,哪里还须多看几眼侬这泥巴坑里打滚的黄脸婆!”
“啥?!!!”
惊讶地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看到的却是……
…啊!!!!!!!!!!!!!
西泠书店的小伙计王盟从储物间抱出一摞过期的杂志,刚用脚尖艰难地拨开与正铺相通的滑门,就听到自家老板刺透鼓膜直穿大脑的一声凄厉叫声,吓得腿一软,一脚踩到了那块缺了一角的地皮,一个马趴摔到了书架上,杂志也“扑啦啦”散了一地。
摔下去之前,就看见原本在躺椅上好梦正酣的老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尖叫着捂着脸蹦了起来。
再然后,受到巨大冲击的书架晃了晃,又晃了晃,终于架不住年久失修,散了架。
吴邪刚从噩梦中惊醒,就看到一个凌乱的书堆,下面伸出的一只颤抖的手,以及周遭洋洋洒洒尚未落定的尘埃。
窗台上惬意沐浴着夏日午后阳光的老式收音机仍旧咿咿呀呀地吟唱着《牡丹亭》。
“流年不利,遇人不淑,”黑着一张脸收拾残局,吴邪嘴里嘀嘀咕咕,“都怪那个‘闷油瓶’,扰人清梦!”
书架是彻底毁了。一块板子从正中央断成两截,早已经超出吴邪和王盟两个臭皮匠敲敲钉子所能解决的范畴。掉一地的新书更是心疼得吴邪忙不迭前前后后急着捡,生怕折了页,蹭了灰,连依然埋在书堆下的伙计生死未卜都顾不上管。
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又艰难地捡起一本《知音》,吴邪皱着眉毛,做梦都会梦到那个冷面男,闷油瓶,现在还是负心汉!居然还是自己的…那个啥!真是的,再也不要看到他!
捧起一大摞子书,心里还在愤愤不平,就听到身后大门上勾着的小铃铛“丁零零”一阵脆响。
有人来了。
“呃,不好意思阿,书架倒了,有点...”吴邪赶紧陪上笑脸,心里却大叫不妙。店里乱成这样,哪里能进人,自己刚刚居然忘了把门口暂停营业的牌子翻出来,现在只能活生生让人看笑话了。
回过身,猛然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吴邪现在最不想看到的死人脸。脸的主人正一如既往平静地上下打量着店里的狼藉。
吴邪没由来的心里一慌,脚底一滑,直挺挺倒了下去,一扬手碰翻了桌上码齐的书堆,刚收拾好的书又乒零乓郎砸在了他肚子上,硬生生把最后一个字砸回了喉咙里。
"…乱。"
来者逆光从上向下俯视着吴邪,用与梦中别无二致的清冷声音补完了吴邪尚未说出口的话。
这个“乱”字,成了吴邪听到过的,“闷油瓶”除了“结帐“外的第三个字。
晴空碧洗,蓝天白云,阳光滚烫。
午后的小镇里,一位名为“懒惰”的老先生拄着杖节,撩起马褂的下摆,闲闲散散地沿着青石板街道游遍西子湖畔。摸摸这家的砖墙,拍拍那厢的门板,刚用过晌午饭的小镇居民便纷纷困了倦了,放下竹帘子歪在了藤椅上打起了盹。
镇子睡着了,小小的书店却醒着。青瓦鱼当像美人额前的刘海,遮去了眸子里的羞涩。
“阿…真不好意思…”吴邪揉着肚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个冷面小哥和王盟一起收拾一地的书,讪讪地笑。“你是客人还要麻烦着一起来收拾。”
王盟顶着脑袋上的大包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辛酸泪。老板你为什么这么好命不用干活,我刚刚可是被活埋了阿…
适才几本书都是硬壳的,有分量有密度,堪堪砸掉了吴邪半条命,现在有几个地方一碰就疼,吴邪“嘶——”地抽口冷气。肚子上肯定淤青了。
要不是他嘴里这个“闷油瓶”大力拉起了魂游天外的小老板,又用脚钩过一把椅子摁着吴邪坐下,吴邪现在肯定还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紧接着,“闷油瓶”就不言不语地卷袖子麻利地忙活开了。
“闷油瓶”虽然话少,人还不坏嘛…
想到这里,吴邪忍不住偷偷瞄了两眼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常客。
“闷油瓶”一年前初次来店里的时候,吴邪正在看一本书。看得太投入了,以致于听到了铃铛的声音也只是冲来人挥挥手,示意王盟招呼客人,眼睛却一下都未曾离开过手中的《宽容》。
当时他过于沉浸于“苏格拉底之死”之中了,对于身前的阳光被不明障碍物遮挡了十分钟有余也未能作出反应。
直到“障碍物”终于忍无可忍,抽掉了他手中的书,吴邪才终于注意到眼前黑着一张脸的“闷油瓶”。
“王盟——”
“王盟——?”
一直喊到第三声,吴邪才算是想起来王盟今天请假去医院看牙齿了,赶紧蹦达起来招呼着。
不过为时已晚,梁子算是结下了。
从此以后,每个礼拜三,这个冷面男就都会掐着表一样挑准了下午三点十二分,也就是当时吴邪无视他的时间,来店里一趟,什么也不干地傻站十分钟,然后再买一本《宽容》,就离开了。
一年365天,52个礼拜,他风雨无阻地准时来,就连挂台风下冰雹都未能阻止他前来的脚步。
每次吴邪一看到他就眼皮子直跳。心想,这小哥别看长得挺帅,心眼怎么这么小,非得每个礼拜来提醒我一次我做错过这么件事阿!
不过腹诽归腹诽,生意还是要做的。更何况这个小哥除了每次雷打不动的“结帐”二字外再也没有发表过其他言论,闷得可以,也因此得名“闷油瓶”,看吴邪的目光中似乎也从未有什么负面感情|色彩,他爱站在那里发呆也不影响自己做生意,反而一到了礼拜三下午,来买书的女性就明显增多。那他要买就让他买,“闷油瓶”乐意,女顾客看帅哥,自己生意兴隆,大家都开心,何乐而不为。
“原来已经一年啦…”吴邪喃喃自语道,揉着肚子的手停顿了下来,低眉顺眼地瞟向“闷油瓶”。
其实这个“闷油瓶”长得正经很帅。眼睛狭长,漆黑深邃,发型并未刻意修理过,有些凌乱的发丝随意拨到一边去,颜色亦是同眼睛一样深沉,总带着一种水墨的韵味。肤色倒是很健康,与吴邪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呆子不同,似乎有些肌肉,还很匀称。鼻子嘴巴也是,男人味十足。重中之重,也是最让吴邪羡慕的一点,就是这个人明明外表看起来很年轻,却一点也不因外表受人欢迎而轻浮。相反,即使长他们一辈的人,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这般沉稳。
所以说,“闷油瓶”在吴邪眼里,是自己最想成为的伪熟男类型。
不过不知道这个伪熟男祖上是不是和那个负心汉有关系。
“呃…闷...这位小哥…”
“…?”
“你祖上,有人中过状元么?”
吴邪似乎看到对方的嘴角抽了一下。
“没有。”
“那有当驸马的么?”
嘴角好像真的抽了抽。
“没有。”
“那有什么传家玉佩么?”
吴邪不气馁,并且确定,“闷油瓶”嘴角真的抽了。
“没有。”
似乎是压抑了一下某种情绪,“闷油瓶”还是扔过来了一个冷冷的答案。
一边的王盟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老板三天一小抽,五天一大抽,动不动就会问出很多匪夷所思的问题,从来没人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在王盟看来,绝对是书看太多了。
依然没有答案,那八成只是自己睡觉的时候听《牡丹亭》产生了类似的梦境罢了,而且今天本来就是“闷油瓶”要来的日子,会梦到对方也并不奇怪。给自己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吴邪便也释然,利索地蹦下椅子。
“大热天的,我请你们喝酸梅汤吧。”
虽然街拐角的茶馆就有卖的,可方圆十里内最好的却还是“李记”的冰镇酸梅汤。
既然是为了答谢对方的帮忙,吴邪自然是选择去了两条马路开外的“李记”,还排了会儿队。
等重新看到西泠书店的招牌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一进门,就听到王盟和“闷油瓶”相谈甚欢,即使似乎只有王盟一个人喋喋不休唠叨个不停。
“哈哈哈,小哥你说老板阿,”王盟这家伙,典型的猴子充大王,“他那哪里是喜欢看书,书是他亲娘阿——”
东西似乎都收拾好了,书架的残骸也都被扫到了门外,堆在一个纸板箱里。
王盟还在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就被迎面飞来的塑料袋正中门面。
“好冷冷冷冷冷!!!”
王盟刚取下被当作凶器投掷的盒装酸梅汤,就看到背光站在门口的吴邪,眼睛闪烁着白光,一口牙齿也阴森森像钢刀一样,浑身散发着乌泱泱的杀气,正缓缓在头顶上方盘旋聚集成一头咆哮的野兽。
“老…老板…”
“我拿我亲娘打死你!”
“呜哇!!!老板!!!那是英汉字典阿!!!”
“我叫你胡说八道阿!!!”
“张小哥救命!!!”
随着这么一嗓子,吴邪立即停下了砸人的动作,王盟也静止在抱头鼠窜的姿势。
…张小哥?
早已兀自打开塑封喝着酸梅汤的小哥感受到了吴邪疑惑的目光,抬起头来,漆黑狭长的眸子直直看入吴邪的双眼,的冷冷清清道,
“我叫张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