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39、重逢（中）

　　庞统推开府衙内堂的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与药混合的气味。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桌子上凌乱的堆着些瓶瓶罐罐，而叶晖依旧坐在床前，聚精会神的替公孙策诊脉。
　　庞统尽量不去惊扰的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公孙策床前。
　　“如何？”
　　他侧过脸轻轻的问了叶晖一句，叶晖也应声抬起头来望着他，原本凝重的神情倒是透出几分轻松之意来。
　　“不幸中的万幸。”
　　他松开附在公孙策腕间的手叹了口气。
　　“因为试药，公孙大人所中之毒为两种毒药的混合，而前一种毒的解药之于后一种来说偏又是催生毒性，按说是无药可解了。不过好在，由于前一段时日大人他积郁成疾，胸中淤血滞塞，所以这毒药倒也是被淤血所阻无法深及肺腑，并无性命之虞。况且，药性发作之时，已然引得大人他将淤血和毒都吐出大半，现在只要再清过余毒，也就没大碍了。”
　　他说着，自桌上取过一瓶化瘀散来，倒出一些来溶进水里。
　　“只不过——还是得辛苦大人受些罪罢了。”
　　叶晖再低头看过公孙策惨白如纸的面容，终归是有些不忍，想要给人喂药的举动也是几番停顿。庞统见状，不由分说的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俯身扶起公孙策，将杯口递到了他的唇边。
　　“有劳叶掌柜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叶晖跟他点点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桌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起身帮两人阖上门出去了。
　　庞统这才微微用力的掐住公孙策的下颌，待人轻启双唇，之后驾轻就熟的将一整杯水都给他灌了进去。
　　公孙策原本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恍惚间，突然就觉得被人强迫着灌下了什么东西，辛辣灼热，在落入腹中的那一瞬间便是翻江倒海，直折腾得他仿佛五脏六腑都要颠倒过来一般难受。
　　他禁不住再次呕出一口血来，之后几乎是停不下来，呛咳着大口的吐血吐到都快要窒息，仍旧是无法平复。
　　他勉强缓过一口气，脑中仍是混沌一片。偶尔非常模糊的飘过一点意识，却是个想要自嘲的说法。
　　这下可真是自作孽了。没想到曾在书中看过的那一口一口的吐血活活吐到死的滋味，自己也有幸能够尝得到。
　　好在叶掌柜还是医术高明。这么个法子虽说把人折磨得不轻，但是只要他能捱过去，疗效倒也是奇佳的。
　　公孙策颇为艰难的抬起手来擦去嘴角又溢出的血沫，暗自咬紧牙关想要再忍耐一下，右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温热的触感，同时略有些粗糙的磨砺。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谁的时候，掌心就是忽的一热，紧接着，一股炽热的真气顺着他的经脉在全身蔓延开来，直扩散到四肢百骸，绵长且有力的替他抚顺了所有的脉络，就连胸中翻腾之意也渐渐的平息了。
　　他慢慢的张开了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庞统。全身上下，甚至连脸上都溅上了血迹，眼神相对的时候，正是微蹙着眉神色忧虑的望着他。
　　公孙策一度以为是中毒让自己产生幻觉了，竟然会在此时此刻看到那个虽然心心念念但绝不该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直到他朦胧中又觉得被人喂了一口水喝下，那种太过于真实的温热熨帖的感觉，才让他彻底的明白过来。
　　“庞……统？”
　　公孙策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唤了一声，努力的想让自己因为过分虚弱而涣散的眼神重新聚拢起来。
　　“我在。”
　　庞统暂缓了渡真气过去的动作，牵着公孙策手将他一并拉进了自己怀里，不敢用力的小心抱住，再摸了摸他的背脊帮他顺过一口气。
　　“觉得怎么样？有好些么？”
　　熟悉的温暖。瞬间便从庞统怀里弥漫到了他的身上，同时带给公孙策无比踏实安定的感觉。于是他微微仰起脖子，用下巴抵住了庞统的肩膀，从紧贴着的胸口感受到庞统的心脏充满生机的灼灼跃动，而后由衷的笑了。
　　“太好了，你总算还是，活着回来了……”
　　庞统顿时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望着公孙策仍旧显得苍白但也着实是欢喜的表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隔了半晌，终于半是责备半是心疼的叹了一句。
　　“既是答应过你的，那我自当会信守诺言。”
　　“只是先生你，却险些害我失信。”
　　他又将公孙策抱得紧了些，低下头凑近他的耳畔，恨恨的道。
　　“你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公孙策只是笑着，因为也实在是没什么气力，索性任由自己就这么全身心的靠在庞统怀里，慢悠悠的说道。
　　“你不明白，之前定州城里情势何等严峻，若我一心顾惜自己，那他们要损失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叶知府了那么简单了。”
　　“所以你就豁出去了跟明理堂的人赌命？你也真干得出来！”
　　庞统几乎都快要咬牙切齿了，而公孙策却只是抬起头来，望着庞统平心静气的问了一句。
　　“不然呢？你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么？”
　　庞统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他当然是深知公孙策的性子，一旦下定了决心，做什么都能义无反顾。况且，要是真的去追根溯源的话，造成今天这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
　　他颇为懊恼的揉了揉自己微微抽痛的额角。
　　“我当初一定是疯了，才想着要把你一起带来边关的……”
　　公孙策闻言，冲着庞统又是狡黠的一笑。
　　“将军现在后悔了？只可惜，为时已晚。”
　　“在这仗打完之前，我就算是想，也回不去了。”
　　话刚说完，两人之间便又陷入了沉默。这回连公孙策也不免有些后悔，方才只顾了逞一时口快与这人争辩，却是忘了现在心境早已与当时大不相同。看着庞统多少自责的神情，他也觉得于心不忍了。
　　于是他犹疑着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却坚定的回抱住庞统。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我都只是凡人，就算你再怎么精通卜筮飞星之术，这时局怕也是算不准的。”
　　“更何况。”
　　庞统接过了他的话端，再度深深的叹过一口气。
　　“就算我能算得准局，也是算不准心的……”
　　他下意识的又收了收手臂，将公孙策揽得更紧。公孙策被他勒得胸口都要泛疼，但他还是任由庞统进一步的加重了动作，同时自己也用手指绞住了庞统的衣纹。
　　“公孙策……”
　　他听见庞统声音低缓的唤他的名字，原本就充斥着血腥味的嘴里愈加强烈的泛出苦涩来。
　　庞统明白他，他又何尝不懂庞统。近来军报所示，他与耶律文才的军队在新城附近几度交手，本已是占了上风，但是庞统却在把辽军逼入长城口进退两难的时候突然收了手，转而折返定州。
　　三十万军队突然进驻定州城，怎么可能单单是为了个明理堂。就算庞统只字不提他也心知肚明，李复归和他那二十万党项大军，怕是已经到了宋辽边境。
　　若是没有万全准备，他们如何去抗辽夏合力将要超过五十万的大军。以及，现如今就算是万事俱备，他们也没有此战就必能获胜的把握。
　　公孙策终于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闭上眼睛，重新将头埋回庞统肩上去。
　　时至今日，他总算是彻底的明了，感情这回事情，是如何的让人百般痛苦，又是如何的让人，欲罢不能。

　　此后又过了数日，定州城里所有的不安定，终归是完全的平息下来。
　　作为大宋边关第一镇的它终于重现往日风采，而又恰逢战关，边境大军正亟需休憩补给，所以基本上是马不停蹄的，全城人民都转而投入到紧张的战备工作中去了。
　　叶家本是操控着城中所有的重要命脉的所在，但逢这种时刻自是义不容辞，尽心尽力的为即将再次前往前线杀敌的将士们打点好一切，起码是在军中后务方面，能让庞统无任何的顾虑。
　　所以庞统也就放心的把事情全权交给他们去做。不过既身为主帅，上下关顾还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依旧成日里忙得不见踪影。倒是公孙策，因为没有任何可以插得上手的地方，反而是落得清闲。
　　与之前那段整天忧思重重阴霾密布的时日相比，公孙策只觉得这片刻的安宁，几乎都平静的要有些不真实了。
　　他立于城楼之上，望着成批的兵粮物品如流水般被迅速的运往城外集结，心中默默的计较过一遍。
　　看来是都已准备的差不多了。如若不出他所料，最迟明天，庞统的军队就要再次出征前往望都了。
　　思及此，公孙策的心中又是泛起一阵闷闷的不适来。他甩了甩头逼迫自己尽量不要去想今后可能会发生的其他太多，转身由城楼上慢慢的走了下去。
　　途中偶遇捕头陈普他们。虽对着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不过眼神中还是充满了抗拒。
　　公孙策跟他们略微的颔首示意，表情也是颇为淡漠。对现在的定州人民来说，他们依旧怀念着那个温柔和善爱民如子的叶知府。而之于能诡谋善变阴险狠厉到将梁琼都逼上绝境的他，怕是只有心存畏惧。
　　公孙策并不在意这些。比起之前他们对他那种深深的厌恶之心来，如今态势，已是让他相当的感激上天的眷顾了。
　　他一路来到了定州府衙，刚要进去，却在门前被人唤住了。
　　“公孙大人。”
　　公孙策微有些诧异的回过头，在看清楚来人后便冲那人浅浅一笑。
　　“梁副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