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23、决意（上）

　　三月十六，癸卯日，正冲煞西。
　　五回岭前，韩德让一早就排兵布阵等在那里。经过一整夜的养精蓄锐，辽军已是再度重振军威蓄势待发，而他的重霞七军阵，也有了更深一层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他并不是什么讨厌拖延的人，甚至可以说，慢条斯理怡然自得的跟敌军几度周旋，再最终置敌于死地，才是他的乐趣所在。不过，既然此番庞统非要提前来送死——他当然愿意奉陪。
　　庞统精通飞星之术，但是面对他这本该是自己所擅长的星辰变幻的布兵之法，却是毫无头绪。想必真的是被逼得急了，才会有了前次那般不管不顾的打法。看来他这“借彼之长消彼之志”的计谋也是相当的奏效，竟能激得庞统如此人物都心浮气躁了。
　　韩德让望着两军垒前庞统的军队，眯了眯眼。
　　方圆阵？不错。不愧是庞统！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肯轻易放弃，用上这么个损耗和破绽都极微的阵法……看来势必是要跟他抵死相拼的了。
　　只可惜，胜算太小，支持不了多久的。
　　韩德让抬手朝后做出一个手势。
　　辽军依他所示列阵变幻。比之上回来这次显然更加夸张，不仅阵型越发严整得滴水不漏，所使兵器也是大有不同。原本手中的铃铛俱换做缀有金铃的齐人高盾，盾上还附有一层银光闪闪的亮漆。正值正午时分，盾牌反射耀目的阳光直接织成了一块细密的光幔，再加之错落繁杂的脚步与源源不断的咒语之声，进一步的让宋军无所遁形。
　　眼见着辽军军势愈加的逼近，庞统却是迟迟未有动作。事实上，双眼于黑布遮挡之下的他此时什么也看不见，仅凭听声辩位，用心的琢磨辽军一举一动。
　　不曾慌乱。相较于那些曾闪得他心烦意乱的亮光来说，黑暗反而能更好的助他静下心神。辽军的喊声越近，铃响也是不绝于耳，不过若是不去理会这些纷扰继续仔细的听，还是可以从他们的脚步声中分辨出阵型的大体走势。
　　先散，继而慢，又是快，接着急。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韩德让还真的将此法运用到了阵型之中。
　　庞统淡淡的抿了抿唇线，唤来一旁秦莫言。
　　“莫言，再数过十，可以动了。”
　　秦莫言低声领命，在心中又默数过片刻，突然一声令下。
　　宋军随着他的这声命令骤然间开始动作，却是如散沙一般纷乱的四散而开，方圆阵瞬时已不见踪影。
　　辽军俱是一愣，谁也不曾料想庞统竟会做出这个这么出其不意的动作。然后他们很快的便发现，此刻庞统正是完完全全的被暴露在敌军阵前，触手可及。而再看过去更让人觉得诧异的是，庞统双眼竟也被挡敝而起，不能视物。
　　立即有人被此情此景冲昏了头。挥起兵刃拼杀而上直奔庞统，更有甚者还与自军中人起了争抢之心。毕竟，若能拿下庞统人头，何止是一等战功。
　　不过庞统却始终是气定神闲纹丝不动。直到人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就要把刀劈下来时，才不慌不忙的横起枪，翻转环刺。
　　枪尖不偏不倚的穿透来人的喉咙。
　　还是有人不甘心。咆哮着由另一侧跃起，刀未及，又被庞统别过枪杆猛地一抽，再急转直下钉死在地上。
　　几次三番，已有五六人皆是如此毙于庞统马前，而庞统却依旧身未动，心未乱。
　　韩德让开始觉得有点不对。虽然自曝军前继而诱敌击杀是庞统一贯的法子，不过今日这个情况，也未免太兵行险招了。
　　他正待进一步思索庞统的想法，忽闻前方玉衡、天玑两阵之中传来惨叫之声。韩德让猛地扭头去看，却见一队飞云骑似是从地底窜出一般，蓦然出现于他的军阵当中，同样是以物敝眼不过动作犹然迅猛无比，手起刀落之间两阵中人已是多半倒地。
　　不好。
　　韩德让蹙起眉。这重霞阵本是每三阵为一组承前启后，回环往复，现在玉衡天玑已破，摇光与天枢必成僵守之势，盾牌沉重又限制了行动，比之装备轻捷的宋军来，只剩了挨打的份儿。
　　不过，庞统又怎么可能辨出他这阵法之中的玄机？难道说，飞星将军除了擅卜会算……还听得懂殄文？
　　不，决然不会。殄文于大宋境内失传已久，别说是他庞统，就算是那个号称是通晓古今的公孙策！也未必识得一星半点。
　　那么究竟是如何……
　　韩德让百思不得其解，而须臾之间，之前散落各处的宋军已成小股之势聚于辽军阵中，又接连绞杀了开阳，天权，天璇三阵。重霞七军阵既破，秦莫言也向军中诸人下达了收兵之令，同时高声呼唤。
　　“将军，敌阵已破！”
　　闻言，庞统终于拉开了遮眼布，策马于重新集结的军阵之中，朝着那边韩德让傲然的扬起嘴角，朗声道。
　　“韩军师的这曲将军令着实弹得不错，本王——领教了。”
　　韩德让这才明白过来，一掌击上身旁旗杆咬牙切齿。
　　他向来自恃风华事事力求完美，为了让这重霞七军阵更显磅礴之势，除了咒词中的殄文之外，他还将一首古曲的音律节奏杂糅进军队的阵法步伐的变化中。本以为是锦上添花，却不想会成了破绽，竟被庞统听出了其中之意。
　　之前千算万算，倒始终没有算到这庞统也是通晓音律的！
　　而此时，辽军败势业已成为定局。重霞被破殆尽，七军溃不成形，在他亲督之下还遭遇如此的惨败，于韩德让来说，绝无仅有。
　　但他此时也只能恨恨的收兵一路逃窜，由五回岭北朝着矾山方向绝尘而去。
　　庞统也并不追击。虽说此次五回岭一役大获全胜，但是蔚州毕竟还需要固守，若一味深入追击反被耶律文才领兵由后方来袭的话，将会功亏一篑。
　　更何况，公孙策还在撑着伤势静待他的消息，他总得让这执意的书生先安下心来。
　　如此想着，庞统已是快马加鞭回到了军中，刚至营前，就见公孙策正立于原地，等着他。
　　看到庞统无恙归来，公孙策已是猜出了此战的结果。不过他还是想要再听庞统亲口跟他确认一遍，便望着来人轻声问了句。
　　“如何？”
　　庞统冲他点点头，舒了一口气笑道。
　　“胜局。”
　　如释重负。于是公孙策也是笑了，上前半步更靠近了庞统一点，接着道。
　　“我就知道，将军做事从来都不会让人失……”
　　话音未落，公孙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已是眼前一黑，照着庞统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公孙策！”
　　庞统赶忙将人接住，不经意间触到公孙策的身体，只觉得滚烫。
　　他心中顿时一空。
　　糟了，之前他强撑太久体力不支，这伤势——怕是不好。
　　从来没有哪次在打过胜仗之后，军中还像今天这般如临大敌的。军医处的医官们在看到庞统的脸色之后就已经胆战心惊了，等到再验过公孙策的伤势，他们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毕竟是个文弱之人，就算心里面再是强韧，身体也经不住那么大得摧残。何况几天来战事紧急又让人时刻都忧心忡忡，肩上的伤没有烂成血洞已经实属万幸。总归是不得静养种下了恶因，公孙策的伤口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感染。只是他人习惯性的倔强，此前也总硬撑着什么都不肯说，等到后果全面爆发的时候，已然相当的凶险了。
　　所以接下来的好几天，公孙策一直都处于昏迷之中，热度也是持续不退，烧得他整个人都是濒临惨白。连带那边的庞统一起，也被他折磨得好像死过一遍似的，面无血色。
　　老军医开出药方将药煎好送过来，看着站在公孙策床边深锁眉头的庞统，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换做其他人害了这情况，通常都是煎了药给灌上几副，然后再丢在那里静养些许时日，总能痊愈的。不过，给书生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势他们也都是头一遭，这人若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连忙打消了自己脑海中所有这些不吉利的想法，又定了定神，这才靠近庞统身边低声道。
　　“将军，药好了。”
　　庞统闻言点了点头，从公孙策身边移开些许给老军医腾出位置来，顺便松了松已被他捏得血迹斑斑的手掌心。
　　心中除了焦灼的情绪已经什么都不剩了，现在就算是要折损他的任何来换，他都能毫不犹豫。
　　只求公孙策能够醒过来，只求他，安然无恙。
　　庞统几乎是带着比诅咒还要坚决的心思的这样想着，甚至于身旁的医官唤了他好几声，都不知觉。
　　“将军！”
　　老军医终于拔高了声音，庞统忽的回过神来。微抬起眼，却看到老军医还是端着一满碗的汤药神色忧虑。
　　“公孙先生已是烧得太严重了，这药恐怕……”
　　老军医将话里自生自灭的意思生生卡停了没敢说完，不过他看向庞统时闪烁的眼神，还是让他瞬间就明白过来，
　　“拿来给我。”
　　庞统不由分说的自军医手中接过药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他单手半扶起已是毫无知觉的公孙策。
　　“将军？”
　　老军医有些诧异，不过下一刻他就几近骇然的看到，庞统闭起眼直接吻上了上公孙策的双唇，将口中的药汁一点一点的给人渡了过去。
　　一口渡完，又是一口。
　　药自然是很苦，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尖都开始发麻。而公孙策因为高烧而皲裂的双唇也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微凉柔软，甚至于带着些许血的腥味。
　　但即便如此，庞统还是近乎虔诚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直到一碗药被他喂得半点都不剩，方才罢手。
　　他再次小心翼翼的将公孙策放回床上去，伸手又探了探那人的额头，皱起眉。
　　依然是很烫。虽说他也知道在伤好之前这是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可他还是无法控制的害怕。
　　那么惊才绝艳光芒耀眼的一个人，若要因为这场病落下什么不该有的后果……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于是他转过身望着那边的军医，声音几度将要迟疑。
　　“还有什么法子……能够快些退烧的么？”
　　老军医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思索片刻，突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以将军如此深厚的内力，要是可以出手相助……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此法凶险若稍有差池——”
　　庞统一挥手打断了老军医的话。
　　“说吧，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