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讲古》爆走金魚

6、太皇太后(六)

　　~至高无上的太皇太后、是孤亦是寡的女人~

　　十五岁到十六岁那年，我从皇帝的妻子，先升为皇帝的母亲，而我的“儿子”竟比我大上两三岁，这段母子关系只持续了二十多天，我的“儿子”就被废了，而后，我又从帝母升为皇祖母，数十天之间，我从皇后变成太皇太后，成为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女人。

　　但是，我看透了、也看破了，坚决地腰斩了一个少女的美梦，落进宗庙里那些看不清面貌的女人中，退居长乐宫，谨慎、冷漠地当我的皇太后、太皇太后，看着还大我几岁的“孙儿”在面前跪拜，我挂上一抹淡淡的笑容，穿上了太皇太后的庄重外衣，我明白人们需要一个这样的典范、一个端庄高贵的“皇祖母”，即使他们的太皇太后只有十六岁。

　　在长乐宫里，我静看着人世的兴衰起伏。

　　孝宣皇帝，我的“孙儿”，他似乎念着当年立他为帝的情分，在我二十三岁那年，霍氏家族三番两次作乱时，他始终顾及我的名声，杀尽霍氏家族时，我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礼物和封赐也从未间断。

　　我与他的祖孙关系，来自于一场无聊而可笑的宗法操作，他与他死于巫蛊之祸的父亲史皇孙，一同过继到我和孝昭的名下，成为我嫡亲的孙儿，事实上，他与孝昭同龄，比我大上整整六岁。

　　同样二十二岁，孝昭是长于内侍与宫人之手的天之骄子，先帝的老生根苗，不论是父母或是顾命大臣都爱若性命，但是孝宣不同，他自幼便受巫蛊祸牵连，身为太子据的子孙，先帝就算痛悔一念之差杀了太子，也绝不肯放宽对于太子子孙的监控，他怕他们造反、报复。

　　孝昭，对于太子据的后人，虽不虐待，却也小心提防，孝宣的生命一直都饱受威胁，所以他十分谨慎、检点而且深沉。

　　他慢慢地习惯了宫廷里的一切，他的妻子许皇后每日来向我请安，但是他从不与她一起来，总是在下午、傍晚时候来到长乐宫。

　　「陛下既然来了，就一道用饭吧！」我必须这么说，他才是这座宫殿的真正主人，尽管他再怎么谦恭，我都不会忘记，我只是寄人篱下的“皇祖母”。

　　孝宣的态度总是恭敬温和，我们的桌前摆上饭菜，在寒喧过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他好像一直想告诉我什么，然而他从未说出口，只是用那双越来越像孝昭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当我抬眼，他就匆忙躲开。

　　「皇祖母。」曾有一次，他终于放下掩在面前的碗筷，僵硬而客气地问「朕比之孝昭皇帝…何如？」

　　「陛下以何事相比先帝？」我淡淡一笑，拿起酒盏，以袖一遮，饮尽。

　　他无言了，低下头去，胡乱将饭菜扒入口中，匆匆辞去的身影显得狼狈，我反问自己，为什么面对这样相似的脸庞，我却无法感觉面对孝昭时的悸动？为什么不能一横心，抱住他，当他是孝昭，痛哭一场？

　　走出殿外，听见一阵远去的吵杂声，我看见孝宣急急地步下长长的台阶，他身后，众内侍追着、劝着，而他跨上马，往禁苑狂奔而去。

　　「让羽林军跟上去，陛下在生气呢！」我召来内侍交代，他们惊讶地看着我「有什么奇怪的呢？先帝从前生气的时候，也是往禁苑跑的。」

　　羽林军追了上去，我看着脚下的万里河山，孝昭，我正在承担你的天下，保护你的继承人，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孝宣在深夜里回到长乐宫，我早已就寝，中郎将隔着重重纱帘说「禀太皇太后，陛下说要来长乐宫，臣来请旨，是否能送陛下进长乐宫？」

　　「怎么不劝他回未央宫？」我刚被惊醒，不耐烦地说。

　　「回太皇太后，陛下…陛下在马上睡着了…」中郎将语气中有些无奈地回答。

　　我笑出声来，也只能答应「送他进来。」

　　几个羽林卫士抬着孝宣进长乐宫，他看起来又脏又累，一阵心软，我将寝台让给他，自己在外殿读著书，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我的寝台上。

　　「陛下醒来后，听说您在外间，惶恐不安，一连在您驾前叩了几个头，才亲自请您回内寝的。」宫女如此禀报，我脸红了，是孝宣抱我回内寝的？一种细细的喜悦盈满心头，但是下一秒，那种喜悦荡然无存「皇后娘娘去钗环、素妆跪在外殿，说是她失职，让陛下打扰了您。」
　　我起身梳妆，带着太皇太后的威严去见皇后，鼓励她、安慰她也教训她，这才是太皇太后该做的事，惦念着孙皇帝的怀抱，太下作了。

　　当天傍晚，孝宣又来，他脸上虽是羞涩腼腆的微笑，脚步却轻快，我不曾见过他这样自信地走入长乐宫，像是全身都带着火红的余晖，他跪拜「皇祖母圣安。」

　　「不安！」我冷冷地说，他错愕地抬起头，我毫不客气地以“皇帝”相称「皇帝不顾自身安危、国家社稷跑去禁苑胡来，深夜不归，你我虽是祖孙，却都正当年少，皇帝宿在长乐宫，是要让天下笑话于我吗？皇帝又将先帝颜面置于何处呢？」

　　我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他想辩解，但是我压了下去，于是，他不再辩了，默默地担下轻狂的责难，之后，我们就只有在朝会才见面。

　　我让人糊了许多纸鸢，放入天际，每只都是我的一个心愿，红的是想去长安城里逛逛、白的是想登上泰山、蓝的是要去孝昭陵前祭扫…好多心愿，却没有一个实现过。

　　某一天，我看见枝头卡着一只纸鸢，让人取下，上面不知是谁写着“秋草黄落兮雁南飞，长乐春去兮...”，前面的那八个字，是孝武皇帝的诗句，而后面的那五个字，无疑是今人所作，应当还有三个字，但是卡在枝头时被扯坏了，抓着那只纸鸢，我在孝昭葬礼之后，第一次落泪。
　　春已去，长乐宫是几代大汉寡妇的埋心冢，躺在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寝台上，我猜每个太后都想拥有情人，我读《太史公书》，最在意的是与我一样年少丧夫的孝惠皇后，她比我更孤苦无依，她也曾想过拥有情人吗？或者，她根本还来不及懂得男女之事，因为她的丈夫同时也是她的舅父。

　　亲自到过她居住的北宫，我似乎看见了她惆怅的身影，徘徊不去。

　　我在北宫祭孝惠皇后的事，传进了孝宣耳中，他派人重修了孝惠帝后的陵墓，一对嫡亲的舅甥，要怎么面对成为夫妻的尴尬情境，幼小的皇后，对她的舅父孝惠皇帝有爱吗？

　　在那之后，我梦见过一个少女，跪在白茫茫的灵幡、孝服中间，在她身边，是一个巨大的灵柩，忽然，灵旁边的人们将那少女扛起来，扔进灵柩，他们迅速地盖上沉重的石盖，一边称颂着少女、一边离开，灵柩里传来少女惊恐的呼喊，慢慢地沉寂下去，最后，连幽幽的啜泣都没有了…

　　梦见的，是孝惠皇后？我从梦中醒来，眼里浮着一片水，这个梦，是孝惠皇后给我的指示吗？她要我完全殉葬自己，让青春年华随着孝昭埋进平陵吗？

　　太后们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孝惠皇后、孝文皇后、孝景皇后…妳们谁能告诉我？我们的悲剧成全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