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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六、月沉 ...

  •   太华在牡丹台中,如公主一般被细心照料着,但是他没有再去看过,也不再夜夜留宿我寝院,听说,他开始了一系列整肃大臣的行动。
      外朝的事,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倒是每天都要绕去看看太华,它的花太大太重,花茎有些支撑不住,所以它常常是半垂着头,像是害羞。经过多天的观察,我发现它不是单纯的白色,是柔滑细腻的象牙白,仔细看去,底下泛着浅浅的彤红,总像羞红着脸。我有时伸手去逗它,它轻轻摇动,像是闪躲,更增添几分可爱。
      花无百日红,太华慢慢地凋落,最后剩下光秃秃的茎叶,牡丹台上看不见暮春时候的富贵景象,取而代之的,是炽热奔放的石榴与蔷薇,火辣辣地开满了园子。
      新选的秀女们穿着青缎旗袍,笑闹着从蔷薇架边经过,人面如花,娇艳俏丽,我望着她们在眼前叩拜,齐声说「奴婢恭请娘娘万福金安。」,我想起的是数年前的自己──那个躲在被中哭泣的“月饼”,人生际遇,是怎么档子事呢?
      大部分的宫女太监都认为新选秀女会是我的威胁,他们建议我尽快排除掉其中姿色绝伦的几个,但我心中从不曾这样笃定,从他看着她们的眼神中,我看见的是不耐与恐惧,她们的容貌固然动人,却也同时提醒着他,他曾经亲眼看见一个青春美丽的生命如何走向毁灭与死亡。
      夏日过了,蔷薇与石榴纷纷开败,新选秀女们住的冷清院落里,满地残花无人收拾,萎缩的花瓣纠结成黑红色的碎屑,曾经的美丽是那样不堪。
      秋草长了,园子里一片萧瑟景象,他望着一林枫红说「该是秋狩时候了,走,去口外。」
      「臣妾请留京师。」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淡漠的话音里是无可商量的旨意「留六叔监国,妳跟朕同去。」
      于是我们一同前往北方参加秋狩,他在一场大宴中,酩酊大醉,众人扶着他回到寝殿,他挥开众人「滚开!滚开!皇后呢?皇后在哪里?」
      我闻讯赶来,内寝中一灯如豆,他披件夹袍坐在床沿,静静地凝视着我,浑然不似醉汉,我走到他跟前一福「万岁。」
      不待我站起身,他“呼”地吹熄了灯,在倏然的黑暗中,他抱住了我「皇后……」
      「什么?」我促不及防,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别问、别问…」他哑着声说,他的手,熟练地剥开那些繁复的盘扣,黑暗中,他低沉魅惑的醉话恍如萨满巫师的咒语,引逗了我的心弦,于是我顺从,这是他做为皇帝与丈夫的权利,在陷入更深的迷醉前,我对自己这样说。
      那是我们第一次与最后一次的欢爱,从那之后,他就不再与我同床,然而,就在那一次,我怀上了孩子。
      那一阵子,我简直过得乱七八糟,又吐又晕,吃不得荤腥、脾气也暴躁,但他只是端坐在外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有时晕倒,恍惚间,有人轻握着我的手,那只手那么凉、那么纤细,可是,每当我试图紧握住,就马上抽离。
      我怀的是一个男孩、也是他唯一的子嗣,孩子在八个月后诞生,哭声响亮,也没有缺胳臂少腿,结实而健康。
      那天,他一直在外寝等候着,不能进内寝,精奇嬷嬷们把新生的婴儿洗干净,抱出去给他,他站在内寝的门外,僵硬地抱着我们的孩子。即使生产耗尽了我的力气,我还是勉强转过脸去看他,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揣在怀中,眸中渐渐退去错愕、惊讶,那双看向孩子的目光中,除了欣慰、满足,还有我不理解的忧郁与卸下责任的失落,察觉我的目光,他随即转身避开,我感觉被刺伤了,奇怪的是,已如死灰的心,为什么,还会隐隐作痛?
      在大阿哥降生后,他几乎不入东西六宫,也不翻牌子宣嫔妃,敬事房里登记临幸的档案一片空白。但是我并没有因此感觉快乐,坐月子的时候,我的心情极度低落,家规祖训,从孩子一落地就要与母亲分开,大阿哥只在我怀中抱了两刻钟,就被送到东宫教养,孩子被抱走的时候,没有哭闹,可越是这样,越令我害怕,害怕我从此失去这个孩子。恐惧从大阿哥离开的时刻开始扩大,我害怕乳母们亏待了孩子、害怕孩子以后不认得我、害怕我在失去孩子后会失去更多…夜晚,使恐惧蔓延,无边无际的孤独里,我似乎在暗无天日的窄巷中奔跑,没有出路、没有退路。
      我开始想念他,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时候想的不是彼此,而是宫墙之外的国事,那种思考连在一起的感觉,不管我是否赞同他的决定,都让我觉得有人为伴。
      想起怀孕之前,我与他所经历的一切,我就变得脆弱无比,我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无法伪装笑容、无法面对外人。
      秋天又来了,紫禁城里没有大树,只有殿旁冷然开放的桂花、与庭前枯死的满地玉兰,幽幽的桂香中,透着落花腐败的甜香,我肿胀的腹部一天天消下去,随着胎儿成长而蠢蠢欲动的女人心,也跟着一天天地沉寂、沉寂。
      每个黄昏,我在门前等候他的肩舆,他不来,刘公公每日带着他赐下的菜过来,他赐的菜肴,日渐丰盛、繁多,他向众人昭示了对我的重视,自己,却裹足不前,再好的菜,在内外朝一里多的路程中,也变冷、不可口,鸡汤上,凝了厚厚一层油,调羹搅动,一丝热气也无,我的眼泪落进碗中,君王所赐不能不吃,尝了一口,咸的是汤、苦的是泪。
      我的肚子平坦下去,生了孩子后,我消瘦了许多,又是黄昏,我等在门前,期盼他来,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是他吗?是他吗?
      他来了,我该怎么办?能不能,能不能做一对罕见的平凡夫妻?“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这样说过的,不是吗?我了解他,却无法走进他心里,反之,他也无法走进我心里,能不能,能不能因为大阿哥,把我们的心牢牢系在一起?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在北方的那一夜,今夜,我可以再听见他的心跳吗?我的脸热得发烫,从未有过的不安与躁动,太监们穿着皂靴的脚绕过转角,下一个出现的,会是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吗?
      「娘娘,这是万岁爷今日赐的御膳。」
      我听见有扇门“碰”地一声撞在门框上,是阵狂风吹闭了寝宫的门,我的脸上,爬上了久违的雍容微笑「拿进去吧!替我多谢万岁。」
      我又可以控制自己了,终究是心如盘石,炽热的火,能烧热石头,火熄了,石头,还是石头,我再也不唱戏,那些悲秋伤春的女儿心事,与我无关,然而,畅音阁里,依然上演着歌咏爱情的戏曲,因为他听得凶,他爱听白蛇与许仙、七仙女与董永…那类人与神魔妖怪相恋的故事。
      某一次,在我必须出席的一个宴席上,他点了〈水漫金山〉,他的脸清瘦许多,看着白素贞要抢许仙,他问「皇后,你说白素贞为何放弃成仙,也要与许仙相守?」
      「她是被人间迷了眼,要不然,法海何苦要将她压在雷峰塔下?不正是要她眼见人间沧海桑田、转眼成空吗?」
      我喝了口桂圆茶,看着戏台上白素贞苦苦哀求法海,我觉得无比快意,任你情深似海,许仙的心,已被人、妖之分蒙蔽,因你是妖,就没有被爱的权利,人世匆匆数十年,妖却能活数百数千年,千年之后,没有法海、没有许仙,白素贞,却还是白素贞,没了爱,倒自由。
      我想起太华,也许它也是妖精,一株活了千年的牡丹花妖,天道推移,人间生死不如草木长存,正因为草木无情无心,才与天地同朽、与日月同光,死了还能再活。
      他沉默地凝视着戏台,突然长叹一声,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朕倒觉得,她是因为人间有情,就算人世变迁,唯有情不是空,雷峰塔,压得住白蛇,岂能镇得住九重情天?」
      「万岁觉得,人间有情吗?」我磕着瓜子,瓜子壳迸裂的脆响,像冷冷的嗤笑。
      我们相望一眼,在目光交会的瞬间,随即转开,沉默。
      三年,在日升月落中缓慢地度过,人间也许有情,但是天无情,他是天子,紫禁城于是成为天的投射,没有情,活在里头的人,像满天的神仙,茶来张口、饭来伸手,我们不问食物、珠宝、衣服从何而来,只顾着一天过了又一天。
      然而,天垮了。
      天花忽然找上了他,偏生他长到这么大还未出过花儿,来势汹汹的病情,击打着他向来多病的身子,随着天花,肾、肝、肺的痼疾,也一并发作,短短十几天,他已经病骨支离、虚弱无比。
      我把大阿哥送回宫里避天花,自己则陪他留在园子里,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我早早地做好了打算。在他写下立大阿哥为太子的旨意时,我看见他的唇边,竟挂着释然的微笑,没有不舍、没有不甘,他似乎早就看见了黄泉路上,已替他亮起引路灯笼。
      「皇后,今晚,你宿在朕床边。」他靠在枕头上,气若游丝地说。
      我遵命,那个晚上,他将两枚玉章交给我,一刻“御览”、一刻“九思堂”,那是上代皇帝的两枚私章,上代皇帝死前,将印章分别交给老太后和六王爷,在他未亲政时,所有的批下指示的奏折,必须在起首盖上“御览”、结尾黔上“九思堂”,奏折上的指示才能算数,这是为了防止老太后与六王爷其中一人擅权。
      但是,这个用心良苦的方法,却败在六王爷当年的年轻气盛,六王爷是上代皇帝最小的弟弟,在前几个兄弟都早死的情况下,成为唯一的皇叔,他没有提防老太后,被老太后用计赶下政治舞台。
      经历了近二十年的蛰伏,六王爷的智谋堪称当代第一人,捧着那两枚印章,我明白他是要我以太后之尊牵制六王爷,以防六王爷谋反。
      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很多很多,我一一允诺,就像从前他在我寝宫中交代的国事,我们好像又拴在一起,但是,我们把心封闭,那些冲动与情感,都失落了。
      交代完了,我趴在床沿睡了片刻,在沉睡中,谁的手指轻轻落在我唇边?那么温柔、那么眷恋,宛如一吻?
      我徐徐睁开眼睛,他没有睡,疲倦、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澄净,他缓缓地说「皇后,你醒了,朕就该睡了。」我扶着他躺下,替他盖上被子,他握着我的手「皇后,替朕看顾,让朕,安安稳稳地睡。」
      「臣妾,勉力为之。」我说,打算看着他静静睡去,从我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他失望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枯瘦的手,绝望地挥了挥「你…去吧!」
      「臣妾遵旨。」
      我顺从地叩了个头,离去,走到与外间连通的屏风前,他叫了一声「皇后!」
      「臣妾在。」转头看去,他撑起身子,嘴唇翕动着,我问「万岁还有什么吩咐?」
      他摇了摇头,双肩失望地垂下,我蹲身一福,再度转身,绕过屏风,他忽然又急又快地喊出声来「秋狩的那一晚朕没有醉!」
      我站住了脚,僵硬着身子,转回来「您说什么?」
      「秋狩那晚、有了大阿哥那一晚,朕没有醉。」他从枕下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颗耳坠,是我在隔日起身后,怎么也寻不着的耳坠,他说「朕算计了你,朕是要你生下皇子,因为你能保护他,朕很自私,但是,与你在一起,朕,很满足。」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我痛苦地嘶吼着。
      「因为朕怕你,在你身上有老祖宗的影子,朕逃走了,但是朕只能逃到这里,朕…等你来、也怕你来…」他倚着枕头,喘着气说「朕知道,你若是追到了寝宫,朕…就会丢盔弃甲,毫无保留地爱上你…」
      「可是我没来,因为,我在我的寝宫,等你。」我喃喃地说,颓然坐倒在地上,从未有过的挫败击倒了我,机关算尽,我受了那么多煎熬,到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两个自以为聪明的人,隔着怀疑的河相望着,我们坐在两艘船上,在船交会的一瞬间,迟疑、观望,所以松开了彼此的手…
      他下床来,艰难地跪倒在我身边,因病而瘦弱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我,我不知道还能感觉他的温度多久,鼻间,满是药草与死亡的气息,他对我说「玉妃…玉妃…朕这一辈子,有你…朕活的…不冤…」
      他倒卧在我怀中,是谁唱起了摇篮曲?轻轻的、细细的「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天边悬着一轮满月,只有几颗星冷清地点缀着夜空,福海上有一片散开的清辉,映出温柔的涟漪,星月西沉,疲惫地斜倚着远处起伏的山岭,昏黄的月光直漫到岸边,在福海上铺下登天路。一阵长风,吹动了那闪烁着月光的路,留下一条直直的水纹,是谁的灵魂走过?留下破碎的月光。
      月沉进山后,雾茫茫的园中响起了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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