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讲古》爆走金魚

22、清夜月‧李后主

　　酒杯里映着一轮晃动的月，颤抖的不是杯中物，而是握着酒杯的、那只修长文弱的手，杯中一滴艳红越过杯缘，坠落、坠落…坠落的过程仍反射着今晚天上的月明。

　　那滴血色的酒终于落下，一缕青烟从他衣袍下摆窜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秋风里，而玉色缎子上、那些盈满回忆的江南花草，却被烧糊了一小块，像是缺了一角的拼图，怎么也找不回原有的面目，但是他仍记得缎子上所绣的花纹，清晰如月下的景物、站在面前的使者和手中的毒酒。

　　今晚的月，一开始是从五彩的天幕中透出近乎透明的蓝光，现在想起来，那抹蓝色的月光像是猛兽森森的白牙，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月慢慢爬升，现在高悬在正中的天空，月光冰水一样毫不留情地泼在他身上，他打了个哆嗦，却镇定下来，将酒放在桌上，静静地坐着。

　　风很轻，空气中浮着暗暗流动的桂花香，远方传来一阵丝竹齐鸣，像是歌伎的笑声，又滑又甜，但是没有感情，只是将加花的旋律不断堆栈、堆栈，是什么歌舞呢？他在记忆里搜索，唇边突然挂起疲惫的微笑。

　　是了，是绿腰…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个黄昏，年纪极轻的舞姬们在殿外起舞，她们像是一群白鸽，纤细的身躯纵身跃起，长长的水袖翩若蛟龙，利落地抛去，挽住毫无生气的斜阳，但是她们落下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那群白鸽全都失去了翅膀。

　　他的注意力回到酒杯上，望着那杯催命符，他没有任何疑问，尽管他并不十分明白为何赵光义要掷下处死他的命令，他甚至不恨赵光义，也不留恋这个人间，只想这样坐着，等待着死亡，反正使者没有催促，也许是离圣旨规定的时间还早？也许是那人心带怜悯？他不知道。

　　他努力地想在微醺之中凝聚所有的记忆，却发现就连朝夕相处的女英都很模糊，异常清晰的，是生命里的无数个月明，有时是带着酒意的摇摇晃晃、有时是薄雾中透出的朦胧，来到汴梁后，更多是如钩的凄清。

　　这表示什么呢？他讥刺地笑了，这是代表他是个文人吗？他的生命应该充满浪漫的月光，不该在阴谋、战争中求生，最不该与帝王相连；或者，这代表他真正爱的只有月亮？而不是他所拥有的那些后妃？

　　在十八岁新婚的那晚，他曾经以为自己爱的是娥皇，她聪慧、雍容、才气纵横，是这世上最当之无愧的皇后，他却不是能让她母仪天下的英雄，但是她很幸运，得到了生前的富贵和死后的尊崇；在这杯酒送达之前，他会说最爱的是女英，她温柔又坚强，却只要平凡的家庭，但是在他哭着写下降表的那天，他们构筑的幸福就破灭了。

　　她们似乎都爱他，他却不确定自己爱她们，尤其是当他听见娥皇教导儿子「要当个真正的男人！」、尤其当他看见女英从宋宫回来的倦容和羞愤的泪水。

　　今晚的月色很美…他向使者这样说，早就知道这一刻会来的，最后一次凝视那杯色泽艳丽的毒酒，多美的颜色！我可以为它填上一首词...潇洒而从容地，他仰脖一饮而尽，这时，他微笑了，久违的金陵月，冉冉地升上了天，对命运的怨恨霎时轻了，命运把江南的月光带走，却也带来了最后一次的相见。

　　他无法再想…腹中撕裂般的痛苦折磨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得叫人不敢逼视，唇边却带着微笑，灵魂随着体温慢慢消散，眸中双环的光彩，渐渐地淡了下去，使者偏过头，他从那双重瞳里看见了暮春的江南，一个洁白的灵魂走进了满林盛开的桃花，桃树上，洒满了清亮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