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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五、标目 ...

  •   他挣开了兵士,向前一站,昂起下巴,微笑不见了、寂寞不见了,只是冷冷地、静静地抬起了视线,风吹起他的衣角,天上厚重的云层慢慢地退去,纯白的光照在他身上,清楚地照出了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肌肤,也将那一身的伤疤血痕完全暴露,他站着,阳光在他头上铺出一条天国之道,纯净的、无暇的...

      这是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男人!

      这个念头窜入我脑中,我敢说,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如果看过太平天国的圣经,也许会有人把他联想成把守天国之门的天使,手持刀剑,伟大而令人畏惧。

      但是,他笑了,笑容在眼中流转着,是光明中的光明,俯视着、抚拭着这个人世,所有的晦暗龌龊都可以被原谅。

      一片静寂中响起他的声音,平淡地挑衅着「天国已近,“败”保,是我的天国。」

      “败”保,是说给刚下轿的胜保听的,往昔他最恨这个绰号,今日只是挑挑眉,转头对监斩官说「还愣着做什么?等吃饭请客吗?」

      他笑了笑,不在意地望着天空,那不过是个孩子气的玩笑。

      「殿下...」我听见旁边有几个低低的声音,是侥幸逃出的部属吧?我不敢看,怕得是在他们眼中看见与自己一样的恐惧与悲伤。

      行刑的是胜保的亲兵,他们拿来一坛酒,准备送他上路,他拒绝了,他说「天国军法禁酒。」

      「殿下,喝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不能饮酒...喝了就不痛了...」他的部属们心疼地说。

      是想清清楚楚地死吧?他一生只胡涂过一次,输给了从未有过的失败,若不是战事失利,他绝不可能妄想取得汴梁,也不可能受骗被擒。

      行刑的亲兵拿过刑具,其中一人撕开他的衣服,满布着大小伤疤的胸膛前,垂着一块青色的石片,亲兵们要取下它,他微微挪动脖子「不用动它,不会妨碍到行刑的。」

      坐在台下的胜保努了努嘴,监斩官大声地说「反贼陈玉成,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没有回答,目光穿过人群,这么多人,他找到了我,我知道他找的是我,他想给我一个如同往常的笑,与我道别,就像他离开天京的侯府时,那样轻轻地说一句「去安庆了...」,期待着我点头,好让他放心离开。

      然而,他的笑涌到眼里,却成了复杂的牵挂,我向他微笑,点了点头,没有哭,只是响应着他的视线,即使多一秒,也愿意拿往后十年的生命来交换。

      第一刀下去,小孩子们连忙被长辈们带走,第二刀、第三刀,场中已经没有年轻女人的踪影,第四刀、第五刀,女人们纷纷尖叫着逃离,第六刀、第七刀,血浸湿了他的裤子,胸膛上一片模糊...

      血从伤口上汨汨流出,青石在他胸前摇摇晃晃,渐渐被染成红色,男人们往前挤,闻到血腥味让他们兴奋,叫嚣着、狂吼着,他们忘记了他曾经是威震江南的名将,甚至也不记得仅仅只是两炷香之前,他曾经以无比的从容和光明震慑了他们,他们要看到、闻到还要碰到血,这个地方的生活太平淡,人,需要一些刺激,对朝廷来说,太平天国的败将所能提供的最后价值,就是给人民一些娱乐。

      刑罚越来越不堪,原本还能注视着我,现在,随着完好的肌肤越来越少,他痛得发抖,眼光已经无法集中于任何事物,我讶异于自己的冷静,那些叫嚣我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看着,我看见他在血海中渐渐灭顶,他没有反抗,只是承受。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他闭上了眼睛,漫漫的长夜终究吞噬了启明星,他头上的天国之门也在乌云中合起,对我而言,是永远的关闭了,我不会试图去敲开它,这就是他与我的最大不同,他的天国,对我,只是谎言。

      我站了很久,瞪视着前方的一切,那曾经属于他的一切,包括那块石片,只是普通的青石,把尖角磨润,凿个洞穿过而已,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心口?为什么?

      他的部属出神地站在附近,我表明了我的身分,于是他们回答「那是三生石,殿下派人去苏州敲下来的。」

      我不语,想哭,也想笑,十年来,寻遍吴越山川,就是为了觅得一个承诺,找到了,他却走了,三生呵...

      一生是多久?十年?二十年?玉成哪,你终究不懂女人心,一个女人有几个二十年能够等待?我要的不是来生,是今世。

      踉踉跄跄走上前,我跪倒在地,手指上沾了他的血,前方,是破碎的皮肉,他的脸是唯一完好的部份,枕在血水之中,唇边,还有微笑的痕迹。

      为什么还能微笑呢?明明是生在乱世、明明是终身金戈铁马、明明是如此不堪而又令人心疼的结局,玉成,为什么还能微笑?

      为什么?

      他答复了我,刑台旁的那棵桃树微微晃动,风吹来,瞬间降下了纷纷花雨,掩盖住满地的血污,把他的结局化成我们首次的相见,我看不见他的形体,却能感觉他从满天繁花中走来,在我身边徘徊不去。

      我以为没有落泪,视线却模糊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重现的琉璃世界,他站在树下,微笑着。

      「姊姊...」他唤着,是真实的陈玉成,我闻到他身上清爽的胰子气息。

      「欸...」我应了一声。

      「我回来了。」他说,从我手中拿回三生石,挂上脖子。

      「我一直在等...」我望着他,瞳仁里倒映着与他一样真实的傅善祥,不是形体,而是灵魂。

      「所以我回来。」

      风停了,桃花树消失了,但我们还在,一世又一世,无尽的三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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