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讲古》爆走金魚

18、三、离魂

　　兵卒吆喝着围观的人，要他们退后，我只关心玉成，没注意前面几个人向我挤来，一个踉跄，我被人群掩住了视线，一阵悲哀从心头涌上眼眶，十年来，这样的情形在皖北、江苏的无数个城池里不断上演，他始终被人群推挤着前进，而我只能淹没在人群里，远望着他的背影、他的旗帜，却触摸不到真实的他。

　　我希望这段路程永远不要结束，即使是隔着人海的相望，也让我觉得并不孤独，然而，那架囚车已经到了终点，士兵们将他拉了出来，我转过了头不敢看，知道在行刑之前，他还要经过一场难堪的羞辱。

　　如果可以，我宁愿亲手将他杀死，也不愿意看见他的自尊被一寸寸地凌迟。

　　转眼看向监斩官，那种感觉十分矛盾，我不希望他死、却又不希望他受折磨，一切都取决于那个监斩官，只要他掷下手中的木牌，玉成马上就可以得到解脱，人们屏息以待...

　　一切都取决于某个人的决定吗？我的人生似乎也是如此，女人没有决定命运的权力，我并不求拥有天下，但是，我只是希望能够做自己的主，然而，我终究没有如愿，杨秀清与陈玉成的盛衰荣辱，牵动着我、逼迫着我去面对生命中早已注定的波澜万丈，一个死了、一个将死，一个是被迫跟从、一个是甘心相随。

　　乱世之中，满腹才情何寄？人面桃花，全都只能付与流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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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昏厥中缓缓醒来，我感到胸口一阵难受的胀痛，咳了几声，原本想把多余的空气排出肺中，却引起更剧烈的咳嗽和干呕，这是从小就有的痼疾，但是这次来的太强烈，我摸索着走进内室，点燃一盏青灯，忍住胃中阵阵翻搅的痛楚，我打开了床板底下的樟木大箱，在箱底翻出尘封已久的一只木盒，颤抖的手什么都抓不住，盒子落到地上，一支颜色暗沉的烟枪露出头来，烟灯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我干笑起来...空转了二十年，回首竟全是空...

　　燃起烟灯，拔下头上银簪，挑起一撮已经有点干掉的烟膏，烧成一颗又小又黑的烟泡，快速插入烟枪里，喷了一口烟，我知道这颗烟泡烧得不好，好的烟泡应该又松又大，但是此刻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再吸第二口，我记起第一次吸烟的情形，那时我还很小，因为体弱多病，常常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族里的老人就建议喷烟，就这样抽上了，长大后也还好没有上瘾，但是我已经很久没碰了，在这个万念俱灰的时候，悠悠燃起的烟灯使我的思绪停顿了，虚无飘渺的云雾围了过来，我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袍的威严老人，从云中伸出手来，他给我的不是剑，而是一支烟枪...

　　我哈哈大笑，天王不也见过一个黑袍老人吗？他可以是天父的次子，那我傅善祥岂不是天父的女儿？或者，当时的天王也和我一样做了个无聊的梦境，只是他在梦醒后，想把梦境变成事实，而我，清楚地明白，梦永远是梦，醒了就不可能再回去。

　　我扔开烟枪，走回外室，涣散的目光搜寻着室内，桌上那碗冷茶不知何时倾倒，浸湿了准备上呈天王的典籍，昏暗的屋子里浮动着极淡的徽墨气息，曾经熟悉的墨香此刻冷得刺骨，我拾起一本湿了一角的书，上面提着「臣东王府内簿书拜领恩赏丞相傅善祥恭呈御览」，看着“傅善祥”这三个字，却像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牌位。

　　颤抖的手拂上字迹，恍惚中，一颗斗大的泪珠落到手指上，顺着肌肤滑进纸页，晕开了我的名字，“傅善祥”旋即模糊起来，是个天意的暗示吗？天父，如果您真的存在，这是您对我的垂怜吗？

　　「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我凄厉的吶喊与撕纸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响起，我撕破了所有的书，包括我曾经费心删改的一切，不要了！通通不要了！我脑中只有这个念头，风灌进来，将破碎的纸片吹得满室飞舞，一阵穿堂风又将纸片卷出室外，我疯狂地笑了，仁慈的天父，这是您的指示吗？您要带我离开您凡间这群虚伪的儿子们吗？

　　穿过纷飞的纸片，我奔出室外，天空积聚着暴风雨般的墨黑，云中吊着一线银蓝的电光，龙尾似的在黑暗中上上下下，紫色、金色的雷火游魂似地徘徊在空中，“轰隆”一声，一个炸雷打在远方，但是在我眼中，那是天父的仪仗，就像天王、东王出门时总要带上一大票吵吵闹闹的人一样，筛锣打鼓地穿过天京市街，只是要再度证明，他们是神的儿子。

　　我向天空伸出手，那一刻，我极端虔诚地信仰天父，原本以为那是因为我身处的国度是由一群自称神子的男人们所建立，只有天父才能压制他们，但是当我离开之后，那晚的虔诚似乎是我对太平天国的最后依恋，从此，我彻底与神决裂，天上、地下的神国呵...我冷笑，只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