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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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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故乡。这是她久远的故乡。她的第一声啼哭降落在这里,她临死的微笑也要留在这里。这是故乡。
火车站在去年被翻新过。出站口的通道豁亮通达。奴一个人走,越走越慢,与人群渐渐疏离。
每一次走到这里,奴就会想起两年前她得知母亲得病的消息之后一个人从遥远的南方赶回来,在火车里彻夜地哭泣。
无知惊吓住了她。那是无助没有声息的哭泣。癌症,在她的意念里无异于死亡判决。
奴,那个时候你在哪。在母亲与死亡对决的那几个夜里,你在哪。
奴无法回答自己。她无法对自己说,你在南方,在与一个男人火热盲从地恋爱。
男人。她从不讲述在她生命中走过又消失的那些男人。
这个名词,已经从她最初的强烈索求中渐渐蒸发,没了气味和颜色。
2.
她像每一个女孩子一样,从思维形成记忆起,便需要一个异性的强大灵魂为她掌舵,为她指点一个女孩子在每个生理和心理期的种种问题。她需要母亲以外的另一个角色,用更大的胸怀和视野,不离不弃地陪伴。
她没有。从没有获得。向日说,不是你比别人不幸,也不是你没有获得。很多时候,人并非因为真正缺乏而想获得。获得是想象力的结果,是想象力给人架设的陷阱。一旦获得就意味着失去。想象力的失去。所有过程跟你的现实无关。
至今她还记得,向日说她是幸福的。这是她在那个小镇,最沉淀的一句收获。
可她依旧无法面对自己的罪责。她在南方种下的罪责。
你是会让人丧失魂魄的妖魔,她的南方男人对她说。他的汗水流过她妖冶挺拔的脖子,流到匍匐的胸前。
他受控于她,她的肆无忌惮,妖娆忘我。
许多个日夜以后,她才在那个时间,体会到母亲在另外的北方小城,面对怎样的灾难,醍醐灌顶。
她的背叛,她的罪责,在那时成为不可挽救。她相信这是生命给她的诅咒,她的快乐、妖艳、安定、长久,将在加倍的灾难以后随之灭绝。
3.
爸爸,你看我流了血。
这是她无知蒙昧的童年里,与父亲说过的最贴近的一句话。
那是她的第一次例假。母亲帮她护理,她感觉从未有过的一种疼痛向她袭来。她毫无准备地把这个信息传达给一年以后归来的父亲。她认为她可以告诉他。
她指着那些浸上血迹的卫生棉对父亲说。
父亲默不做声,脸上有扭曲的苦楚。那血迹带给他作为异性的难堪,远远小于这个家庭的变化给他的巨大伤害。
他的女儿在经历成长,在完成少女的过渡,他的妻子在变得愈加地漂亮,在接受异性的瞩目。
对此,他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因为他在家庭里的缺失,使他丧失作为父亲和丈夫的地位。
然而这一句,爸爸,你看我流了血。给他安慰。
他看见女儿凄楚的眼神,坚定地望着自己。仿佛就此可以化解疼痛。
那是没有隔阂的信任。除了父亲,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得到。
那是她无知蒙昧的童年里,与父亲说过的最贴近的一句话。
4.
这是专属小城的街道。
夜里下起了雨,有几个骑单身的男孩从她身边一扫而过,车座的后面载着年轻女孩放荡无邪的笑。
空气很好。亦无人窥探夜的冷清。住在这里的人,与它生生相息。他们的根脉,世世代代绵延在此。因为不够发达,不会有外来人口到这里定居。
她花了二十分钟,穿越医院、学校、军区的家属楼、广场。对于这个小城里的孩子,只需用二十分钟,便可完成一次对童年的全部记忆。
而她的记忆在哪。她不知道。
她不想回家。她走到家的门口。在二楼看见母亲的背影,穿梭在厨房。她的头发曾经大把地脱落,如今开始茂盛地生长。因为吃药,身体在不可抑制地发胖。
在她看来,母亲的体态依旧美好。母亲的魅力是她心里的神话。她完整地见证过母亲美丽灼人的年华。
她站在楼下,对着母亲的背影微笑。她觉得此时此地的美好,可以抵过天空中一片繁星骤然繁华落地。
她转身离去,没有上楼。
5.
给我烟,老菜,奴下着命令。一个男人乖乖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单手替她点上。
奴十分钟前把电话打到老菜家。那个时候夜里三点。
坐在奴面前的,是一个真真正正可以让她卸下包袱说话的人。即使在向日面前,奴都未曾如此。
他一直这样听她说话,听了四年。
老菜的名字,是奴起的。她通常如此叫他,老菜邦,老菜,或者老邦。
他二十七年来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城。他是属于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也属于他。
他是她认定的在这个小城里从小到大的玩伴。虽然这一切从不曾存在过。她让他讲故事,然后在故事里加进自己的角色。四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之间没有顾虑、忌讳,以及秘密。他们彼此深信。
他在奴面前坐着无聊,他没有心思探究奴的心路,开始数奴脸上多添的雀斑。夏天刺伤她的皮肤,变得更加恶劣。
已经将近一百个。他平静地说。用手指指点点。这里,还有这里。
奴“啪”地把手打下去,自顾地抽烟。我不想回家,她说。
别冒傻气,为什么你总也长不大。老菜像大人一样教训着奴。在他眼里,奴的确除了平庸就是不显成熟的蛮横与叛逆。
我要跟你过夜。奴说。
说什么鬼话。我可是处子。老菜郑重地强调。
别废话,我睡床你睡地下。
6.
向日坐下来,递给衍一罐啤酒。然后,他们一起看着对面的教堂。
向日,她会怎样。衍放下手里的涂料说。
不知道,我接不到她的电话。暂时也没有想好要打给她。向日答。
向日,如果有人奔赴你,你会是什么感觉。
好像没有体会过。
为什么你从来也不提你的老婆,向日,我们都知道你很多年前就已结婚。你在外面风流,然后把老婆秘密地寄养在家吗。
是她先把我抛弃。
向日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抛过来一句话。
她认为我无趣而且低能,后来跑到对面的那个国家,似乎过得很好。至于生活,确实由我来资助。
你们难道没有离婚?
没有,我们至今还是夫妻。
向日,你的故事让我不能相信,别拿假话来骗我。衍确定地摇着头。
这就是事实。人与人的差别没有毫厘。我同样软弱、善于逃避、无力去面对生活。这个世界,没有更高尚的人。我的最大优点是我的自私。向日的声音衰缓平静。
所以,奴比我们更坚强一点是吗。衍又面向教堂。
但我害怕她的坚强换不来她的强大。
7.
把你的臭脚拿开。另外,你还要住多久。我给你钱,你去住旅馆吧。
这是我的老家,为什么让我去住旅馆。奴在老菜的衣服柜子里翻袜子穿,然后胡乱地套在自己的脚上。
我受够了,说吧,愿望,实现了你就马上给我走人。
Mmm……奴努力地想:辣白菜拌饭然后咖啡。然后找小姐怎么样。
滚吧。喝完你的咖啡之后赶紧给我滚蛋。
小城里有最地道的辣白菜和拌饭,奴白吃不厌。很少抽烟时她对食物的需求单一而且旺盛。
其实我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不想回家。老菜捣着碗里的饭对奴说。
为什么。
更年期。我有几个哥们都因为老妈更年期离家出走了,走的最远的去了广州,跟我说五年之后再回来。我也受不了了,有一天我背地里跟我爸说,我妈就是欠揍,你给她两巴掌她就老实了。结果我爸把这话告诉给我妈了,我妈就给了我两巴掌。
老菜说什么事时都一本正经,而且一副和人钻研探讨的模样。听到他很严肃地说起自己被煽了两个巴掌,奴捂着肚子笑起来。
她没有笑多久,便不笑了。盯着碗里的饭变成一座泥人。
喂,想什么呢。赶紧吃饭,我好把你打发走。我妈再加上你,我就没法活了。
老菜,你妈至少可以对两个人无休止地发泄。
而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今年,已经五十了。更年,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