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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浮生一局寂寞棋 ...

  •   山风九月,我还是回到了这里。

      师父闻说我要回来,便早早备了茶饭。我并不很有食欲,但也不想扫了师父的兴,便淡然说了句:“方才路上吃过了,眼下怕是吃不了这么多,只能喝杯茶了。”

      师父也不觉扫兴,还是笑着,说道:“不想吃也没关系,回来便好。”

      我有些沉闷,喝了一口茶,便不再说话。师父仍是笑着,自己动起了筷,吃了两口,又说道:“千雪那家伙,分明没去花都,却迟迟不归。如今你也回来了,她竟还不知在哪儿游荡。年纪大了也不安生,待她回来了,可是要好好说上一番。”

      “师父。”我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

      师父停了筷,抬眼看我。

      “您一早便知我会回来吗?”我问道,始终记得师父在我临行前曾说,若是我没处去了,还可回来。

      师父转了转眼,有点像江千雪计上心头时的模样,继而笑道:“亦知,亦不知。”

      “师父,久未与您对弈,再来一局可好?”我问道,更有些像恳求。

      师父往身后指了指,我便见那青竹架旁早铺了一局棋枰,仿佛一切皆是在待我归来。我突然想笑,便笑了,仿佛这一路都是笑话。

      想起你曾说:“人皆有两面,表一面,里一面,多有因果,实难相一。若说云愔为复仇而掩藏憎恨,终日笑脸迎人;林宸封为夺权而掩藏野心,扮作轻浮焦躁。那么你呢?你是为何而一脸冷漠?”

      为谁一脸冷漠?这种事过去太久,我已记不清。我只记得我曾为谁而卸下这一脸冷漠,然后又再生生覆上满面冰霜。

      我素来不喜与人纠缠。只是那时你问我是否早知道这局阴谋,我说了知道,却没告诉你,他虽然将你推向了先帝,但说到底为的是你。而他手下之人,也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一旦你出了事,他们便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你不是心绪太过低落,怎会注意不到,当时那丫鬟所奉之饮食,皆是你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先帝哪知你胃口?我不得不承认,除却他,再无人知你若此。

      看你眼中初出山隐的喜悦霎时灰飞烟灭,化作一抔尘土,我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道不出是喜是悲。自己求不得,似乎也不想旁人得到。但当真看你不哭反笑,却更觉难受了。

      “溟墨,你还是喜欢走慢棋呵。”师父紧贴着我刚下的黑子铺了一颗白子,随意说道,打断了我的回想。

      我不说话,只暗暗加快了速度,连着师父的白子筑起一道道城墙,仿佛这如瀑攻势可以冲散这一路风尘,灭却所有混沌。

      “既是爱下这慢棋,又何必非要紧跟呢?”师父轻声慢语,我一恍神间,他已垒起几座高城。

      “慢了,便跟不上了。”棋盘上所剩已无多少生气,我也懒再顾,只是随意贴了一子上前,便是输,也输到底罢。

      “啧……”师父轻嘶了一声,置了一白子,便将我半壁江山收走,旋即笑道:“跟不上便不要了罢,收拾收拾情绪,也还有下一局。”

      “没有下一局了……”我喃喃自语,忽有些失神,径自走了出去,只留下师父与那残局。师父也不说什么,一人收了起来,我只听得棋子哗啦。

      往后几日里,我皆是恍惚度日。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只是人早非最初。田野边的树林里,仿佛还有当日惊尘剑影。陇上半亩水田犹自青青,却失了浇水人湛湛蓝衣。而半山腰的无名亭里,除却追忆明月教中冤死前辈的哀思,从此又多一段苦愁。还有那碧水清溪,溪中潜翔游银,甚至于这一整片青空,皆着了你的色彩。是青的是蓝的还是索性上下皆白,我早已分辨不清。

      三年笑语,一朝尽作梦魇,许真如你所言,我是作孽太多,自食恶果了。

      坐于屋舍间竹篁里,秋风惊动竹声喧,直拨向远处那碧溪里,撩起一面澄澈回忆。是你吗?还蹲在那溪边打水,骂骂咧咧地咒着我,回身两相见,你又笑骂:“棺材脸,早知你畏惧阳光,走不来这段挑水路。我现下帮你挑了,可不好好感谢一番?”

      我不知你原来早看透了我畏光这点,虽心里多少有些感激,嘴上还是不甘:“你这妖女,在我们这儿白吃白喝的,要你挑几桶水还嫌怨了不是?”

      你便撒起了野,双手一松,撂下单子便要泼我一身激凉。我一闪身,你落了空,几番不成,你反而大笑:“知道怕了吗,棺材脸?”

      我莫名,你指了指天空。我一抬眼,阳光刺目,我却不伸手去遮。你便沮丧了,又挑起了水桶,低着头自言自语:“世道不平,妖孽横行。如今老天也不开眼,妖孽都不怕光了……”

      “一个人嘀咕什么呢,妖女?”我方走了一步,便觉有些目眩。

      你以为我要发作,撒气脚丫子就跑,边跑边喊:“说现在的妖孽都没人治啦……”学了轻功后,你倒是跑得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只剩我一人在原地,感觉天旋地转。你在光里,我在影里,两不相见。到底是见不得光,久了便受不住了。看来我还是该老实待在地下,出来横行,最后受苦的是自己,我暗地自嘲。

      当初就不该多事,平白好奇什么。其实隐村之事,我本不需插手,往来也不过三两次。那年春,忽有些无聊,便去隐村看看这凤公主如今几何了,想着怕是再隔年,就见不到了。

      小村子还是那点方圆,并不见长。我蹲在檐上俯瞰,村中人多三三两两聚于中央桃树之下,啖瓜饮茶,颇有自得意味。我冷笑,拨开了飞来肩头的几朵小桃花,看它冷冷摔于地,也无甚感觉。

      只是你确很有变化了,眼中狡黠愈来愈明显。忽有一个念头窜上脑中,我想攫取那点狡黠背后的含义。看看那究竟是天生血统,还是别的什么孽障。

      “溟墨?”我一晃神,原是师父在唤我。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不是最怕这日光了吗?怎呆在这儿这么久了?”师父轻声问许多问题,我却一个也听不清,似乎真是见光久了,脑中混沌得很。

      我不答,师父便笑了,声音更轻了些:“想那小丫头了?”

      我看着师父,还是不想说话,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是?还是说不是?无论是哪句,都没有意义。

      师父索性坐到了我身边,自顾自地问:“说起来,你起初与她龃龉不合,我还怕你们闹出事呢,真没想……话说,你为何要叫她妖女呢?”

      “师父,别问了。”末了,我只是叹了口气。说与不说,也并无大碍,只是想固守这与你之间唯一的秘密,直到我真的葬入棺中。

      师父便不问了,也是叹息一声,转身离去。我望了望远处,秋风打浩宇上轰轰烈烈地俯冲下来,瞬间席卷了天地,已是深秋了。

      半月后,江千雪归来了,还带着氿泉与日影。

      那女人还是一派嬉闹相,师父问起她为何迟迟不归,她便推脱说路上遇着氿泉,氿泉硬要她留下,盛情难却,她便缓了归期。师父也只是笑笑,知道她定又是不顺道地拐去江南看风月了,便不道破。

      倒是氿泉变化不小。他严严整整地束起了发,戴了顶帽子掩饰,连鬓角碎丝也捻入帽檐里,全然看不出原来霜白。不单是头发,他连衣着也改了,不再钟情于白色,而换了一袭花衣,人便精神许多了,还颇有些风流气度。

      我不得不叹,比起我这个为人兄长的,氿泉是好得太多了。

      氿泉见了我,便笑了,许久不见,却觉彼此更是亲切。

      日影随江千雪去备午饭了,氿泉便同我聊起了近况:“日影不喜张扬,我随她心意,在清水城开了家茶肆。生意不淡不火,我们用度也不奢,还可度日。”

      “清水城啊,确实是好,小地方也清静。”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附和了一句。

      氿泉笑道:“其实清水城这种清静小城也罢,京城那等繁华大城也罢,只要日影在,我便不觉烦躁了。”

      我微有些怔然,想起这三年纷纷扰扰,心底也如氿泉所言,并不起波澜。闲置得久了,竟忘了去日风波,只想如师父这般,如氿泉这般,寻处安生之地聊慰余年。换做以前,定是会笑自己胸无大志罢。只是如此愿望,而今也成了枉然。

      我不言语,氿泉自然也是看出了我的心事,收敛了笑容说道:“哥,当日我离去时,其实多少料到了今天。”

      我苦笑,说道:“你也如师父那般,早看透了呵。”

      “你难道没料到吗?”他反问,目光熠熠。

      我一时语塞,只偏过头去,不看他那近乎逼人的目光。半晌,我方幽叹一声,说道:“氿泉,好久没同你下棋了,来一盘如何?”

      “好。”他答道,取来了棋盘。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有山风撩帘,飞叶飒飒。心里有些乱,我手下的棋子也不很规律,似是一盘散沙。氿泉渐渐也看了出来,呼了一口气,说道:“哥,从前下棋时,你常说这浮生便是一局寂寞棋,既是自己这一生,怎能不好好收拾?”

      “下棋便是下棋,哪来那么多道理呢?从前不懂而已。”我说道。

      氿泉却是停下了手,执意说道:“哥,不懂的是现在的你。这一局棋中,我若为白子,你即为黑。如今白子已找到能让他的棋局不寂寞的人了,黑子呢?”

      我失笑,抬头望了望窗外,水云居的匾额染了些尘,那水云也不知飘向何方了,如何不寂寞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浮生一局寂寞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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